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 35 章 咱們做真正的夫妻吧(1 / 1)

世婚 希昀 22510 字 6個月前

謝欽在正房等了許久不見沈瑤回來, 起身去後院,原來沈瑤在花圃裡瞧她那片果樹,園圃臨水, 北面有一片白牆烏瓦做擋, 桃李蔥茂,處處姹紫嫣紅。青藍的天飄著紙鳶,沈瑤帶著一件帷帽,站在樹下納涼, 單手叉腰指揮碧雲施肥,

碧雲卷起袖子, 手腳極其利落, 顯然是乾慣了粗活。

天氣悶熱,沈瑤身子虛很快出了一身汗,碎發黏在頭額, 她格外不適, 便抬起胳膊肘去擄,這時,一隻修長的手臂伸了出來,替她將帷帽取下, 一陣風吹來, 悶熱的呼吸得到舒緩。

謝欽擰著那件帷帽懸在她頭頂, 替她遮陽。

沈瑤沒料到他會來後院,衝他俏皮地笑了笑,

“您累了半日不去歇著嗎?”

謝欽斜睨著她, “你身子弱,怎麼也不去歇著?”

無非是想躲他。

沈瑤指了指果園,“是要休息來著, 路過瞧見有葉子被曬得卷起來,不得不喚碧雲來澆水施肥。”

謝欽也無心去戳穿她,指了指那些奇形異狀的果樹,“這是什麼?”

一提到嫁接果樹,沈瑤便來了勁,尋到一處剛嫁接不久的樹苗,

“謝大人可發現什麼不同?”

謝欽看了一眼,李樹的岔枝上接上了半枝桃苗,一貫沉斂的眸子罕見閃現些不可思議的亮芒,“這是你想出來的?”

“是呀。”沈瑤頗有幾分自得,扶著腰與他絮叨自己的構想,

“李子皮嫩肉實,桃子皮糙毛厚,肉卻鮮嫩多汁,若是將二者折中,豈不完美,我已經種活了一片,明年便可尋個莊子,擴大種植範圍,待結了果可以送去市面上賣。”

謝欽聞言負手打量她,這一次又與以往不同,帶著幾分深思乃至是欽佩。

小姑娘滔滔不絕,說到激情之處,眼底的熱情幾乎壓不住。

然後在沈瑤說到收尾之處,謝欽冷冷淡淡插了一句,

“是不錯,明年去通州莊子,組織些附近的莊稼人將那一千畝的山頭種個遍,來年肆肆便可坐在果樹下乘涼。”

沈瑤眼底現出幾分恍惚,暢想了那番美景,唇角勾著淺淺的笑,並未接話。

這一日沈瑤去到哪兒,謝欽便跟到哪兒。

謝欽知道沈瑤打著什麼主意,沈瑤也明白了謝欽的意思。

二人面上客客氣氣,暗中無聲地較量著。

到了晚膳光景,沈瑤果然掄起袖子去小廚房給謝欽做手撕雞,謝欽攔住她,

“你身子不舒服,不必勞累。”

沈瑤輕飄飄笑道,“哪裡,閨房裡的姑娘就是太嬌氣了,身子反而越睡越弱,越是身上不利索,越要走一走動一動,反而舒坦些。”

謝欽見她神情不似作偽,隻能由著她,也不好看著她獨自忙活,便在一旁打下手,沈瑤納罕道,“都說君子遠庖廚,您來這作甚?”

謝欽接過她手中的刀替她切菜,語氣極是稀鬆平常,“我不是君子。”

謝欽穿著件緊口的直裰,袖子往上挽起,露出一截結實有力的手臂,兩個人都擠在並不寬敞的灶台後。

看他切菜有模有樣,沈瑤訝然,

“您這可不像是頭遭。”

謝欽神色不變,咚咚地切得不算快,卻極是認真,也很講究,蔥蒜等配料都被他切得大小一致,“我初入官場,常年出門在外,擔心旁人給我下毒,便乾脆自己做。”

這是沈瑤完全沒料到的,眼底浮現一抹沛然,“謝首輔就是謝首輔,什麼事都難不倒您,樣樣您都手到擒來。”

“是嗎?”謝欽忽然頓住,抬眸看她,面前的女人勾著嬌豔的唇角,連眼梢也透著幾分妖嬈的韻味,

“外頭或許沒有什麼事能難倒我,家裡卻不儘然。”

沈瑤佯裝沒聽懂他的話,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鬢發,漂亮的眼珠兒從他身子轉到鍋裡,指了指鍋裡的雞,“您快些切,雞快要蒸熟了。”

下人偷偷瞄了幾眼,隻當是主君和夫人郎情妾意,紛紛掩嘴躲開。

這一日甭管平陵來喚謝欽幾趟,謝欽坐在故吟堂紋絲不動。

沈瑤跟著他折騰一日,累得夠嗆,早早換洗乾淨去床榻睡。

謝欽沐浴後,也來到床旁,沈瑤聽到身後的動靜,扭身過來,黑漆漆的杏眼烏溜溜,“爺,我身子不舒服,怕氣味熏著您,這幾日您回書房睡吧。”

謝欽磨了磨後槽牙,就知道是這個結果。

他面上並未表現出半點情緒,“那我睡在碧紗櫥的長塌,夜裡你有事隨時喚我。”

二人各退一步。

連著三日,謝欽回來的一日比一日早,就跟紮根在了故吟堂似的。

沈瑤哭笑不得。

到了第三日,遠遠瞧見謝欽從抄手遊廊往正房走,沈瑤靠著廊柱,天光傾瀉在她面頰,那張明豔的臉仿佛被鍍了一層虛幻的光,美若天仙。

“侯爺回來的早,還能趕上午膳,今個兒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第一日手撕雞,第二日清蒸鱸魚,今個兒沈瑤還沒想好做什麼。

沈瑤殷勤得過分,謝欽心裡沒底,

“我今日胃口不佳,清淡些便好,你歇著吧。”

沈瑤也不強求,迎著他進了裡屋,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擱著。

謝欽身上有汗,先去了浴室,衝了個澡換了身衣裳出來,沈瑤坐在炕床上,腳丫空懸一晃一晃,腳下的裙擺如同浪花迭迭,她肌膚晶瑩剔透,白的無暇,臉上的笑容晃得像是一朵在風中顫動的白花。

謝欽挨著她坐了過去,雙手枕著靠在引枕,一動不動注視著她。

沈瑤便挪上了炕床,坐在他對面,招呼碧雲送了些瓜果,二人先墊了墊肚子。

又過了兩日,沈瑤小日子過去了,神清氣爽,謝欽整整五日都守著她,兩個人誰也沒捅破那層窗戶紙,期間謝欽去過一次延齡堂,老太太早盯著沈瑤肚子,這回鬨這麼大動靜,不可能瞞過她,謝欽便照實說了。

老太太心裡自然是失落的,隻是也很體貼沈瑤,

“她面兒薄,大約不好意思出來見人,你就多陪陪她,讓她好好歇著,我這邊無需她來請安。”

六月二十九日晚膳,夫妻二人盤腿坐在炕床上吃飯,沈瑤將最後一口飯扒完,擱下碗碟,一面淨手一面與謝欽道,

“侯爺,明日我想去城外靈山寺上香,您陪我去嗎?”

謝欽聽她要出門,心裡咯噔一跳,面色如常抬起眼,“上午去?”

“是,朝早出發,晚邊回來。”

謝欽心裡雖然不太踏實,卻也不能阻止她出行,“你先去,我早些來接你。”

沈瑤瀲灩地笑著,“好。”

先一步下了炕床。

謝欽盯著她娉婷的背影,慢條斯理吃著菜,嚼了半日也不知嘴裡吃著什麼,乾脆扔下碗筷叫黎嬤嬤撤下去。

漱口淨手跟著沈瑤進了裡屋。

沈瑤踮著腳在櫃子裡拿什麼,謝欽靠在珠簾邊看著她,外頭天色還未暗下,屋子裡早早點了一盞琉璃燈,她踮著腳越發襯出那截細瘦的腰肢來,軟軟的,滑溜溜的,謝欽眼神眯起,忽然邁過去,從身後抱住了她。

沈瑤身子一顫,將拿下的衣裳抱在懷裡,謝欽看了一眼那衣裳,是一件素色的披巾,語氣纏綿,“若是不急,明日等我早些下衙陪你一道去,與你在山寺住一晚,看看風景再回來。”

他整個人攏了過來,胸膛跟烙鐵似的,灼的她脊背發癢,八寶鑲嵌櫃面裝了一面長身的銅鏡,鏡子裡模糊著倒映二人的身影,沈瑤看著比自己高大半個頭的男人,杏眼嗔嗔,

“等你回來日頭便大了,我怯熱,早些去寺廟等你,咱們夜裡宿在那兒不是一樣?”

謝欽眉峰蹙著,跟一道鋒刃似的壓下來,他盯著銅鏡裡的妻子,氣息從耳梢移去脖頸,連著呼吸也在犯潮,一面吻她,一面伸手去她腰間去尋她的香囊。

沈瑤警鈴大作,鬆開一隻手去捉他,

“我月事剛走...你再等等...”

二人同時握住了那隻香囊。

鏡子裡的女人,眉眼嬌怯,嗓音也透著一股酥麻。

謝欽知道不是這隻香囊,鬆開她,繼續往她腰間摩挲,沈瑤實在受不了了,反身將他推開,後背撞在銅鏡,手中的衣裳也跌落在地,半嗔半惱,“您怎麼變得這般猴急?”

她明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意來堵他。

謝欽眸色沉沉盯著她,不給她裝傻的機會,

“契書呢,我等了五日。”

一提起這事,沈瑤越發委屈,雙眸如同蒙了一層水霧,嬌滴滴道,

“我那日擱在腰間的布囊裡,換衣裳時忘了取,小丫頭給我清洗衣裳不曾發現,那契書自然成了一堆碎紙,黏糊糊的被我扔去了湖裡。”

謝欽早猜到她的意思,可真正聽到耳郭裡,心口鈍痛,壓在胸膛的躁意無處紓解,便撲過去,將那蠕動的櫻桃小嘴給堵住,沈瑤起初沒料到,懵了一下,甚至下意識去推他,他跟一座山似的封住她所有前路,她撼動不了分毫,木木地看了他一會兒,不知想起什麼,她乾脆踮著腳圈起他脖頸配合他。

謝欽一顆心被她吊的不上不下,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侵蝕的力道似要在她唇尖心底刻下痕跡,沈瑤貼著他的胸膛,感受到他強有力的心跳聲,她軟軟倚在他懷裡,熏熏然道,

“侯爺,我很好,你不必擔心。”

謝欽卻不信她,叼著她紅唇問,“明日非去不可麼?”

沈瑤掛在他身上,慵懶的眉眼被他的吻浸潤得濕漉漉的,湊到他眼前眨呀眨,“我想去給佛祖燒燒香,去去身上的晦氣。”

謝欽無言以對。

翌日天色還未亮,謝欽便去了衙門,意圖儘早將公務處理完,好早些去寺廟接沈瑤。

他前腳離開,沈瑤後腳帶著碧雲收拾行裝上了馬車,由平陵護送不緊不慢往城外去,謝欽抵達正陽門時,沈瑤的馬車也駛向正陽門大街,謝欽在北,沈瑤往南,光芒萬丈的晨曦投在正陽門大街上,如鋪上一層錦毯,熙熙攘攘的人群從坊間冒了出來。

二人當中隔著人海茫茫。

謝欽心裡擱著事,心情算不上好,但凡文書有一點不合規矩都被發回去重擬,一時內閣文書處人仰馬翻,怨聲載道。

近午時,總算是得了空,謝欽顧不上喝茶起身往外走。

這一回鄭閣老看不過去了,擒著茶盞攔住他的去路。

“清執,你近來是怎麼回事,以往你一日十二個時辰恨不得全部撲在衙門,現下好了,來得晚走得早,一日的公務你兩個時辰不到便處理完了,你這真的是在陪夫人嗎?”

不是在供祖宗吧。

鄭閣老心裡腹誹。

謝欽堂而皇之指了指內閣忙忙碌碌的屬官,

“這五日我離得早,內閣亂了嗎?”

鄭閣老噎住,悻悻回道,“一切正常。”甚至因為謝欽不在,氣氛越發融洽。

謝欽道,“既如此,我離開有何不可?”

原先他事必躬親,如今決定放權,針對各部的六科考核體係已建立,有各科給事中替他督促六部公務運轉,他擔子自然輕了不少。

他積威已久,到了抓大放小的時候。

謝欽快步出了午門,迎面一股陰濕的風罩了過來,抬眸看了一眼天色。

黑雲壓城。

她可真是會挑日子!

謝欽先回了一趟府,去書房換衣裳,剛踏進正屋,瞥見書案上擱著幾個錦盒。

這些錦盒對於謝欽來說是陌生的,但陌生不代表他不知曉,這是他吩咐管家送給沈瑤的家底。

心瞬間漏得跟篩子的,風颼颼刮過。

謝欽僵在那裡,臉陰沉得能掐出水來。

也僅僅是一瞬,謝欽飛快換了件素衫,出了門直奔靈山寺。

狂風大作,漫天的雨沫子跟冰炮似的重重砸下來,他渾身很快被澆透了。

街上的攤子早收拾了個乾淨,偶有年邁的老嫗腿腳不靈便,拖著個簸箕,頭頂蓑帽,躲在屋簷下避雨,想是這場雨猝不及防,一些雞鴨從林子裡竄出來,穿過街道弄得一陣雞飛狗跳。

謝欽頭頂暴雨,越過狼藉的街道,馳向城門。

一身黑衫如同一片孤韌穿梭在風雨中。

好不容易馳到靈山腳下,大雨滂沱,渾濁的泥水順著山道湧下來,官道被淹沒了。

雨水漫過謝欽的俊臉,他眸眼眯了眯,吹去掛在黑睫上的雨沫子,一頭縱入山林裡。

越往裡去,山路越崎嶇,泥土滑坡,滾滾山洪攔住了他的去路。

*

雷聲轟隆隆過境,靈山寺的香客擔心下雨爆發山洪,趁著雨水還沒落下來便要回程。

平陵帶著人在外面催,“夫人,這一帶山多,萬一下雨路不好走,圍困在山上可就麻煩了,咱們趁著還沒下雨,趕緊走吧。”

這是一間偏僻的佛堂,坐落在東面山頭一塊岩石上,有三層高,位置絕佳,一眼能掃視山寺全景,平日供僧人打坐賞景。

沈瑤身份尊貴,跟主持說要個僻靜的地兒,主持便將她引來此處。

四處均有暗衛守著,平陵有了上回的教訓,寸步不離沈瑤。

這聲喊出去後,碧雲不情不願挪出來,小姑娘滿臉不耐煩,氣衝衝道,

“我家主子心情不好,想在這裡靜下心念念佛,你們一個個跟聒噪的烏鴉似的,煩不煩,到底是你們謝家主子慣聽下人調派,還是你們把我家姑娘當犯人看守?”

這話可謂極重,平陵駭然,不得不朝裡面的沈瑤跪下。

“是屬下失職,夫人儘管禮佛,屬下在外頭守著,一切聽您吩咐。”

碧雲聽了這話,臉色總算好看些,從腰兜掏出手絹,將裹在裡面的果子給掏出,先塞了一個到嘴裡,再遞給平陵,“吃一個?”

裡頭是今日上午碧雲在後山撿來的紅果子,平陵沒吃過,也不敢吃,撓撓首不好意思道,“碧雲姐姐自個兒吃吧,我不餓。”

碧雲扔了他一道白眼,陪著他在門口候著,張望了一眼天色,滿臉無所謂。

裡面的沈瑤說是禮佛,不如說是發呆。

她盤腿坐在一不知名的佛像前,單手托腮望向那眉目慈善的佛祖,

另一隻手不知打哪尋來一木魚,鏗鏗鏘鏘敲著,毫無節奏。

“是不是我平日不給你們燒香拜佛,你們一個個就不認得我?什麼好事都輪不著我?”

她懶懶散散地笑著,眼珠子迷茫而頹喪。

自小被父母嫌棄,扔去莊子上十年,好不容易回了京,決心尋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嫁了,不求富貴隻求安穩,偏生又被當朝太子給看上。

謝欽一腔好意救她,她為了爭一口氣,腦門一熱答應了,涉世不深的小姑娘以為簽下一份契書萬事大吉,不成想後來又出了那麼多幺蛾子。

這些都罷了。

現在因為孩子,鬨了個烏龍。

在謝欽誠懇地希望她把孩子生下來,跟他好好過日子的時候,她已打算認命了,或許這輩子這麼安定下來,也未嘗不好,可惜老天爺給了她一點希望,又將她摁得死死的。

沈瑤苦笑。

原先還能心安理得與他做假夫妻,現在的她如同被架在火上烤,連著呼吸都透著幾分窘迫和尷尬。

大約這輩子就是運氣不好。

沈瑤拂了拂眼角的淚,也罷,她與謝欽本不相合,她幫過謝欽一回,謝欽為了救她又搭上自己的婚姻,現在沒了孩子束縛,他們彼此回到原點,到了該結束的時候。

一想到要離開謝欽,酸澀一下子倒入心頭,眼淚不爭氣地衝出來。

心底那一絲遺憾意味著什麼,沈瑤並非不察,隻是這一點感情,還不足以束縛她的腳步。

又或者,她擔心自己越陷越深,屆時難以抽身,索性趁早離開。

沈瑤吸了吸鼻子,囂張地將腳前那塊木魚給一腳蹬開,木魚砸在佛像腳掌發出一聲尖銳的亮響,她拭了拭被淚水沾濕的鬢發,不可一世地站起身。

謝欽派人守著她又如何,她還有一張底牌。隻消離開了京城,謝欽曉得她心意已決,斷不會為難她。

扶著腰,紅彤彤的眼一轉,對上一雙懵然的眸。

沈瑤嚇了一跳,猛地後退一步,

“閣下是何人?”面前的少年大約十歲上下,一身華服,眉眼英氣勃勃,

朱毅倒是認出沈瑤,恭恭敬敬朝她施了一禮,“給師母請安,您怎麼獨自在這...”朱毅看著沈瑤身後那踢得東倒西歪的木魚,神色一言難儘。

他方才路過這裡,聽到裡面嘀嘀咕咕,好奇看了一眼,竟然看到他恩師的妻子沈瑤,此前在宮宴上見過沈瑤一回,他對這位師母的印象是端莊貌美,可方才....朱毅清了清嗓,

“莫非老師怠慢了您,您不高興了?”

沈瑤心裡想,難道這是踢了佛像一腳,佛祖反手給她一擊?

此人氣度不俗,沈瑤心裡掂量了幾分,小心再問,“敢問尊駕何人?”

朱毅負手一笑,“我乃聖上七皇子,首輔謝欽是我老師。”

沈瑤表情僵了僵,這運氣真是沒誰了,她擠出一絲笑容,屈膝行禮,“給殿下請安。”

隨後解釋道,“我與夫君琴瑟和鳴,好著呢,隻是近來遇到一些糟心事,故而心情有些煩悶。”

朱毅立即釋然了,“明白,我也常有不順的時候,人之常情,”隨後往外瞅了一眼,“今日天公不作美,我正急著下山,既然偶遇師母,便順道將您送回去,我的馬車堅固,並不顛簸,師母坐我的車,我騎馬便是。”

沈瑤應付地笑了笑,“不必,我今夜宿在這裡。”

朱毅踟躕,“隻是您孤身在此....”

沈瑤隨意往外一指,“外頭有人。”

不知為何,朱毅就覺得沈瑤有些不對勁。

具體哪兒不對勁,他又說不上來。

直覺告訴他,沈瑤與謝欽出了岔子,否則她能獨自來這靈山寺哭哭啼啼?

不走不太合適,若就這麼走了,回頭出了事,他如何跟謝欽交待?

正躊躇之際,又瞥見一人從後窗翻了進來,那人生得清瘦,個子卻比他高一截,看模樣大約十五歲上下,臉上白白淨淨的,就是尋常一世家紈絝子弟。

朱毅的身影為柱子所擋,沈展沒瞧見,倒是發現沈瑤後,他激動得眼淚都快迸出來了,

沈展從窗子翻進來,三步當兩步奔來沈瑤跟前,

“姐,可算尋找你了,午膳前我在後山捉耗子,無意中瞅見你身邊那丫鬟在那裡鬼鬼祟祟的,我跟著她到了山下碼頭,聽著她在打聽船家,莫非姐姐要離開京城?嘿嘿嘿,”沈展將胸脯一拍,

“咱們是嫡親的姐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去哪兒,捎上我唄?”

沈瑤:“......”

上午她佯裝在大雄寶殿祈福,使碧雲去客院安置行李,順帶讓她去勘測出山的路,入京之前她恰恰走過這一段,曉得從後山下去有一條河流通往通州,再從通州沿著運河而下便去了江南。

沈瑤打算去江南看看。

看來碧雲出行被沈展撞了個正著,而現在這樣的話又被七皇子給聽了個正著。

沈瑤撞牆的心思都有。

“你胡說些什麼,我有個莊子在通州,打算過段時日去瞧一瞧,遂讓碧雲去問一問。”

朱毅不笨,若沈瑤真要去通州,從謝府坐馬車一路去通州便是,何以在此處乘船。

彆看沈展是個紈絝,心眼卻比誰都靈通。

“甭管姐去哪兒,總之我跟定了。”

沈瑤咬了咬後槽牙,朝朱毅施了一禮,

“殿下,臣婦要回客院歇著。”

“我送你去。”

“我送你去。”

朱毅和沈展異口同聲。

沈展這才發現柱子後還站著個少年,聽沈瑤這一聲殿下,沈展便知他身份尊貴,朝他拱了拱手,二人還沒來得及說話,沈瑤這廂已出了門,二人一前一後跟了過去。

沈展好歹是沈瑤的弟弟,朱毅實在沒跟著她的理由。

沈瑤出門後朝沈展使了個眼色,沈展立即便明白了,一隻手搭在朱毅身上,一隻手搭著平陵,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靈山寺的客院分女院和南院,到了女院,平陵等人便不能進去了,好在來時帶了婆子來,囑咐兩位婆子進去伺候沈瑤,其餘人守在客院各個要衝,客院四個方向皆有人,沈瑤就算武藝再高,插翅也飛不出去。

蒼穹忽然破開一道口子,雨水從當空澆了下來。狂風肆掠,廊下的人衣裳頃刻濕了一大片,客院前女眷來來往往,沈展與朱毅不好久待,後來被侍衛護送去了客院西南面的一間佛室,朱毅念著沈展是沈瑤的弟弟,又猜不透二人到底要做什麼,隻當沈展是沈瑤同夥,為了約束住沈瑤,乾脆將沈展也給捎了來。

皇子有令,沈展不敢不從,二人就這麼頂著半濕的衣裳站在廊廡下看風雨。

平陵見識過沈瑤的本事,不敢大意,不顧風雨將整個客院繞了一圈,確認沒有死角方放心回到正門口。

這裡隻有一個出口,沈瑤若出來,繞不開他。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與沈展的小廝拉拉扯扯時,沈瑤帶著碧雲堂而皇之從他面前走過,他一無所覺。

*

下午申時初刻,雨勢減小。

靈山寺前的官道被泥流淹沒,謝欽改從後山一條棧道上山,此棧道依托懸崖而建,竟然異常堅固,底下毗鄰靈水,可通大運河,靈山寺所有物資均是從此處抵達山下,再由棧道上山。

前山被堵,行人匆匆忙忙打此處下山,謝欽身上已濕透,行至棧道腳下一處涼亭,暗衛將被牛皮裹著的包袱遞給他,又放下涼亭的珠簾,伺候著謝欽換了一身乾爽的勁衫。

謝欽抬步上山,幾人風塵仆仆,氣勢淩厲,行人不自覺避讓開,亦有人認出謝欽身份,戰戰兢兢躬著身猶豫要不要上前請安,見他一臉凶神惡煞,最終還是退縮了。

從此處下山要麼是有急事,要麼就是寺廟武僧或世家的扈從,真正的官宦夫人小姐大抵還端著身份,故而謝欽這一路也沒瞧見幾名女子,隻是他這人心細如發,任何路過的人總歸要掃一眼。

忽然間,一對主仆相攙從他身邊經過。

女子穿著一件粗布衫,梳著垂髻,一張臉平平無奇,是那種一眼掃過去並不會惹人注意的面相,隻是就在擦肩而過時,一抹若有若無的熟悉的體香夾雜著泥土被翻過的腐朽濕氣撲入鼻中。

謝欽腳步猛然一頓,目光冰冰冷冷射過去,

“站住。”

沈瑤身子一晃,眼底的蒼茫在瞬間凝為一抹複雜,深深紮在心底揮之不去。

半刻鐘後,沈瑤被謝欽扛起扔去了一間佛室,好巧不巧正是朱毅與沈展所在之處。

沈展正無所事事,打算禍害當朝皇子,與他講述自己的“豐功偉績”,結果門被破開,緊接著一個格外高大的男人扛著女人扔了進來。

謝欽也沒料到裡面還有人,目光掃過朱毅和沈展,露出驚愕,朱毅倒是聰慧,不待謝欽開口,連忙捂住即將發躁的沈展將人連扯帶拉給拖出去。

順帶用腿將門一掩,徹底隔絕沈展的視線。

沈展被朱毅攔胸抱著,氣得從他肩膀伸出手臂往裡一指,

“殿下,你放開我,那是我姐,我姐被我姐夫給抓住了,我姐夫一定要欺負她,你快放開我,我要去救我姐!”

朱毅個子畢竟矮上一截,差點招架不住,連忙朝門口侍衛使眼色,兩名侍衛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沈展,朱毅這才撲了撲身上的灰塵,敲了沈展一記腦門,

“你就彆瞎操心了,老師是何人品,我豈能不知?一定是夫妻二人起了齟齬,待老師哄一哄師母,事情就過去了。”

沈展還要說什麼,朱毅擔心他嚷嚷吵到裡面的人,乾脆塞了一團錦帕在他嘴裡,押著他避去旁處。

屋內,謝欽彈了彈衣裳上被沈瑤折騰出的汙泥,坐在沈瑤對面,他雙手搭在膝蓋,深邃的眼翻騰著怒火,顯然被氣得不輕,

“你竟然會易容?”這是謝欽萬萬沒料到的。

若是他今日不來,又或者他大意幾分,輕而易舉便能被她誆騙過去,屆時四海茫茫,他去哪裡找她,那種擔心失去的後怕久久縈繞在心尖。

這姑娘的本事果然超出他想象。

沈瑤沮喪地解釋,“少時無意中救過一江湖郎中,是他教我的。”

“為何選在今日出門?”

沈瑤嗓音越來越小,“我跟著莊稼人學著會看天象,知道今日會下暴雨。”

謝欽咬牙切齒,“你還有什麼招沒使出來?”

沈瑤拗著嘴,理了理紛亂的秀發,從木塌上坐起,揉了揉被他摔疼的肩,硬著頭皮笑道,

“沒有了,一點雕蟲小技而已,哪能逃出謝大人法眼?”

謝欽一口氣懸在胸膛不上不下,

“沈瑤啊沈瑤,你竟然想不告而彆?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這麼沒心沒肺?”

沈瑤也覺得這一處令人詬病,抬不起頭來,她如同打了霜的茄子似的,悄悄睇了他一眼,“我這不是試一試麼,若是能逃出您的法眼,大約也不用怕太子了。”

謝欽快要嘔出一口血來,他在這裡被她氣得要命,她竟然還有心思插科打諢。

沈瑤見他一雙眼跟個黑窟窿似的盯著她不放,放棄了掙紮,她深呼吸一口氣,摸了摸鼻尖哂笑道,

“其實,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我之前的溫柔乖巧都是裝出來的,我不給你做妻子,是因為我做不好,人生苦短,我想以自己舒適的方式活著。”

“謝欽,你很好,你值得更好的人。我嘛,就如你說的,沒心沒肺,”她笑容依然那麼晃眼,隻是空空落落的,沒幾分真心實意,

“我知道你對我好,隻是有的時候我不知這種好是不是我該擁有的,即便眼下擁有,又能持續多久,我這人嘛,不習慣擁有,你瞧我,一個簡簡單單的包袱,便可行走四方,若是背得太多,我怕我走不動,我怕有朝一日我舍不得扔下.....又或者怕被彆人扔下。”

她單手抱臂,那張濃豔的臉洗儘鉛華,褪去一切偽裝,平平淡淡看著他,

“咱們當初說好,不束縛彼此,不是嗎?”

謝欽看著慵懶,散漫,透著一股倔勁的女孩,仿佛面臨一堵密不透風的牆,無計可施。

他起身來到她面前,眉眼欺近,“是因我尋你要契書,你怕被我拖住一輩子,所以急著離開?還是因為孩子的事,不好意思繼續待在謝家?”

沈瑤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盯著他,沉默片刻,問道,

“謝欽,你喜歡我什麼?”

她不是沒察覺到謝欽的情緒。

起先她隻當謝欽是因為孩子而遷就她,可這些日子謝欽表露出來的緊張與在意,讓沈瑤不得不正視,難道他真的喜歡她?

謝欽被她這麼一問,反而有些怔然,不知該如何回她。

沈瑤仿佛尋到了突破口,笑嘻嘻將臉往前一湊,“堂堂首輔大人,該不會也是貪圖美色吧?”

她除了一張臉能看,還有什麼?

謝欽被她眼底的輕佻和無畏給刺到,“我說一見鐘情,你信嗎?”

沈瑤睨他一眼,

“那還不是見色起意?再說了,你與我定契書時,不是很乾脆利落?那晚之前你不也避嫌得很?”

謝欽竟是無法反駁,感情的事豈是三言兩語說得清。

“見色起意也好,日久生情也罷,你無非就是不信我的真心,既如此,你不如留下來看看,看看我到底能對你多好,能不能成為你理想中的丈夫,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麼,難道怕賭輸了?”

這回輪到沈瑤無言以對,她又往床邊一攤,閒閒地靠在牆壁撥弄指甲,嘟囔道,

“明明有一勞永逸的選擇,我為什麼要賭?”

“再說了,你位高權重,我又無所依仗,萬一哪日你有新歡了,嫌棄我怎麼辦?我還不如尋個樣樣不如我的,本本分分過日子。”

謝欽目若寒霜,“沈瑤,你就是個懦夫!”

“是啊,你才知道啊。”沈瑤不甘示弱,

謝欽看不慣她肆無忌憚的樣子,狠狠箍住她胳膊,怒極,

“好,你走,我今日就放你走,明日我便去寧府提親,我娶寧英過門頂替你的位置,你滿意了嗎?”

沈瑤喉嚨一堵,眼底的光芒一瞬間斂儘,她甩開謝欽的手,眼神空洞又冷漠,看著前方虛空,“挺好,我也打算養一個山莊,回頭雇幾個能乾小夥子...”

後面的話沈瑤沒說下去,謝欽已明白了意思。

沈瑤挪著身子下床,打算就這麼離開。

謝欽氣得眼眸猩紅密布,抬手一攔,將她整個人攔腰一抱,箍在懷裡,

“你把我謝欽當什麼?你以為我這兒是你想走就走,想棄就棄?”他目光又烈又恨,跟生了倒刺似的,

沈瑤被他從後面箍住動彈不得,扭過身來,雙手抵住他胸膛,眼眸如同小獸似的狠狠瞪著他,

“我本就配不上你,我隻是個鄉下的粗鄙丫頭,我什麼都不會!”

她每一個字傷了自己也刺痛了他,她身子繃得緊緊的,仿佛隨時都能折斷。

這樣的沈瑤情緒已積蓄到了極致,心裡也脆弱到了極致。

明明難受,眼眸卻乾乾淨淨的,不肯滲出一絲淚來。

謝欽心痛如絞,不知如何安撫她,便俯身一推將她壓下去捉她的唇。

沈瑤不肯,彆開臉,他一口咬住她耳垂。

沈瑤惱羞成怒,抬腳去踢他,謝欽明明可以製住她,卻任由她發泄,沈瑤太明白他力氣有多大,以為他會閃躲,下意識往他猛踹了一腳,這一腳恰恰蹬在謝欽小腹,謝欽悶哼一聲,呼吸在她耳邊漸漸沉重。

沈瑤愣住了,停止了扭動掙紮。

屋子裡劍拔弩張的氣氛一下子消散。

力氣卸下,汗水瞬間滲出來,謝欽壓在她身上沒動,沈瑤幾乎喘不過氣來,空氣裡均是喘息的聲音,謝欽忍住痛在她上方撐起半個身子,凝望她白白淨淨的臉,嗓音沉啞,

“你哪裡不好了,你明明這麼聰明,險些從我眼皮底下溜走,你不知我多喜歡你,喜歡你身上這股韌勁,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你隻需要做你自己便好。”

沈瑤垂下眸,濡濕的眼睫輕輕顫著,就是不吭聲。

“你對我也有感覺,不是嗎?”

沈瑤面頰發熱,彆彆扭扭轉動了下眼珠。

“你不是常說人生苦短,既然苦短,索性轟轟烈烈愛一場,又何必計較後果呢,契書我不要了,在你真正接納我之前,一直留在你手裡,這樣你也有了退路。”

謝欽捉住了症結所在,沈瑤心頭的枷鎖被崩開,她很不好意思,眼神瑟縮著不敢看他,半晌吞吞吐吐道,

“就是嘗試一下?一年半後若不合適我還能走?”

“你也不用走遠了,屆時太子的危險已解除,你就待在通州莊子,即便做不成夫妻,情意還在,咱們當個親人也不錯。”謝欽違心地許諾。

沈瑤磕磕巴巴點著頭,想到了更為艱難的問題,

“那...萬一有孩子怎麼辦?”

他不可能這麼久不碰她,沈瑤也沒打算讓他守活寡。

謝欽眼神鎮定而平靜,“我自有法子不讓你懷孕。”

一提到這個話題,周身空氣熱了幾度。

沈瑤面色躁得難堪,“能萬無一失嗎?”

謝欽一錘定音,“若有萬一,孩子歸我,你時常來探望,你離開之後,我不再娶,有違此誓,我謝欽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說來說去,就是要賴著她。

沈瑤心被他灼灼的目光燙軟,

“好了...”她紅著臉抬手按住了他薄唇,僵硬道,“好端端的詛咒自己作甚...我...我答應你了。”

謝欽聞言如釋重負,溫柔注視著她,生怕她反悔似的。

沈瑤被他盯得手足無措,手指絞著他胸襟,小心嘀咕道,

“那可說好啦,你不拘束我,回頭可彆後悔。”

“不後悔。”

沈瑤滿意了,似乎為了驗證他的話,懶洋洋張開手,眉眼嬌嗔又靈動,

“我乏了,走不動,你背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