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雲中雪(一)(1 / 1)

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朝霞落在那潔白雪山上,雪山便被暈染成了一座耀眼奪目的金山,而金山之下的草原,正盛開著漫山遍野的粉色小花,或粉的深一點,或粉的淺一點,都是齊整整的小花瓣圍攏著鵝黃色的花蕊,那樣可愛又脆弱,卻一朵挨著一朵,盛開的轟轟烈烈,生長的一望無際。

“那是格桑花。”額娃坐在馬紮凳上,歪著頭問:“這你也不知道嗎?”

額娃說的並不是中原話,可鬱潤青每一句都能聽得懂,她望著那些格桑花,過了一會才垂眸道:“我可能不記得了。”

額娃用很奇怪的眼神看她:“你以前沒有見過格桑花嗎?”

額娃口中的“以前”,是十八歲時之前,這裡的人都知道,鬱潤青醒來後失去了十八歲之後的全部記憶。不過額娃以為風播種格桑花的種子,有風的地方就會開滿格桑花。

“沒見過……”

“可是我額吉說中原什麼都有。”

“你額吉去過中原?”

額娃答非所問:“反正,等我長大了,就要到中原去。”

鬱潤青又望向山坡上的格桑花:“我想去那邊走走。”

額娃聞言忙攔在她身前,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不行,烏仁圖婭說你傷好之前哪也不能去。”

受神山滋養的孩童,多是早早長到了少年的身量,年幼的額娃便像一隻壯實又頑皮的小馬駒,平日裡絕沒有一刻肯安分,可烏仁圖婭讓他看著鬱潤青,他就換了一個人似的,彆提多老實。

在烏秅一族的部落,烏仁圖婭的命令比聖旨更有威嚴。

鬱潤青拿額娃很沒有辦法,歎了口氣,轉身走進帳子裡。

帳子裡有一張胡床,胡床上鋪著淩亂的氈毯,一旁的火盆燃燒正旺,帳內暖和的簡直有些燥熱了。

鬱潤青裹著外袍,側身躺到胡床上,盯著那火盆,一時又出了神。

一個月前,她就是在這裡醒來。她不明白,自己隻是累極了,睡一覺而已,連夢都沒有做,睜開眼卻身處於這樣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面對一群全然陌生的面孔。

那一刻,她真像是身處異鄉,隨便走進一家路邊茶館,茶館裡的說書先生滔滔不絕,講得面紅耳赤,口水飛濺,那樣一番驚心動魄的好戲後,猛地一拍驚堂木,道一聲請聽下回分解,便惹得眾人連連叫好,滿堂喝彩,唯獨她深陷在雲山霧罩中,不肯相信自己就是那書中人。

可是,也容不得她不信。

鬱潤青用指尖抵住心口,薄薄綢衣下是一道凸起的疤痕。

有人一劍刺穿了她的心臟。

是誰?想不起來,隻隱隱記得那把劍很涼,像寒冰一樣,即便傷口愈合了,那股子冷意也殘存在體內,害得她如今格外怕冷。

自稱是她徒弟的少女說,她是被一個無惡不作的大魔頭所傷,一劍貫心,當場斃命,幸而徒弟的法器非同一般,才沒叫她魂飛魄散,那之後又帶著她的魂魄和肉身一路輾

轉來到了阿郎山。

阿郎山……

鐘知意撩開帳簾走進來,便見鬱潤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由地喚了一聲:“師父。”

鬱潤青朝這邊看過來,眉頭微微一皺,眸光難掩稚氣,她有些彆扭地說:“你彆這樣叫我。”

“可我不叫你師父叫你什麼……”鐘知意也很為難,師徒之間,總不能直呼其名,太大逆不道了。

鬱潤青抿著唇,思索片刻,不情不願地說:“隨便。”緊接著又道:“我究竟幾時能離開這?我想回家,我想見我師姐。”

所謂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生子不知父母恩,面對這樣一個十分孩子氣,近乎有些任性的“師父”,鐘知意才算明白自己從前的脾氣多惹人頭疼。

“這個……”思忖好半響,鐘知意斟酌著說道:“烏仁圖婭的意思是,你現在,還不能算得上是一個活著的人,烏秅一族的秘法雖然可以縫補你的魂魄,但離了神山之境,魂魄照樣會散去,所以你要在這裡等一等。”

鬱潤青坐起身,目光灼灼:“等什麼。”

等封印在玹嬰眉心的那滴心頭血。

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簡單明了,可鐘知意實在很難說出口,畢竟這滴心頭血背後牽扯了太多事,饒是她知道內情並不多,說起來恐怕也得說上三天三夜。

當然,打死都不能說。

鐘知意思來想去,有了主意:“我也不曉得要等什麼,烏仁圖婭叫咱們等,咱們就隻好等了。”

烏仁圖婭是烏秅一族的大祭司,此神職是由長生天授予,在草原上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利,而她所言即為長生天的指引,沒人會去探究緣由。

鐘知意這樣說,無疑是“禍水東引”,雖然可以逃過鬱潤青的追問,但如此敷衍,總是讓鬱潤青對她半信半疑。

鬱潤青悶悶不樂的偏過頭,目光落在那火盆上,又不開口了。

鐘知意本來就不是一個心思細膩的人,即便想寬慰鬱潤青,也是無能為力,手足無措的在一旁站了許久,終於等來救星。

“潤青師姐!”瑤貞步伐輕快的鑽進帳子,獻寶似的舉起手中的皮囊壺:“喏!你看!”

瑤貞手裡的皮囊壺不同於一般的皮囊壺,僅外邊裹了一層毛絨絨的獸皮,裡邊則是個形似皮囊壺的白釉雕花小瓷壺,在燭火的映照下十分潔淨可愛。

鐘知意道:“哪裡來的?”

瑤貞道:“烏仁圖婭送給我的。”

此話一出,鬱潤青臉色更難看了,自她醒來至今,身邊每個人都將“烏仁圖婭”掛在嘴邊,沈硯說是烏仁圖婭救了她的命,額娃說是烏仁圖婭不許她離開帳子,鐘知意也說是烏仁圖婭叫她等一等。

可一個月了,鬱潤青對烏仁圖婭始終是隻聞其名而不見其人,倘若烏仁圖婭真的那樣神秘也就罷了,偏偏……好似隻對她神秘。

對於鬱潤青的心思,瑤貞渾然不覺,自顧自的說道:“潤青師姐,這是剛擠出來的羊奶,還熱著呢,可鮮甜了,一

點都不膻,你要不要喝一碗?”

誠然鐘知意和瑤貞待她沒有絲毫的惡意,可這種處境之下,鬱潤青心頭總是縈繞著一股強烈的不安,於是緊抿著唇,再度將自己裹進氈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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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青師姐……”

“你們出去吧,我不想喝。”

瑤貞與鐘知意對視一眼,放下了手中的皮囊壺,哄孩子似的說:“那你要是餓了,這裡有小銅鍋,你自己熱著喝哦。”

說完,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帳子。

帳簾一落下,鐘知意就耷拉著腦袋,分外沮喪道:“師父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恢複記憶啊。”

瑤貞也很苦惱,隻能勉強寬慰鐘知意:“興許有了那滴心頭血,潤青師姐就能恢複記憶了。”頓了頓,又道:“要是長公主殿下和雪團一起回來該多好,聽聞長公主殿下和潤青師姐少年相識,關係非常要好,她說的話潤青師姐一定會相信的……可惜,偏這世上隻有孟極的血才能解開長牙的毒,不曉得長公主殿下要在石者山待多少年才能還清這份血債。”

鐘知意眉頭一動,抬眸看向瑤貞:“你倒比我還像我師父的徒弟,怎麼我師父的事你都知道。”

瑤貞聞言竟頗有些得意:“那當然,潤青師姐的事,就沒有我不知道的。”

兩人原是一邊說一邊向前走,可鐘知意卻忽然停下了腳步,定睛看著瑤貞道:“你不會喜歡我師父吧。”

話音未落,也不知瑤貞是羞還是惱,一張白淨的臉頓時漲紅了,睜圓雙目,盯著鐘知意,愣是一時沒張開嘴。

鐘知意一向是直來直去的性子,然而看著瑤貞面紅耳赤的模樣,不由地煩悶起來,一反常態道:“算了,當我沒問過。”

“什麼叫當你沒問過啊!”瑤貞回過神,氣鼓鼓的朝鐘知意一揮拳:“再這樣胡說八道,彆怪我不客氣!”

鐘知意被她逞凶鬥狠的樣子逗笑了:“我胡說八道,那你乾嘛臉紅呢。”

“我是叫你氣的好不好!潤青師姐可是我師姐的道侶,我怎麼會,你……你當我是什麼人啊!”話至此處,瑤貞倍覺委屈,淚光湧上來,在眼裡直打轉。

“你彆。”鐘知意被她的眼淚嚇到,忙遞上手帕:“是我錯了,你彆哭啊。”

瑤貞瞪她一眼,沒接手帕,轉身走了。

鐘知意急忙跟上,也不敢嬉皮笑臉,隻是問瑤貞:“你說吧,怎麼才肯原諒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保證沒有二話。”

瑤貞放緩腳步,想一想說:“先欠著。”

“好,那你不能再生我的氣。”

“你以後也不能再這樣胡說。”

鐘知意點點頭,兩人便又重歸於好了,然沒走出幾步,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鷹嘯,隨即又傳來額娃的驚呼。

鐘知意和瑤貞雖聽不懂額娃在說什麼,但單是語氣也能分辨出大事不妙,兩人一齊回頭望去,隻見那體型碩大的白鷹正抓著鬱潤青往阿郎山上去。

“是雪團!它瘋了嗎?它要把潤青師姐帶到哪去啊?”瑤貞手忙腳亂的拔出佩劍,正打算禦劍追上去,卻不知從哪裡冒出一聲尖銳的哨響。

雪團聽到哨響,立即調轉方向,帶著鬱潤青飛回了帳前。

鬱潤青掙脫鷹爪,滾落在地,微微喘息著,好一會才勉強爬起來,看著匆匆趕來的瑤貞道:“你不是說,這隻鷹是我養大的,隻聽我的話,這又是怎麼回事。”

鬱潤青理直氣壯的樣子,將瑤貞和鐘知意兩肚子話都堵在了嗓子眼裡,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倒是額娃,嘰裡咕嚕道:“阿郎山的神鷹,自然隻聽從烏仁圖婭的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