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無上法(十一)(1 / 1)

璿英在江都隘放過了長寒,可長寒過了隘口逃到北方的消息卻不脛而走,以陳氏為首的一眾姻親世族得知此事,紛紛派人來帛州,頗有問責之意。

尤氏主君是很寬厚的性子,待門生如同自家人一般,向來看不慣中原世家那霸道蠻橫的作風,奈何力薄勢微,不能與之抗衡,隻好依照陳氏的主張加派人手搜尋長寒的蹤跡。

北境雪域,皚皚遍野,想找一個人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全看怎麼找。

尤氏一族門生都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一個個頭戴貂毛帽,身穿羊皮襖,腳踩兔絨靴,裹得比大黑熊還嚴實,可一放出去倒比中原人更怕冷,稍微刮一陣風就瑟瑟縮縮的走不動路了。

北境雪域,風過雪無痕,等他們再邁開腳時,長寒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讓長寒從眼皮子底下逃脫,陳家終於忍無可忍,接連修書詰問尤氏,而陳家派來的客卿得了主君授意,如同得了尚方寶劍,竟然仰仗著陳家的威勢在帛州頤指氣使起來。

帛州到底是尤氏一族的地盤,尤氏主君難免心有不滿,可身為主君,實在不好公然與一眾仙門世家撕破臉,便隻好另辟蹊徑,讓自己的女兒璿英去出頭,橫豎鬨開了也有一句“少不更事”可以應付。

這正中璿英下懷。

彆看璿英年少,行事好似很魯莽,其實心裡頗有成算。自打長寒踏入北境,璿英便存了庇護之心,隻唯恐牽一發而動千鈞,連累了尤氏滿門,才忍氣吞聲到今日,縱使今日忍到頭了,她也並沒有直接發難,而是吩咐幾個門生明裡暗裡的挑釁陳家客卿。那客卿在陳家的地位遠遠高於門生,一向是不怎麼把門生當人看的,哪裡能受得了這種挑釁,一言不合便動起手來。

璿英占著在自家地盤上維護自家人的理,率領眾多修士將陳家派來的人狠狠教訓了一頓,隨後又揚言一人做事一人當,當晚就收拾行囊離家出走了。

她這一跑,不是英雄品格,反倒有點膽怯逃避的意思,更像個做事衝動不顧後果的孩子。

陳家再怎麼樣,不能跟一個孩子較勁,傳出去貽笑大方,而尤家一心要將那不懂事的孩子找回來向陳家賠罪,自然也是顧不上什麼長寒。

記憶猶如走馬燈,一轉眼璿英已經孤身在外兩月有餘。

玹嬰感覺到溯靈內時間流逝正逐漸變慢,心知差不多該遇到長寒了。

冬去春來,萬物複蘇,北境的雪也隱隱有了開化的跡象。璿英連著三日沒找到東西吃,餓的一雙眼睛歘歘放綠光,途徑衡城,如登仙境,飄飄然的進了城門,就站在城門口,一鼓作氣往嘴裡塞了兩屜小籠包,正當她準備塞第三屜的時候,身後忽然有人輕輕喚了一聲:“璿英。”

璿英雙頰鼓囊囊的轉過頭去,隻見春日晌午的陽光下,長寒一張臉蒼白的幾乎透明,睫毛低垂,眼睛烏冷,鼻梁到顴骨之間有一道格外明顯的紅痕,是赤鏈鞭留下的痕跡。

璿英怔了好一會才回過神,咽下嘴裡的包

子,喃喃道:“你怎麼在這……”

長寒道:“東躲西藏,逃到這裡。”

話是這樣說,可長寒在北境逃亡數月,看著竟然一點都不狼狽,一身半新不舊的藏青色衣裳,不僅漿洗的乾淨,似乎還熨燙過,衣擺平整的簡直不像話,跟她一比,璿英反而更像被追殺的人。

“唔。”璿英含糊了一聲說:“我也是,東躲西藏逃到這裡。”

長寒嘴角微揚,笑意森森,聲音倒是很柔和:“伸手。”

璿英雖然莫名,但還是依言伸出了手:“做什麼?”

長寒虛攏著的五指一鬆,幾顆銀錁子便爭前恐後的落在了璿英掌心,乍暖還寒的春日裡,銀錁子是溫熱的。

“你……”

“不要吃白食。”

璿英聞言不由的臉頰發燙,卻還嘴硬說:“誰吃白食了,我有錢。”

長寒並沒有戳穿她拙劣的謊言,“那就留著以後用。”說完便轉身走向對面的一家客棧。

“欸,你等等我!”璿英付了包子錢,急匆匆追上去,然而剛到客棧門口便被一個容貌美豔的老板娘攔了下來。

“小姑娘,要住店嗎?”老板娘雙臂抱懷,倚著門框,顯然在這站了有一會,看璿英的眼神不大尋常,帶著難以遮掩的敵意。

璿英也不傻,心知以長寒眼下這般有今日沒明日的處境,決計不會同這老板娘生出什麼瓜葛,便含羞帶怯的微微一笑說:“我找人。”

老板娘一抿唇,很是憋悶的擰身進了客棧。

璿英略有些得意的跟進去,東張西望,沒瞧見長寒,正想詢問店小二,便見那人提著一把劍從樓上走下來。

不等璿英開口,老板娘先急切的上了前:“你要走了?”

長寒望著老板娘,目光溫和的一點頭,“這幾日多有叨擾,著實過意不去,這個還請收下,雖隻是尋常素劍,但也能賣十幾兩銀子。”她說著,將手裡的佩劍遞了過去。

“我不能要。”老板娘眼眶微紅,含了淚意:“那日若非你出手相救,我早已連人帶馬車從滾落山崖……”

春初雪融,道路濕滑,在衡城一帶車毀人亡是常有的事,老板娘運氣好,遇上長寒,撿回了一條命,救命之恩自然是無以為報的。

思及此處,璿英很機靈的一步邁過去,親昵的挨著長寒道:“說什麼呢?怎麼還不走。”

長寒是聰明人,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將佩劍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對老板娘道:“我們告辭了。”

兩人出了客棧,陽光正好,暖融融的落了一身,不遠處有廟會,人來人往的,很是熱鬨。

長寒問:“你要去哪?”

璿英嘻嘻一笑說:“你去哪我就去哪。”

長寒微怔:“你要跟著我?”

“對啊!”璿英揚起頭,眸子極亮,神采奕奕:“血債血償,天經地義!你沒錯,錯的是那些一心想要殺了你以絕後患的人!他們以為自己隻手遮天,就能顛倒黑白,混淆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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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氣。”

“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

兩個顛沛流離的少年人,就這樣成為了生死與共的摯友,誌同道合的知己。並肩同行的路上,璿英有一點心虛的問長寒:“我害你臉上留了這麼長一條疤,你不怪我嗎?”

那時的長寒,身邊已然道友成群,不再是孤軍奮戰,烏黑的眼眸裡漸漸有了從容的笑意,“為什麼怪你,一道疤換一個璿英,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劃算的事嗎?”

心臟重重一跳,指尖最末端都跟著戰栗。

縱使璿英全神貫注,小心翼翼,竭力按捺著那超越友情界限的愛,唯恐被察覺,卻也瞞不過與她感識相通的玹嬰。

心臟傳來接二連三的震顫,讓玹嬰產生一絲不好的預感。溯靈回溯至此,她幾乎可以確認,那個在長寒飛升後墮魔的玄冥教主就是璿英,倘若她在璿英的記憶裡跟著璿英一同墮魔,事情恐怕就沒那麼好收場了。

玹嬰如夢初醒一般,暗暗催動一縷元神,悄然毀去幾十團柔和的,香甜的,泛著粉色珠光的溯靈。

溫暖的陽光隨之消失了,天地驟然昏暗,山巒之上,雷雲密布,恐怖的威壓似驚濤駭浪席卷而來。

玹嬰立即意識到這是突破元嬰期的雷劫。

不過短短幾年而已,長寒的修為竟然已經達到了元嬰期,此等天道寵兒,於各大仙門世家而言是何其驚悚,那些不願意自降身份的主君終於肯摘下虛偽的假面,不遠萬裡趕赴北境,合力剿殺長寒。

而尤氏一族早已與中原決裂,眼下正在為長寒此番渡劫保駕護航。

開弓沒有回頭箭,尤氏一族既然選擇了站隊長寒,自當拚儘全力,可仙門世家百年霸權也並非憑空才有的,其中元嬰期之上的大修士不在少數,雖然玹嬰十分清楚長寒將是這場鬥爭最後的贏家,但如今的局勢,不管怎麼看都必敗無疑。

她存了一點好奇心,沒有毀掉這段溯靈,利用璿英的眼睛暗暗觀察著周遭情景。

這幾年有不少在彆處受到欺壓的修士慕名來投奔長寒,所謂眾人拾柴火焰高,倒也凝聚成了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無奈修為低微,在大修士跟前,勉強應付尚且還應付的傷痕累累。

這樣下去豈不是要全軍覆沒……

連身為旁觀者的玹嬰都不自覺憂心,又何況身為當局者的璿英,她一時失神,不慎被劍氣所傷,從半空跌落,重重摔在地上。

天幕漆黑,雷雲翻滾,那是連元嬰中後期的修士也不敢靠近的雷劫。

玹嬰望著這一幕,心下了然。

仙門世家意圖趁長寒渡劫之際將她趕儘殺絕,而長寒大抵是在這生死關頭真正習得了天師道,即道心正一,以天地正氣號令天地。

世間修士,無不畏懼雷劫,長寒引天道雷劫為法器,自然是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可在那之前……

女子如雪般的裙邊似嵌了無數

皎潔的星子,在夜幕與狂風中飛揚,她手提著銀白長劍,擋在翻滾的雷雲前,目光哀戚的盯著那對自己有養育之恩的至親。

“盈月!你當真要為了長寒與我兵刃相見!”

“父親……你為何就是不肯放過長寒……”

“我苦心栽培她多年,她竟然為一個外人反咬我一口,今日若不將她斬於劍下,我此生無顏去見你弟弟!倒不如葬身於此!”

時至今日,陳氏主君還心心念念要為兒子報仇,足以證明這是個好父親,一心疼愛兒女,也難怪盈月明知父親有錯卻仍是難以割舍。

玹嬰在心中暗暗冷笑,很期待頂著嶽觀霧那張臉的盈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盈月的聲音從狂風中傳來,似荒野裡豎著一面破碎不堪的旌旗:“父親要殺她……除非我死……”

陳氏主君到底不舍得對長女痛下殺手,又氣又急道:“你糊塗!你當我今日放過她!她日後就會放過我們陳家?!你非要害了陳家滿門才甘心!”

盈月的爭辯蒼白而無力:“她不會的……”

陳氏主君怒瞪著盈月,終究還是舉起劍來,在那劍光之下,盈月清亮的雙眸落下幾滴晶瑩的淚珠。被父親寵愛著長大的人,難免會為要死在父親劍下而傷心落淚。

可就在這時,一道天雷忽然落在父女之間,聲勢浩大的,直接將陳氏主君震成了重傷。

“父親!”

“是……是雷劫……”

陳氏主君勉強支撐著,卻還是吐出一口鮮血,他握住盈月的手,斷斷續續道:“長寒,狼子野心……是我瞎了眼,看錯人……”

他話未說完,雷雲散去,長寒身著黑袍,神情漠然的懸於夜幕中,臉上那道刺目的紅痕透著幾分妖冶,倒真配得上那句狼子野心。

一彆數年,盈月像是認不出長寒了,目光落在她身上,如同看陌生人。

長寒看盈月的眼神,也同樣是陌生且疏離的,而她手中逐漸凝結的雷團,無疑是在向盈月宣示著她的殺心:“讓開。”

盈月用沾了血汙的衣袂攔在自己父親身前,那雙漂亮的眼睛裡含著不知多少淚花,她似乎要將生生世世的眼淚都在這一世流儘了:“長寒,父親待你,向來是勝過親子的……你不能這樣對他……”

長寒的眸光驟然鋒利了幾許,冷冷地望著盈月,“他上有父母,下有子女,富可敵國,權勢滔天,舒舒服服的活了這麼多年,如今還沒有死,你就已經這麼傷心,那阿雲呢?阿雲死那一年才十七歲,你們毀了她的仙根,為何還要殺她滅口……”

“好,我來償命。”

盈月此刻也已經是一心求死,說完便沒有絲毫猶豫的提起劍來,將劍鋒架在那纖細雪白的脖頸上。

可瞬息之間,她的劍便被長寒奪去了。

長寒盯著她頸上的血痕,眼底冷意消融,卻更顯淡漠無情:“冤有頭,債有主,阿雲的命不用你來償。”

盈月喃喃道:“父債子償,我替我父親抵命……”

她這樣一說,便朝著長寒手中的劍撲去,長寒始料未及,避之不及,那鋒利無比的長劍,輕易刺穿了她的心口,殷紅的鮮血順著劍身不斷流淌,滴滴答答的落在她似月光一般皎潔的雪衣上。

盈月握緊長寒的手腕,似乎輕輕喚了一聲痛,就再沒了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