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羅漾轉頭看唐猛,以為自己聽錯了。
唐猛五官周正,自帶一種無任何不良嗜好的大好青年氣質,可在此刻,當他轉過頭來也看向羅漾時,臉上的笑容淺淡而虛幻,像突然變成另外一個人:“你們這裡有兩種情緒最好吃,其中一種就是小孩子的,純淨,無雜質,連惡和殘忍都天真無邪……”
羅漾汗毛豎起,戰栗爬滿全身,大腦根本無法消化聽到的東西。
“所以我現在很困惑,”唐猛微微逼近羅漾,“為什麼把食物放在這裡不吃呢。”
他的聲音溫柔而縹緲,明明就在眼前,卻像來自遠古宇宙。
羅漾完全被恐懼支配,不受控製往後躲,一個踉蹌坐到地上,立刻陷進去半個身子,草地竟鬆軟得像沼澤。
“羅……漾?”唐猛好整以暇看他,溫柔從聲音染到目光裡,“我沒叫錯吧。”
羅漾不住吞咽口水,終於從喉嚨裡艱難發出聲音:“你不是唐猛……”
“我是。”青年歪頭,流露出如同他口中孩童一樣的天真無邪,“我叫唐猛,失業失戀,旅遊散心。”
沒有人會把自我介紹說得像背課文。
羅漾瘋狂搖頭,人在極度恐懼之下易燥易怒,他滿腦袋都是跳起來跟這個鬼東西同歸於儘的念頭,可僅剩的最後一絲理智清楚告訴他,不存在同歸於儘,衝上去就是找死。
他不想死,他還有家人,有朋友,有那麼大的世界沒看。
深呼吸,羅漾在牙齒打顫中極力保持最後一絲冷靜:“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這個問題沒有意義,羅漾此刻的求生欲完全壓倒求知欲,他隻是在拖延時間,慢慢適應爛泥般的草地,用餘光尋找逃生的路和時機。
“沒騙你,我現在的確是唐猛,”青年似乎對羅漾有無窮儘的耐心,“當一個生命意識承載了記憶與情感,那麼不管它原來是什麼,現在都是這份記憶和情感的主人。”
“你占據了唐猛的意識?鬼魂附身?”羅漾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但現在不那麼堅定了。
“不是占據,是共享,他現在就是我,我現在也是他。”唐猛似乎蹲累了,起身直直腿,一步來到羅漾面前,居高臨下看著坐在草地裡的人,“他對你有好感,我對你也有,雖然一個是對朋友,一個是對食物,但這是我們完成意識共享時唯一默契的部分。”
羅漾完全被唐猛的陰影籠罩,他抬起頭,在與青年對視的一瞬間,呼吸突然困難。對方逆著光的臉不再真切,身軀輪廓模糊在草木裡,像靜夜湖畔升起的一副鬼面。
什麼理智,什麼鎮定,在這一秒全然崩塌,羅漾猛地跳起來,衝過去狠狠撞開唐猛,一把扛起地上昏迷的鄭亦軒,狂奔進茫茫夜色。
風沙在耳畔獵獵,灌木荊棘穿透褲子紮得腿疼,羅漾全然不顧,就這樣慌不擇路跑了很久,久到喉間泛起鐵鏽味,羅漾竟又遠遠看見了唐猛。
羅漾驟然停住,身體因慣性猛地向前踉蹌,連同扛在身上的小孩兒一起摔進草地。
還是熟悉的爛泥般的鬆軟。
羅漾坐起來,胸膛在急促呼吸裡劇烈起伏,不可置信看向唐猛,還有他腳邊不遠處那塊曾被鄭亦軒躺著壓出痕跡的草地。
不是唐猛對自己圍追堵截成功,而是自己逃了這麼久,又跑回來了!
為什麼?他明明沒有繞圈,一直在遠離!
“當你看過我的眼睛,就不可能再逃出我的視線範圍……”
唐猛說著,一步步走進,灌木在他腳下發出折斷的刺耳聲響,恍惚間,似還夾雜著被碾碎的蟲鳴。
“其實你不用帶著這個孩子一起跑,因為他的情緒已經被汙染過,沒那麼好味道了。”
羅漾蹭著地面向後退,汗順著臉頰往下淌:“你到底是什麼……”
“說了你也不會懂的。”唐猛垂眼,幽深的眼珠掠過一絲憐憫,那是高維度生命對低維度物種的輕蔑同情。
轉瞬即逝後,他的眸子裡就隻剩下進食的愉快,這種生理性的喜悅就像人在看一塊蛋糕,一杯甜品,連帶著那雙本屬於人的眼睛都透出非人類的質感:“我之前說,這裡兩種情緒最好吃,一種是小孩子,另一種就是你這樣的,負面情緒少,正面情緒多,沒有小孩子純淨,但層次更豐富,更香甜……”
“那唐猛呢,”羅漾咬牙,“為什麼選唐猛?”
“他比你稍差些,當甜點勉強也可以,但這副身體我更喜歡。”唐猛輕輕呼出一口氣,“好了,餐前問答結束,我們開始吧。”
羅漾休息夠了,醞釀好了,全身蓄滿力足可以跳起來再逃一次,甚至撲過去拚命,哪怕實力懸殊如蚍蜉撼樹。他的字典裡就沒有放棄兩個字,即使到了絕路懸崖,他也會縱身一搏!
可這些都隻存在於大腦,當他抬頭看向唐猛的一瞬間,身體就被控製住了,像中了邪,著了魔,連跟指頭都沒法動。
下一秒,羅漾驚懼地瞪大眼睛,理智在這一刻湮滅,隻剩眼前的瘋狂。
唐猛的頭裂開了,像西瓜劈兩半,又像人肉皮囊被割開。
從他僅剩的脖頸裡中噴出一大團膠狀物,它們湧向半空,仿佛某種半透明軟體生物,布滿疙疙瘩瘩,似樹皮表面的硬結,魚身上的鱗,又似一隻隻怪物的眼睛,密密麻麻盤踞在整團膠狀物上。
膠狀物的根部仍連在唐猛裂開的頭顱深處,它們紮根在這具身體裡,並不打算離開,但膠狀物的末端奮力伸向半空,竟漸漸長出兩條觸須,恍若沒有殼的蝸牛。
羅漾的靈魂在恐懼中叫喊,聲嘶力竭,可他的身體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眼睜睜看著那軟體觸須垂下來,在半空蠕動著向自己靠近。
握緊的拳頭按疼了手心,被恐懼湮滅的神智博得刹那清明。
這不是現在進行時!
羅漾抓住這一霎的救命稻草,瘋狂給自己心理暗示,這是記憶迷宮裡的“至暗時刻”,是已經發生過的記憶,發生過,證明自己當時扛住了,沒有被打敗。
曾經可以,現在也一定可以!
【羅漾,你後悔嗎……】
誰在說話?
【如果你不把唐猛帶出帳篷,他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什麼?
【彆忘了,你不僅僅在找尋你的記憶,也在找尋你的原罪。】
那聲音來自遠方,來自天上,動聽得像雲端的豎琴之音。
羅漾感到一陣溫暖,恐懼漸漸消弭,變成一種虔誠的聆聽,那本就在內心的愧疚種子在溫和的質問裡破土。
是的,他後悔,哪怕在逃命的時候他都不止一次想,要是離開帳篷時沒有回頭多問那一句,唐猛還好端端跟旅行團在一起!
【那就彆掙紮了,這是你欠唐猛的。】
可他不是唐猛,他是怪物……
【他就是唐猛,他承載了唐猛的意識與情感,而且,你仔細看看,他真有那麼可怕嗎?】
仔細看看?
羅漾茫然眨了眨眼,混沌的視野再次清明,那一大團膠狀物仍在半空,那兩條觸須一樣的軟體仍伸在自己眼睫前,可半透明的它們開始發光,水母一樣迷幻多彩的幽光。
這光芒帶著羅漾進入一個繽紛世界,美麗,神秘,廣闊,包容,時而像海洋館的幽藍隧道,時而像光怪陸離的宇宙漫遊。
那個令人心馳神往的聲音從天上到了耳邊,低語著——
【羅漾,這些都是好的……】
【羅漾,不要抵抗……】
就在羅漾即將聽從那聲音,放棄理性思維的最後防禦,一道冰冷白光劃過他眼前。
那光從右上斜向貫穿到左下,如雪線分割山體,切開了絢爛假象。
……
月亮湖畔,方遙主線。
綠砂再次縈繞淡紫色光芒,但絲線般的光比上一次纏得更密,更濃烈。
居然還有第二個神經元在活動,那綠砂之前怎麼沒感應到?
方遙蹙眉,但也沒多想,果斷轉身,想順著綠砂指引的方向找,可下一秒就看見遠處湧向半空的那一團膠狀物。
影影綽綽的灌木叢掩蓋了宿主身影,但方遙知道一定有宿主,因為神經元隻有在與宿主共生後才會呈現這種狀態。並且與宿主結合可以躲過綠砂的感應,唯有像現在這樣從宿主身體裡出來“進食”,才會再次與綠砂有能量共鳴。
這是方遙完全沒料到的狀況,笛謬神經元與其他生命體結合共生的成功率很低,通常都會因為宿主承載不住神經元的能量而失敗,更彆說共生後進食。僅有幾次成功案例都發生在其他星球的強悍物種身上,地球人也可以嗎?
另一個讓他意外的,出事方位目測竟然還是他之前救下幼童的地點,難道笛謬就喜歡拿那個坐標點當餐桌?
疑問沒有影響方遙的速度,頃刻之間,他已從後方無聲無息靠近那個被共生的背影。
從身形判斷,被共生的應該是年輕男性,但無論是什麼樣的人,都救不回來了,方遙隻希望還來得救正被吸食情緒的那個人。
被寄生身體和膠狀物完全遮擋視線,方遙看不見那個人,但不重要,跟上次幼童的情況不一樣,這次他侵入被吸食者的精神感知也沒用,他唯一能做的隻有消滅神經元,並希望那個人的情緒和理智還沒有被攫取到不可挽回。
對付共生體,之前的能量武器已經不夠用,方遙換了另一種近身的,能量更集中,殺傷更鋒利。
月光下,修長身影無聲躍起,在鬆軟草地上留下淺淺足印,從背後將能量武器刺入那一大團膠狀物頂端,以身體重量帶動武器,斜向下一劃到底。
湖畔靜謐,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隻有那團膠狀物像崩裂的山石,以冰色的斜線為分割,緩緩錯位。
落進草地的方遙正要起身,一陣炫目的強光忽然將他連同方圓近十米的範圍一起籠罩。
強光裡帶著能量,方遙幾乎一瞬察覺,可大腦還是被高速湧進的海量雜亂感知占據,逐漸混沌。
視覺與思維雙雙罷工,失去大腦支配的身體倒進草地,隻剩聽覺還殘留一絲,勉強能捕捉到那些惹人厭的對話,至少讓他將來尋仇不至於查無此人——
“都說了不讓他們二組再插手,怎麼還有不聽話的?”
“聽話就不是方遙了。”
“他就是那個方遙?”
“見識到了吧。”
“難怪出來之前老大讓申請精神乾擾器……”
“而且一定要從背後動手,但凡從正面跟他對視一眼,你都沒有用乾擾器的機會。”
“那現在怎麼辦?”
“老大!”
“老大來了。”
“老大,方遙怎麼處理?”
“帶回去給二組。”
“就這樣?他違反總部命令,而且笛謬這事兒……”
“笛謬已經抓住,回去這麼跟他說就行。”
“老大還是惜才啊……”
“怎麼說?”
“當年老大相中方遙,就想讓他留總部,方遙不乾,非要去域外分局。”
“還有這麼一段呢?”
“那可不,他去域外分局報到的時候,老大背地裡傷心好久。”
“這種事情,是不是等我走了以後再說?”
“啊,老大你還沒走啊?”
“……”
“沒走正好,老大,這昏迷的一大一小怎麼處理?要不要記憶消除?”
“這兩個地球人都被神經元接觸過?”
“嗯。”
“那就不用了,殘留在他們身體裡的笛謬能量會持續模糊他們對這一段的記憶,比起記憶消除器更自然,也更牢靠。”
“咱們的記憶消除器,成功率確實堪憂。”
“不說有改進版了嗎?”
“改進什麼啊,換個外觀就說升級版,騙經費呢……”
方遙最後的意識,就停在總部這些家夥對調查局研發設備的控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