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師姐/嶽觀霧視角番外(1 / 1)

沒人知道老馬到底叫什麼名字,似乎老馬從一生下來就被旁人喚作“老馬”,年幼的,年輕的,年長的,都對他呼來喝去的喚一聲“老馬”,有時候隨便一招手,隨意一張口,很不客氣的說一句“欸,老馬,你過來”,隻是這樣,就能把老馬叫到跟前了。

叫到跟前,也沒好事,要麼使喚他做這做那,要麼吩咐他做那做這,橫豎不是給他什麼好東西或者好吃的。

而老馬從來不惱怒,黑紅的一張臉上總是掛著憨厚又忠厚的笑臉,也很像是生來就會笑。

偏老馬這麼一個好脾氣的人,有手有腳,長得還不醜,卻一輩子沒有家室,就獨自住在嶽府西北角門外的小窩棚裡,靠著給嶽府養馬謀生。

在大戶人家,養馬和趕馬是兩回事,趕馬的馬夫得隨著主人家出門,要穿著乾淨體面,養馬的馬夫則好像十年不換一次衣裳,老是那麼一身短衫垮褲,袖口和鞋面蹭的烏黑發亮,看上去臟臟臭臭,不是很討人喜歡,就算喜歡,也不願意跟他太親近。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在嶽家慘遭滅門時,冒死將年僅六歲的我救了出去。

眾星捧月的金枝玉葉忽然間就成了舉目無親的孤女,老馬把我抱在懷裡,用布滿乾裂黑紋的手正了正我頭上的棉帽兒,唉聲歎氣地說:“小娃欸,可憐喏,怎麼就跟俺老馬一個命,難不成天上落了倆孤星?”

我當下並沒有聽明白老馬的意思,兩隻眼睛還泛著紅,映著父母的血。老馬想必也覺得我聽不明白,一口一個“可憐喏可憐喏”的哄著我,滿面愁容的帶我去投奔嶽家親友了。

不怪老馬發愁,這世道本就是人走茶涼,何況我家平白遭了滅門之禍,誰也不曉得這當中有多少曲折,萬一那群邪物是為了複仇而來,打定主意要斬草除根,我到哪裡,豈不是把災禍帶到哪裡。

正因如此,曾經與我父母談笑風生的親朋好友,一夜之間都消失不見,老馬一道門檻都沒能跨過去,反被啐了幾口。

老馬憨厚無措的笑著,依舊是那副生來就會笑的樣子:“大人行行好,就給通報一聲吧,小娃可憐,好歹給她個地方住,給口飯吃。”

那門房穿的很厚實,手攏在袖子裡,因為站得高,眼睛往下望,眯成了兩道縫,瞅著老馬說:“你個老東西,滾滾滾,帶著這掃帚星滾遠遠的。”

逢人就笑的老馬一下子笑不出來了,但還是勉強自己動了動嘴角,畢竟那門房年輕力壯,真動起手來,恐怕能要他半條命。大抵要他半條命他也不覺得有什麼要緊的,可他身旁還有個沒著落的我。

老馬知道這戶人家的門檻他邁不過去了,抱著我,嘟嘟囔囔的轉過了身:“什麼掃帚星啊,真難聽……”

想來是可笑的,我若死在那場滅門之禍裡,人家會說這麼大點的孩子,怎麼就死了,必然感到惋惜,可我活下來了,就成了一個命硬的,克死全家的災星。

老馬許是和我有著相似的經曆,他從某個地方不遠萬裡的來到我家,現如今又要領著我

再不遠萬裡的到彆處去。老馬在寒風中長歎一口氣說:“這地方是不能待了。”

幸而我父母這一生做了很多善事,老馬挨家挨戶的求,湊夠了一筆去嶺南的盤纏。雖然沒到半個月就被土匪搶了去,但多虧這筆盤纏,讓我們倆度過了一年中最冷的時節。

去嶺南的路走了四個多月,這一路上我很少吃東西,更不怎麼說話,老馬以為我被嚇傻了,愈發的愁眉苦臉,生怕嶺南那邊也不願意要我。

“小娃子,你見了人不張口就算了,怎麼也得笑一笑啊,來,聽話,嘴巴咧一咧。”

“……彆把我送人。”

我冷不丁的開了口,老馬都不由得一怔,好一會才笑著說:“不送人,你要給我做閨女?”

我不想離開老馬,便點了點頭。

老馬見我點頭,臉一熱,腮上紅一大片,像喝醉酒似的,“小娃子,有你這話就夠了,俺老馬這輩子算沒白活。”他馬不停蹄的緊接著說:“可你不能給我做閨女啊,給我做閨女,你不就成了小乞丐,你瞧大街上有幾個小女娃做乞丐的?”

多半想起那心腸極好的老爺夫人,老馬慘然一笑,又叮囑道:“就是跪地上磕頭,把頭磕破了,又哭又嚎,撒潑打滾,你也得進到那候府裡去,進了候府,你才能讀書識字,將來長大了,要做個有本事的人,替你爹娘報仇雪恨。”

報仇雪恨。

在我過往的極為短暫的人生裡,從未出現過這般強烈的字眼,父親教我做人應當扶困濟貧,母親教我待人應當寬厚和善,縱使雙雙躺在血泊裡,也隻是讓我躲起來,彆出聲。

什麼是報仇雪恨,年幼懵懂的我還不大明白其中的含義,可我卻將這四個字牢牢記在了心裡,像埋下一顆種子,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等著它長大。

“小娃子,就快要到嶺南了,我同你說的那些話,你可都記住了?”老馬憂心忡忡的看著我,用他那雙乾裂的猶如老樹皮的手汲了些冰涼溪水,小心翼翼地擦拭掉我臉上的臟汙,擦乾淨了,才露出憨厚又忠厚的笑臉:“好漂亮的小娃子,乖乖聽話,多笑一笑,候府一準就能把你留下了。”

老馬總是讓我笑,在他看來,愛笑的人更討喜些。

這實在是老馬的一番苦心,他就像老馬識途裡的那匹老馬,將他這輩子為數不多的生存經驗傳授給我這匹初出茅廬的小馬。

可我不知道怎麼了,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因此,離嶺南侯府越近老馬便越發愁,真恨不得等我長大一些再將我送去候府,奈何再不尋一條出路,我們倆之間就該有個人要餓死了。

終究是來到嶺南侯府的正門外。

老馬讓我站好,自己跪下連磕了二個頭。

門房見了,走上前問:“老人家,你可是到這門下訴冤情的?”

老馬道:“我是昌州嶽府的家仆,有要事求見侯爺,還請通傳一聲。”

老馬緊張,說話時直搓手,他要撒謊了,他這輩子沒撒過謊,可這一次為了我不得不撒謊。

他騙侯爺,騙郡主娘娘,眼含熱淚道:“夫人臨終前交代老奴,務必將小姐送到嶺南來,夫人說天底下唯有侯爺和郡主娘娘的胸懷和氣度能容得下小姐……”

這套說辭老馬在心裡暗暗斟酌很久了,此刻一鼓作氣說出來,簡直像闖鬼門關,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可在老馬心裡猶如千鈞重的一件事,對那身著宮錦頭戴寶珠的郡主娘娘而言卻是輕如鴻毛。

“不過是個小孩子,有什麼容不下的。”她看著我,不禁喟歎道:“這一家也是可憐。”

一旁的侯爺反倒將視線從我身上挪開,望著窗外殘陽,感慨萬千:“君子無罪,懷璧其罪……”嶽家滅門已經是四個月之前的事,夫妻倆早就得到消息,早就傷心過一回,因此侯爺目光一轉,即刻便收起了傷感的情緒,偏過頭對郡主娘娘道:“滿兒又來了,這孩子怎麼一到夜裡就要找你。”

才說完,格柵後便冒出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她並不算胖,單看那張臉,甚至有點羸弱,卻穿的圓滾滾,走路都有些邁不開腿,隻挪著小碎步飛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奶聲奶氣的喚道:“娘,娘。”

眼看要跑到郡主娘娘跟前,她腳步忽然一停,站在那裡,看著我,隻是短短一瞬,就像一隻笨小狗似的撲過來,將懷裡抱著的小被子壓在了我赤/裸在外的雙腳上。

在所有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郡主娘娘先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

郡主娘娘失態了,沒辦法不失態,那香香軟軟的小被子,是年幼的鬱潤青每日夜裡安然入睡的必需品,而我的雙腳一路走來生了兩輪的凍瘡,腳趾紅腫,起著水泡,流著膿,覆著潮濕的一層汙穢。

郡主娘娘生性喜潔,她絕不會容許鬱潤青和那條小被子有任何接觸,可沒有小被子,鬱潤青就不睡覺,一想到之後一段時間夜裡的痛苦與煎熬,郡主娘娘的聲音都尖銳了:“你們都瞎了嗎!還傻站著做什麼!”

我的去留還懸而未定,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老馬的臉上頓時失去了血色,老馬惶恐不安,手足無措,姿勢半跪半立,是一副想做點什麼但又不敢亂動的樣子。

誰也顧不上老馬。

有人把鬱潤青抱走了,有人把小被子拿開了,有人輕聲細語的安撫著郡主娘娘,有人推開窗又往香爐裡灑了一把艾葉。

老馬臉白了,黑裡透白,是個灰嗆嗆的臉色,他悄悄的,偷偷的,在我後腰上擰了一把,也不知道是要我哭還是要我笑。

我哭不出來,更笑不出來,抬頭看向被人抱在懷裡的鬱潤青。

鬱潤青說:“姐姐不穿鞋,腳冷,給她蓋被……”

郡主娘娘隻失態了那麼短短一瞬,又氣度雍容起來,“你瞧我們這一屋子人。”她笑著對一旁的侯爺說:“還沒有個小孩子細心。”緊接著招呼婢女:“去,帶她好好洗一洗,換身衣裳,再叫大夫來看看,且得開幾服藥調理調理呢。”

老馬聽了這話,連忙磕頭,腦袋砸在地上,響聲陣陣。

“倒是個難得的忠仆。”侯爺思忖片刻說:“就留他在府裡養老吧。”

郡主娘娘還在囑咐婢女,隨口敷衍:“聽你的,叫他去外院,你看著安排就是了。”

於是我也跪下來,向比山還高的兩個人叩首謝恩。

可自那之後我便沒再見過老馬,老馬當天夜裡就走了。

我知道,他是為了我才走的,他留在候府,永遠是個讓人高看一眼的忠仆,誰見了他,必然就想起來我,想起來是他帶著我從昌州到嶺南,千裡迢迢,一路乞討。

我早晚是會長大的,他怕旁人背地裡笑我是掃帚星,是小乞丐,他怕這段往事會像根針似的,總刺著我。

老馬盼著十年之後旁人忘了我的來曆,最好我也忘了這一切。

可我偏要記得,一點一滴都不忘。

我躲進小小的座櫃裡,關上櫃門,緊閉雙目,一遍遍想著母親生前最後對我說的一句話。

母親倒在座櫃前,盯著櫃門縫隙裡的我,嘴角溢著血,眼裡含著淚。母親說:“躲好,彆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