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無上法(十)(1 / 1)

中原漢水,陳氏獨大,莫說旁支小輩,連不入流的遠親都能仰仗著自己陳氏嫡傳弟子的身份在漢水橫行霸道。

可真正能稱得上陳家嫡係親傳弟子的,也隻有那麼三五人而已,其中最受各大仙門世家矚目的便當屬陳家主君的長女,今年不過十八歲的陳盈月。

據說這陳盈月生性孤僻,寡言少語,且行事作風非常之冷硬,是出了名的眼裡不容沙,出了名的不近人情,縱使那些嫡傳弟子再怎麼橫行霸道,在她面前也都像是耗子遇到貓,一個賽著一個的低眉順眼、小心翼翼。

“還有呢?”

“這……還有什麼?”

“我讓你去打探消息!你懂不懂什麼叫打探消息!這種人儘皆知的事用得上打探嗎?!”

回話的侍從一副倒黴相,唉聲歎氣地說:“少主,你這不是難為人嗎,那大小姐身邊的一個小僮仆在陳家都是一等一的人物,我哪裡能搭得上話啊,就這些消息,我還是跟外院車夫打探的。”

“玹嬰”輕哼了一聲,明擺著對這套說辭不滿意:“我隻知道事在人為!”

“可這到底不是咱們帛州,少主,人在屋簷下啊……”

北境帛州,苦寒之地,遠遠比不得中原人傑地靈,“玹嬰”天資出眾,常理難教,父母生怕耽擱了她的仙途,才特意將她送來漢水陳家聽學,而陳家還有不少像“玹嬰”這樣外來的世家子,無一例外的,都是家族的掌上明珠,哪怕寄人籬下,也學不來謹小慎微,倒是比本家人底氣更足。

“玹嬰”從石碑上跳下來,拍了拍掌心的灰塵,一揚眉道:“人在屋簷下怎麼了?我又不是做什麼壞事!”

“話是這樣說……”侍從不明白了:“少主好端端的做什麼要打探陳大小姐的事?既然要打探,又何必舍近求遠呢?那個陳家的表小姐不是同少主玩得很好嗎?”

侍從接二連三的問題,都不是那麼好回答,“玹嬰”一下子惱羞起來,瞪著他說:“去去去,叫你辦點事廢話這麼多,我不用你了還不行。”

侍從如獲大赦,忙不迭地跑掉了。

玹嬰冷眼看著侍從的背影,心知在這段溯靈裡,長寒就快要出現了。

果不其然,如輕煙一般朦朦朧朧的細雨下,如水墨一般重重疊疊的竹林間,一襲玄色門生服的長寒正拾級而來。

那門生服是最尋常不過的箭衣,大襟窄袖,腰身較瘦,除了裁剪的還算合身之外,再沒有什麼稀奇,可穿在長寒身上卻格外的好看。

“玹嬰”臉微微熱,不自覺躲到石碑後,打算等長寒走近一些再跳出去裝作偶遇。

然而她剛往外探一眼,就見不遠處的山門外走過來一個青衣女子,手裡舉著油紙傘,叫人看不清面容。

玹嬰心頭一跳,眼睜睜看著那青衣女子走到跟前,油紙傘微微一抬,露出一雙狹長而淩厲的鳳眼。

嶽觀霧!

不,應該叫她盈月。

“長寒。”

“你怎麼來了?”

長寒眉頭一蹙,似乎並不想見到盈月。

“玹嬰”躲在石碑後,暗暗竊喜起來,可也隻竊喜了短短一瞬,便聽到長寒說:“這種地方,不是你該來的。”

盈月道:“陳家的規矩?我怎麼不知道。”

長寒似是輕輕歎了口氣,無可奈何道:“好吧好吧,算我多嘴。”她頓了一下,又問:“你特地到教院找我,有什麼事?”

盈月沉默片刻道:“下月初便是你十八歲生辰了,父親說,要送你一份生辰賀禮……”

長寒唇角微動,似笑非笑的樣子:“賜我陳姓,許我做陳氏家奴,好大一份賀禮。”

向來從容冷靜的少女忽然有些急切,幾乎是厲聲嗬道:“長寒!”與此同時,緊緊握住了長寒的手腕。

長寒倒是一視同仁,毫不遲疑的掰開了盈月的手,不過語氣稍稍放緩:“好,我知道了。”

在盈月看來,長寒的態度完全是敷衍,她仍然不放心,唯恐長寒十八歲生辰那日出什麼差錯,仍欲勸說。

可長寒卻不耐煩道:“你如果沒彆的事就回去吧,讓人看見總歸不好。”

玹嬰在角落裡看著盈月那張因為傷心而略顯蒼白的臉,心中簡直有種難以言喻的痛快。

“玹嬰”則恰恰相反。

她從長寒和盈月的隻言片語中察覺到了兩人關係的不尋常,即便從始至終都在不可化解的矛盾裡爭執,也是與對待旁人的態度截然不同,有著難以遮掩的親近。

“玹嬰”收回視線,低下頭,眼前的畫面隨之一轉,進入到了另一段溯靈裡。

她身處在幽靜的廊閣上,目之所及是一片假山林,從高處往下看,可以清楚的看到假山中面對面站著兩個人。

還是長寒和盈月。

玹嬰咬咬牙,不想看,又不得不看,隻能一邊看一邊暗罵前世的自己,真是賤得天上少有地上無雙。

不知距離上一次時間過去多久,長寒和盈月似乎還沒有和好,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跡象。

長寒那樣一雙看誰都透著絲絲縷縷溫柔與深情的眼睛,難得顯現出幾分冷淡,她盯著盈月,有些漠然道:“就因為在這次試煉中阿雲勝過了三公子,所以三公子就命人毀掉了阿雲的仙根,憑什麼?”

廊閣上的“玹嬰”聞言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玹嬰雖不知內情,但大抵能猜出這個“阿雲”和長寒關係匪淺,而能被長寒稱作“三公子”,此人必然是盈月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

三公子毀掉阿雲的仙根,無異於火上澆油,且這把火燒的十分厲害,幾乎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另一邊的盈月眼睛微微紅,顯然哭過了,這會眼底浮動著一層水霧,也是罕見的脆弱:“我知道……父親已經重重罰過他……”

“罰?最多三個月,他照樣活蹦亂跳。”長寒的眼神漸漸冷厲,隱隱透著憎恨:“阿雲呢,你知不知道阿雲如今是什麼模樣?”

被那樣的眼

神注視著,盈月不由地一怔,隨即不假思索的撲過去抱住長寒:“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會想辦法修複阿雲的仙根……”

長寒一抿唇,毫不留情的將盈月推開:“這種話,說出來你自己會信嗎?”

長寒面前的盈月,和旁人眼中的盈月簡直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分明被推開了,還做出一副苦苦糾纏的樣子:“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堂堂的陳家大小姐,竟然低微至此。

身為旁觀者的“玹嬰”都瞠目結舌的有些錯愕了。

可饒是如此,長寒也並未心軟,垂眸看著盈月道:“血債血償,天經地義,除非毀掉三公子的仙根,否則,這件事絕對不會到此為止。”

盈月捉著長寒的袖口,似乎預料到了她與長寒注定背道而馳,預料到了這將是她與長寒最後一次獨處,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過了好一會,才小聲啜泣著,緩緩抬起頭:“明日就是你十八歲生辰……我也有,生辰賀禮要送給你。”

長寒眼睫低垂,仍是不為所動。

而盈月雙目含淚,仿佛要將長寒的樣子永遠記在心裡,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終於附過去吻她。

能稱得上生辰賀禮,想必曾幾何時,長寒是期待過的。

可惜今時不同往日了。

長寒偏過臉避開,聲音淡淡道:“我不過一介門生,受不起如此大禮。”

當真是好傷人的一句話。

“玹嬰”心裡都不由自主地一哆嗦,不忍心再看了。

很快,畫面又一轉。

不出玹嬰所料,此時的長寒已經叛離了家族。

按照問心宗宗史所記載,長寒是因為不願意助紂為虐才叛離家族,從而遭到陳家和各大仙門世家的追殺,可事實上……

“她真的瘋了!她竟然為了給一個小門生報仇毀掉了陳三公子的仙根!”

“你這麼大聲是要宣揚的人儘皆知嗎?”

“她不大聲也人儘皆知了,聽說主君下了一道緝殺令,不論是誰,隻要殺了長寒,便是陳楚兩家的座上賓,現在天底下的修士恐怕都在追殺她。”

“玹嬰”猛地站起身,竟是義正言辭的口吻:“胡說!長寒既然是為了給那被毀去仙根的門生報仇,那個門生總不會要殺她吧!”

被反駁的人聞言笑了起來:“那門生沒了仙根,還算什麼修士啊。”

“玹嬰”一扥手裡的鞭子,惡狠狠道:“我不信你不知道我什麼意思,少裝糊塗!”

“玹嬰”口中的門生,自然不單是那個被毀去仙根的門生,而是無數被世家子欺壓的門生。

可這話在世家子聽來,著實刺耳,沒人再理會“玹嬰”了。

“玹嬰”獨坐在廳上,越想越憤憤不平,偏這時她從家裡帶來的侍從在門外探出頭輕聲喚她:“少主,少主,你來一下。”

“玹嬰”滿臉不爽的走出門來,把火氣發在了侍從身上:“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自打長寒叛離,

“玹嬰”沒有一日有好臉色,侍從都習慣了,淡定地取出懷裡的信遞給她:“主君的家書,估計是要咱們回帛州的,這陳家實在太亂。”

玹嬰看到信封上的字,不禁一怔。

那上面寫著,璿英親啟。

璿英對自己的名字自然是習以為常的,隻隨意掃了一眼便撕開信封丟到一旁。

正如侍從所說,陳家太亂,風氣也不好,璿英的父母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整整一夜未睡,想了又想還是決定讓璿英回帛州。

剛好,璿英也不想待在漢水了,她與父母不謀而合,看完信便收拾行囊啟程北上了。

命運弄人,大抵如此。

璿英一路北行,車馬進入北境之際,遇上了逃至此處的長寒。

北境是帛州尤氏的天下,早有不少尤氏弟子在關口接應璿英,且尤氏也收到了陳家發出的緝殺令,自然是不能對長寒視而不見,於是在刀光劍影中將長寒一路逼至江都隘的索橋上。

江都的江水綿延千裡,隻有這麼一道橋,長寒要麼從橋上殺過去,要麼從橋上跳下去,並沒有其他路可以走。

璿英握著鞭子衝到橋上,對那僅僅和她有一面之緣的長寒道:“上次比試逐靈石,我輸給你了,敢不敢再跟我比試一次!你要是贏了我就放過你!”

以璿英素日的脾氣和行事作風,在這種場合說出這種話一點都不奇怪,尤氏親傳弟子懶得勸,尤氏門生隱隱樂見其成,竟然無一人出來阻止。

長寒的眼神不似當日那般溫和純良,此時此刻,銳利的像刀子。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

璿英毫不畏懼修為遠勝自己的長寒,將鞭子向外一揮,直奔長寒面首。令眾人驚訝的是,長寒竟然沒有躲開,細長的鞭尾不偏不倚落在她如玉般的臉上。

即便璿英及時收了力道,也還是留下了一條十分刺目的紅痕。

“你怎麼不躲!瞧不起我嗎!”

“……”

長寒手心朝上,兩指並攏,隻隨意捏了一個劍訣,璿英的鞭子便脫手而出了。長寒一把握住鞭子,又拋還給璿英,嗓子略有喑啞道:“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