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無上法(十二)(1 / 1)

電閃雷鳴,一瞬是黑夜,一瞬如白晝。

直到盈月的頭緩緩垂下去,魂魄似萬千流螢散向忽明忽暗的天幕,長寒才從錯愕中回過神,單手托住盈月的肩膀,眼角微微見紅了。

溫熱的鮮血止不住蔓延,不複潔淨的衣裾迎風翻飛,獵獵作響,天地卻像是沉寂了。就在這時,一聲驚雷平地而起,盈月身體裡的那把長劍忽然迸射出萬簇碧光,原本銀白的劍身碎裂成片片薄冰,如破繭的蝶,掙脫束縛,重獲新生,輕顫著蒼翠欲滴的鱗翼。

看到這一幕,玹嬰心頭不禁重重一跳。

是春蓬劍。

春蓬劍的第一任劍主,竟然是長寒!

可長寒分明是符修,即便問心宗的宗史有所缺失,也不該隻字不提春蓬劍,除非……

玹嬰正滿腹疑惑,眼前種種又被黑暗籠罩,被迫進入了下一段溯靈。

昏暗狹小的臥房內,有人點亮了燭台,火苗晃動,暖融融的微光暈開了那人清雋的側臉,像受了潮的,泛著絨的舊箋,寫了幾個蒼勁有力,風骨峭峻的好字,也說不上到底是什麼滋味。

長寒端著燭台走過來,經過南窗前,冷清清的月光浸在她身上,似霜一樣。

“長寒……”

“好些了嗎?”

璿英勉強一點頭,抿了抿乾澀的唇瓣:“我想喝水。”

長寒將燭台放在小幾上,倒了一杯溫水遞過來:“慢慢喝,彆嗆到。”

璿英捧著杯子,一點點飲儘,終於覺得嗓子潤了一些,她抬眼望向長寒,又望向一旁敞開的劍匣,那似冰種翡翠般澄澈的寶劍正安靜的躺在劍匣裡,被黑綢半裹著,光澤極其濃豔,令人難以忽視。

長寒注意到她的視線,轉身從劍匣裡取出了那把長劍,燭光一照,鞘身上兩個古字清晰可見。

璿英輕聲道:“春蓬……這把劍看起來,很不尋常。”

長寒修長的手指環握著劍柄,過了好一會才道:“這是我十二歲那年盈月送我的生辰禮,她說此劍色若寒霜,亦如月光,由她贈我正合適。”

陳氏以劍法聞名天下,長寒自幼便為陳氏門生,也是卯時起寅時息,刻苦修習了多年劍法的,可是,打從她決意要毀掉陳三公子的仙根為阿雲報仇那一刻起,她就徹底舍棄了劍道,連同盈月贈與她的這把劍也留在了陳家,後來持劍,不過為掩人耳目罷了,事實上長寒已經很多年沒有再拔劍出鞘。

璿英盯著那把劍道:“色若寒霜,亦如月光,又為何會變成這樣?”

長寒垂眸道:“我也不太清楚,或許是一種封印,封印解除了,它便顯露真身了。”說完,又將春蓬放回到劍匣中。離了長寒,春蓬明顯黯淡許多。

璿英眉頭一動,立即意識到此劍有靈:“它認你為主了。”

“嗯。”長寒合上劍匣,淩空繪符,在劍匣外落了個咒印,隨後便將其束之高閣,明擺著不打算再叫春蓬重見天日。

璿英跪坐起身,大抵也不

清楚自己因何惱怒,隻是不自覺緊咬貝齒,竭力忍耐著說:“你這樣對它,是因為盈月嗎?”

長寒回過頭來,神情很平靜:“你看見了?”

璿英點頭。她看見盈月死在春蓬劍下,是盈月的死解開了春蓬的封印。

“你既然看見了,難道還不明白。”長寒看著璿英,聲音放輕了些:“這是嗜殺的邪物,上古的凶器。”

“邪物……那要不要毀掉?”

“我試過,不行。”

璿英悶悶的,又坐回床上。

長寒見她憂心,便笑著寬慰道:“終究隻是一把劍,死物而已,不足為慮。”

死物而已。

這天底下恐怕除了長寒,再沒人能將這般狂妄的一句話輕易說出口了。

玹嬰簡直有點嫉妒長寒。想來長寒是真正的天資超凡,已經到了無人能及的地步,才會悄無聲息的執劍百年,一直到她突破大乘期“渡劫飛升”,那犄角旮旯裡的重葵劍也沒能找到可以與之抗衡的宿主。

不過,既然長寒這麼早就知道春蓬是上古凶器,為何後人會將春蓬視為神劍?

這念頭剛從玹嬰腦海中閃過,眼前的情景便驟然一轉。

竟然是淮峰頂,玉卿台。

她毀了太多藏有美好記憶的溯靈,剩下的自然都是極其強烈的痛苦記憶,故而一瞬百年,故事跨越到璿英最不願面對的結局。

“你為何一定要去往上界?”

“璿英……人間於我而言無趣至極了。”

長寒躺在草地上,望著碧空如洗,那愈發似少年人的面龐上,有一雙如星子般明亮的眼睛,“以後你就會明白了。人間事,曆儘了,不過如此。”

百年光陰轉瞬即逝,璿英也比從前更會遮掩自己的心,她故作惱怒的問出自己的心裡話:“我呢?我也是不過如此嗎?”

長寒偏過臉來,露出那道難以磨滅的紅痕:“怎麼還這樣孩子氣。”

璿英從地上爬起來,狠狠瞪長寒一眼:“哼,懶得理你!我要走了。”

“去哪?”

“關你什麼事,少管我。”

“我不管你,你……”

長寒說了什麼,璿英沒有聽清,日後也不得而知,因為那是璿英與長寒這一生最後一次相見。

待璿英得到長寒渡劫飛升的消息,匆匆趕到淮山時,隻剩下雷劫留下的滿目瘡痍。

“宗主,宗主真的去往了上界!”

“……”

長寒走了,就這樣走了。

璿英看著被夷為平地的玉卿宮,忍著淚意,不肯相信,直至有風拂過,塵埃四起,露出碎瓦之下黯淡無光的劍鞘。

被束之高閣上百年的春蓬,已經因為主人的離去自行封劍了。

璿英的身體像是生了鏽,僵硬滯澀的走到那把劍跟前,正欲俯身拾起,便被灼傷了指尖,疼痛難忍的收回手。

她微微一怔,不明所以,偏這時有人一步踏上碎

瓦,一邊疑惑著此處為何會有一把劍,一邊隨手將劍召起。

黯淡的春蓬劍落到那人手裡,頃刻瑩亮,碧光流轉。

璿英抬眸看去,隻見那人一臉驚奇的說:“我還以為我師父把家底都給我了,真沒想到,師父還有這麼一把劍。”

“師父果然最疼你,連她留下的劍都認你為主。”

“怎樣,你們羨慕不來的,欸,璿英前輩,你去哪?”

璿英不知道該去哪,漫無目的走了很久,最終去到離神界最近的空桑極樂宮。

而正是因為璿英墮魔,解開重葵劍封印,讓重葵成為上古魔劍,落在問心宗的春蓬才會被奉為上古神劍,饒是日後春蓬劍主意識到春蓬是邪物,是凶器,也不得不利用春蓬阻止重葵為禍人間。

思及此處,玹嬰沒有絲毫猶豫的毀去了餘下的溯靈,掙脫溯靈的那一刹那,她仿佛從高處墜落,魂魄猛地回到肉身裡,與此同時重葵也衝破了咒印,肅然的橫在她面前。

玹嬰握住劍柄,用劍鋒抵住鬱潤青的脖頸。她自己也沒想到,也覺得可笑,她脫離溯靈後第一個問題居然會是這個:“長寒究竟為何入了輪回?”

鬱潤青用指尖碰了碰重葵的劍身,沉默片刻說:“長寒死在了雷劫下。”

玹嬰並不認為自己和尤璿英有任何相似之處,自然更談不上是同一個人,可她在溯靈裡沉溺太久,不知不覺染上了璿英的執念,此時此刻,是非要個答案不可了。

“你敷衍我!我是問你長寒為何沒有渡過雷劫!”

“……我沒有看到這段溯靈。”

“該死的!不可能!”玹嬰氣急敗壞,劍刃已然在鬱潤青的脖頸上劃了兩條血印:“到底為什麼!”

鬱潤青正欲開口,一道碧光襲來,狠狠撞在重葵劍上,直接將重葵劍撞飛出去。

玹嬰抓住劍柄,回身一看,四周漆黑一片,哪裡還有什麼人。想到溯靈中的情景,玹嬰心口驟然一顫,她緊抿著唇,朝著黑暗連揮兩劍。

勢不可擋的劍氣又一次劃破陰陽裂隙。

頃刻之間,暴雨滂沱,雷雲翻湧。

如同千年萬載前的那一晚,電閃雷鳴,一瞬是黑夜,一瞬如白晝。

鬱潤青的面龐已然被浸濕,掛滿乾淨透明的雨珠,她就那樣面無表情的握住嶽觀霧的手腕,一劍刺入自己的心口。

嶽觀霧才將鬱潤青從玹嬰劍下救出,全然沒想過她會這樣做,一時間,仿佛渾身血液都凝固,怔愣且無措的看著她。而嶽觀霧身後,威壓恐怖的雷雲正逐漸聚集,那是突破元嬰期的雷劫。

“我猜的,果然沒錯……”

鬱潤青唇角溢出猩紅的血色,她大抵是有許多話想說,卻來不及說,鬆開手,身體便頹然的從夜空中落下,魂魄也似萬千流螢,在雨幕中散去。

“師父!”躲在樹後面的鐘知意終於回過神,將手中的流雲傘向外一拋,又急又厲的怒喝道:“流雲破殺!鎖靈陣!收!”

流雲傘從未如此乖順,騰空躍起,輕盈飛轉,一眨眼的功夫便將流落漫天的魂魄卷進了傘內。

鐘知意臉色煞白的一路狂奔,飛撲過去一把收住流雲傘,緊緊捆住,摟在懷裡,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而一抬頭,那駭人的雷劫已經不由分說的降下來,如天崩地陷一般。

面對這樣的雷劫,饒是鐘知意勇敢無畏,兩條腿也不自覺發軟了,幾乎是半跪在地上,寸步難行。

正當她無措之際,眼前忽然一暗,竟一晃便到了金陵城外,與她同在城外的還有沈硯,瑤貞,以及鬱潤青被一劍貫穿心口的肉身。

瑤貞抓著鬱潤青冰涼的手,整個人都在顫抖:“是,是我師姐送我們出來的……沈師兄,怎麼辦……潤青師姐該怎麼辦……”

沈硯看了眼鐘知意懷裡的流雲傘,攥緊手掌道:“我們去神山!”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