煤氣燈-瀑布鎮 “你就是你。”(1 / 1)

從盒而來 顏涼雨 9383 字 6個月前

“你果然沒記憶。”雖然有了心理準備,真驗證了,羅漾還是難免失落。

方遙看不懂他的行為,更費解他的話,但“記憶”是主線行程的關鍵詞,這讓方遙不得不懷疑是不是真的缺失了東西:“什麼記憶?”

躺在長椅上的於天雷聽見動靜坐起來,才看見懺悔室門口多了一個人。

教堂的光線並不明亮,那人有一半隱在陰影裡,可於天雷還是一眼認出,正是在他們五個之前進入懺悔室的男人。

想認不出也難。

傲人的身高,女媧畢設作品的臉,更彆說還有那麼挺拔漂亮的身形。通常個子太高的人,其實並不容易擁有完美體態,因為日常大部分時間都要低頭跟人說話,挺直了後背就隻能越過對話者頭頂看空氣了,久而久之很容易養成壞習慣。

但這位沒有,一看就是平時絕不遷就任何人。

好在羅漾身高也沒差幾分。

於天雷視線在兩個身影之間來回,就還挺……般配。

鑒於對前者第一印象實在糟糕,於天雷隻喊陽光帥哥:“羅漾,你們認識?”

“嗯。”羅漾應得果斷,卻沒回頭,仍目不轉睛盯著方遙。

方遙對他堅定的態度,流露一絲困惑:“我沒印象。”

“沒印象就到外面聽我講。”羅漾才不會放棄,直接伸手抓住方遙衣袖,把人往教堂門口帶,畢竟涉及方遙隱私,就隻能先避開於天雷了。

至於為什麼抓衣袖而不是抓方遙手腕?羅漾也是有求生欲的,就雲星人那身體素質,調查局那戰鬥水平,他怕被雪白團子反手一個擒拿,還沒認親先被逮捕。

羅漾的動作太自然,以至於方遙跟著走出幾步,才升起困惑,愣愣看著自己被扯著衣袖的胳膊,為什麼不抽回來?為什麼要乖乖跟著走?最不喜歡被人碰的身體條件反射呢?

於天雷一看羅漾舉動就明白了,立刻起身,熱情讓位:“你想跟他說悄悄話對吧,行了行了,我出去,哪能讓你倆在大庭廣眾……呃?”天雷同學頓住,反思一下自己不太健康的思路,兩個青年在大庭廣眾聊天好像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但他的好意,方遙坦然接收了,立刻停下。

羅漾發現上一秒還配合的人突然不走了,奇怪回頭。

方遙看向還在長椅附近的於天雷:“不是要騰地方?”

“……”於天雷深呼吸,再深呼吸,末了發自肺腑,“我真就是看在羅漾面子。”

氣鼓鼓走到門口,於天雷才想起來還沒問那家夥是誰呢,總不能無緣無故就被人趕出去吧:“羅漾,他叫啥?”

羅漾不知道方遙想不想透露,遂看向已經比自己高的雪白團子:“能說嗎?”

方遙想不出有什麼交換姓名的必要,不過倒是可以用來驗證眼前的人是不是真認識自己:“隨便。”

“他叫方遙,ID就是那個遙啊遙——”羅漾一秒沒耽誤,回答門口於同學的音量堪比隆重介紹,語氣裡甚至有幾分“你看我朋友多好說話”的自豪。

方遙:“……”

於天雷錯愕,遙啊遙?那個他以為是羅漾對象的遙啊遙??

看看毫不掩飾開心的羅漾,再看看冷著臉但依然任由羅漾扯著袖子的方遙,於天雷第一次對自己的情感認知產生懷疑。你要說自己猜對了吧,羅漾的態度又完全是對朋友的坦蕩,你要說自己猜錯了吧,那個不正眼看任何人的美男子唯獨對羅漾毫不反抗。

還能說什麼?朋友也好,對象也罷,於天雷現在就四個字:尊重,祝福。

並在教堂外面幫忙把門鎖死。

教堂裡重歸安靜,陽光依然隻能照在彩繪玻璃窗外面,透不進來,那些被映亮的色彩像畫筆塗抹的夜空。

羅漾鬆開扯著方遙袖子的手,抬頭認真看向對方,沒廢話,或者說他不想再浪費時間以免又錯過面對面的機會:“我在記憶迷宮裡進了你的牢房,觸發了支線【不為人知的他】,是你的記憶,”略微停頓,“也可能是我真實的穿越。”

支線?自己的記憶?

敘述太籠統,並沒有引起方遙太大感覺:“說具體點。”

“我遇見了你的牢房,但當時並不知道那是你,因為牢房裡的你隻有五六歲,躲在牆角裡哭。”羅漾說到這裡停住,因為方遙神情有了明顯變化。

漫不經心消失,那張早已不再是孩童或少年的臉,美麗,淡漠,危險:“繼續。”

羅漾忽然意識到什麼。

若每個人的主線都是“找回過去”,再度經曆人生的至暗時刻,或痛苦,或恐怖,或刻骨銘心,方遙夢魘般的童年根本避無可避。

求證很簡單,隻需要問方遙,你是不是也在牢房裡遇見了五六歲的自己?

但羅漾不想問。

如果代價是讓方遙重溫痛苦,羅漾寧願假裝自己也沒走進過這一段。

“我踏入你的牢房,走過一片迷霧,就到了你在雲星的家裡,你父母很忙,隻有一個叫雲雲的十二面菱形體陪你。”

“看來是真的,”方遙平淡的聲音裡讀不出任何情緒,“連雲星都知道了。”

“都是實話,我不會騙你。”

“後來呢。”

“後來你就長大了,進了仙女局。”

方遙周身散發的壓迫感,在突如其來的時間跨度裡中斷,還有這個奇怪的稱呼:“仙女……局?”

“仙女座什麼什麼調查局,你們單位名字也太長了,”羅漾真情實感抗議,然後安利起自己的“發明創造”,“簡稱仙女局,我起的,好聽好看又好記,回去可以告訴你們組長。”

信息量豐富得遠超方遙預料:“組長你也認識?”

“不認識,”羅漾誠實搖頭,“我就知道你們是域外分局,你原來在一組,後來被踢到二組。”

方遙:“……”

“但不是因為你菜,是因為你很厲害,他們一組駕馭不住。”羅漾完全站在方遙這一邊。

“我知道。”方遙承認得絲滑流暢。

羅漾樂出聲:“所以你現在信了吧,我真認識你。”

“不夠,”方遙走到最近的一張長椅上坐下,理直氣壯要求,“再多說一點。”

羅漾:“……”人是長大了,但心絕對沒有,這不就是小孩兒死活不睡覺非要讓人再多講一個睡前故事麼。

那就講吧。

“銀河係裡有個五位數編號的星球,星球上有一片沙漠,沙漠上有一群怪物,怪物裡有一個複合體……”羅漾完全遵循“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和尚”的地球童話結構模式。

“28645,”方遙臨時打斷,幫他補全,“星球編號。”

羅漾愣住:“你記得?”

當然記得。方遙腦中閃過並不那麼愉快的回憶,語氣卻滿不在乎:“那次遇到了暴雨。”

羅漾看出對方佯裝的輕鬆,可他已經顧不上了,迫切想知道:“暴雨之後呢,還發生了什麼?”

“我有些失控,吃點東西就好了。”方遙一帶而過。

“你吃的是糖,”羅漾清晰說出每一個細節,“地球的糖果,口味很奇怪,但能讓你在雨聲裡冷靜。”

方遙目不轉睛望了他一會兒,認可似的點頭:“看來你確實在場。”

“我不隻在場,還參與了,”羅漾努力說服對方,“我不是你記憶的旁觀者,不然你哪來的地球糖?”

“雲雲給的。”

“那雲雲怎麼會想到要給你地球糖果?”

“我要的。”

“你又從哪裡知道的,為什麼會向它要?”

“……”

方遙似乎從沒思考過這個問題,第一次認真細想,可這就像你見到一個東西,或者一處景物,你覺得它們很熟悉,你一定見過,一定來過,卻又怎麼都想不起。

在雲星對這樣的情況有固定解釋——基因記憶。研究認為是相同基因在延續中出現的片段意識複蘇,本質上沒什麼意義,也沒有人會去真的追根溯源。

地球上對於這類情況也有解釋,方遙學習地球知識時接觸過,還是出自那個延續至今在最古老的地球文明——他們將這種虛幻又熟悉的潛意識印象統一稱為“我上輩子見過”。

羅漾把方遙問住了,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能講出無數事實當呈堂證供,絕不會撒謊的方遙也肯定一一承認,但有什麼用呢,方遙還是想不起。

支線裡的方遙和眼前的明明是同一個,可支線裡的方遙即使被雨淋得睜不開眼,也會認出捂他耳朵的自己,面前的方遙能清楚看見自己,眼神卻像在看一個有趣的陌生人。

行程進度也沒動。

羅漾查看吊墜投射,【不為人知的他】還是85%。

“我想不起來,你很失望?”方遙反坐在長椅上,兩手搭在椅背,悠閒愜意。

“沒有,”羅漾口是心非,但也沒全非,畢竟就是這麼個情況,隻能展望未來,“想不起,那咱倆就現在開始重新交朋友。”

“謊話。”方遙無情戳破。

羅漾愣了下,在對方了然篤定的目光裡,突然反應過來:“又是黑暗圖景?”

方遙蹙眉,連黑暗圖景都知道?自己好像沒什麼隱私了。

羅漾:“你還能不能給人留點隱私……”

差點以為自己吐露心聲的方遙:“?”

羅漾:“下次看圖景之前先敲門!”

方遙歪頭,浮現一絲清澈的迷惑:“敲什麼門?”

羅漾:“我的心門。”

方遙:“……”

羅漾:“就是一個比喻,你的表情不用這麼抗拒吧?”

抗拒了嗎?方遙客觀審視,認定這是無端指責,因為自己內心在剛剛並沒什麼負面波瀾,還認真想了一下心門要怎麼敲。

可能是羅漾掌握的信息夠充分,也可能是對方有玄妙的聊天技巧,反正方遙不討厭跟他說話,甚至有點希望對方能像記憶迷宮牢房裡那個收拾背包的快樂羅漾,自己在透視窗前看了那麼久,也沒看到任何黑暗圖景。

既然失望的圖景源於支線,那就解決支線。

“關於那個【不為人知的他】,還有什麼信息,”方遙極其自然開口,“都告訴我,我幫你想。”

完全不知道方遙已經自動自覺跟自己達成一致訴求的羅漾,聞言驚呆:“你幫我想?”

方遙點頭。

這麼熱心?羅漾簡直有種養成的喜悅:“小方遙,你真的長大了,懂事了。”

方遙:“……算了。”自己剛剛一定是受了某種不可名狀的感知乾擾。

羅漾哪能同意,權當沒聽見,立刻坐到方遙同一張長椅上,飛快提供信息:“我在你的記憶片段裡把支線進度推到85%,就被強製送回記憶迷宮監獄,你的牢房也消失了,但是解鎖了一個成就,【時光旅客】,類似遊戲榮譽吧,還附帶一封信,很有儀式感。”

“信上寫什麼?”方遙好奇。

隻有一句,羅漾記得清楚:“時光回溯,點亮又一個莫比烏斯環。”

“莫比烏斯環……”方遙若有所思,“無限循環?”

“你知道?”羅漾詫異,雲星是有什麼專門的地球知識小課堂嗎,連這種以地球數學家命名的專業詞彙都一清二楚。

“入職調查局時學過。”方遙說。

“還真是特地學習的?”過於樸素的回答,顛覆羅漾宇宙觀,“我以為是那種高科技芯片植入,或者能量連通大腦,知識數據就源源不斷灌輸了。”

方遙看羅漾的表情就像在看會為一塊奶酪踏入科學家陷阱的小白鼠:“為什麼要為可以簡單獲得的東西敞開自己的大腦?”

“……”這個問題超綱了,地球普通大學生羅漾無法回答,但,可以最後一絲掙紮,“要是不共享某部分思維感知,翻譯器怎麼工作?”

方遙:“翻譯器?”

羅漾:“你地球語說這麼標準,跟我們無障礙溝通,不是靠某種神秘的內置翻譯器嗎?”

方遙:“也是入職調查局時學的,就和你們學外語一樣。”

羅漾:“……”這是調查局還是宇宙學霸培訓中心!

“跑題了,”雖然羅漾不時閃爍的各種古怪圖景很有趣,就像心裡裝著個萬花筒,但失望的底色一直在,所以方遙果斷扯回主線,“莫比烏斯環,沒有起點,沒有終點,沿著莫比烏斯環走永遠都是在繞同一個圈,是無限循環,也是封閉循環。”

羅漾在方遙的話語裡,思緒回歸正題,聽出那冷清的聲音在最後的“封閉循環”四個字上,微妙落點:“這能代表什麼?”

“代表如果一個人在循環裡面,一個人在循環外面,就不可能遇見。”方遙簡明扼要,事不關己的語氣不像在討論彼此,更像在討論羅漾和另外一個人,“你點亮了莫比烏斯環,我沒有,所以你在環內的時間線上,我不在。”

羅漾:“可我明明遇見你了。”

方遙歪頭想了想:“應該這麼說,你遇見的我,不是此時此刻,現在這個時間點上的我。”

羅漾沉默下來。

事實上當方遙說出“你點亮了,我沒有”,他就察覺“點亮”才是這段記憶支線裡最關鍵的部分了。

或許可以這樣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假設人的記憶是一條直線,那麼莫比烏斯環就是這條直線上額外的一個圈,圓圈落在直線上,點亮了,記憶就會從“直線”變成“Ω”這樣的路徑,類似並聯電路,直線與圓圈兩部分都有記憶電流通過;若是沒點亮,記憶電流就依然隻經過直線,即使那個莫比烏斯環貼在直線上,也和不存在一樣。

然而……

“不管什麼時間點,沒有兩個方遙,”羅漾定定望著眼前的人,透過那雙淺色瞳仁,他看見雪白團子,看見紫色草坪,看見孤獨少年,看見28645的暴雨,“你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