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霧裡青(五)(1 / 1)

鬱潤青沒睡多久便被嶽觀霧叫醒,因為天亮了,該啟程回淮山了。

雖然這一覺睡得很短,但鬱潤青自以為睡得很沉,她對嶽觀霧說:“師姐,我睡這麼一會竟然還做夢了,你知道我夢見什麼了嗎,就是我們倆個被困在臥龍山那一回,你還記不記得……”

嶽觀霧打斷她,沒有絲毫要和她一起回憶往昔的意思:“不記得。”

鬱潤青倒不是很意外,隻笑著說:“原來你也記不清了,日子過得真快。”

嶽觀霧用餘光看她一眼,淡淡道:“是啊,我也記不清了。”那個“也”字格外重,透著冷意。

鬱潤青毫無所覺,又或者說早已經習慣了嶽觀霧偶爾帶刺的話風。她捏著嶽觀霧袖口上的一寸衣料,稍稍一扯,微微側首道:“師姐,我們怎麼回去?”

嶽觀霧道:“去銅雀台。”

鬱潤青了然。

劍修雖然可以禦劍帶人,但金丹期之上的修士禦劍速度實在太快,足夠讓鬱潤青剛要愈合的傷口徹底撕裂,而傳送符隻能短距離傳送,從梅州到淮山,少說得千八百張傳送符打底,累也把人累死了。

這種局面一定是自古就有,所以長寒仙尊利用山河本身的靈力,在九州大地設立十二個傳送陣,其中銅雀台和金陵台因周遭地勢平坦又依山傍水還挨著仙門大陣,漸漸有越來越多的百姓慕名移居至此,千年萬載,轉瞬即逝,原本荒無人煙的銅雀台日益繁華,成了僅次於京州城的大都城。

大都城的好處在於道路四通八達,梅州城至雀城恰好有這麼一條極寬闊平坦的官道,倘若馬兒腳程快,無須兩日就可以抵達銅雀台。

然而鬱潤青如今連馬也騎不穩,隻能像一包袱行李似的被塞進馬車。

馬車裡很悶,鬱潤青摸索著,將竹簾一點一點卷上去,清晨時分,那沾染著青草香氣的微風迎面吹進來,涼涼的,非常舒服,她索性靠在窗邊,靜靜地吹著風。

嶽觀霧垂眸看她。

白綾遮住了俊麗的眉眼,隻露出柔和的下半張臉,膚色慘淡,唇瓣卻濕潤殷紅,有一點不太明顯的唇珠,更顯得豐盈可愛。

也難怪,玹嬰總是說她嘴巴軟軟的。

嶽觀霧視線忽而冷了幾分,無所顧忌的盯著鬱潤青。

鬱潤青似是察覺到什麼,微微抬起臉,小聲喚道:“師姐……”

嶽觀霧偏過頭,不自覺深吸了口氣,氣流從胸臆間急促的竄過,撞得心頭發麻,像是古寺晨鐘第一聲響後輕顫的餘音。

嶽觀霧攥緊韁繩,略顯滯澀地問:“何事。”說完,想起鬱潤青是看不見的,又緩慢地將視線挪了回去。

鬱潤青抿了一下唇,應當沒什麼事,但不得不沒話找話,所以迷惘地“唔”一聲才說:“這樣子是不是太耽誤你,其實我自己也能去銅雀台。”

嶽觀霧道:“我剛好要去雀城。”

清晨的微風拂來,幾縷烏黑發絲落在白綾上,又被吹散了。鬱潤青笑

一笑,隻看她翹起的唇角,仍然是有少年時充斥著朝氣的頑皮:“怪不得。”知道嶽觀霧是順路和她同行,她顯然輕鬆多了。

嶽觀霧不在意,也不開口了。

朝廷官道每隔五十裡必定有驛站,外出遊獵的修士隻要有仙盟令牌,便可以在驛站休整補給,也可以更換馬匹。

嶽觀霧一刻不停歇,換馬即走,按腳程兩日功夫差不多是能抵達銅雀台的。

然天有不測風雲,三更天的時候忽然下起滂沱大雨,電閃雷鳴,震耳欲聾,馬兒嘶鳴著不肯前行,嶽觀霧隻好將馬車停在路邊。

一進馬車,鬱潤青就用暖融融的毯子裹住了她。

“師姐,你怎麼都濕透了。”

“……”

“往裡面坐一坐,這好像在滲水,都滴在你身上了。”

“……”

她一言不發,鬱潤青也無話可說,身影漸漸的隱入黑暗中。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嶽觀霧才開口道:“這次回淮山,你可要同陸輕舟拜過女媧?”

鬱潤青不曉得她為什麼沒由來的提起這件事,可還是不急不緩地回答道:“嗯,在嶺南那會我跟小舟就已經商量好了,等長牙事畢,我們兩個便去女媧祠。”

“她還不知道你被長牙所傷。”嶽觀霧平靜地說:“陸掌教是重信之人,一諾千金,想必不會因為你如今目不能視物就毀棄婚書。”

鬱潤青沉默片刻道:“……她會嫌我嗎?”

嶽觀霧不以為然道:“陸掌教對你一片癡心,從嶺南到淮山,短短半月,三次往返,連我都略有耳聞,如此又怎麼會嫌你。”

嶽觀霧一口一個“陸掌教”,鬱潤青倒不便再喚她小舟,隻是輕聲說:“陸掌教的確是很好的人,待我也很好,可我從來不能為她做什麼……反倒總讓她受累。”

鬱潤青一邊說著,一邊轉動腕間的縛仙鐲,那雙手不知幾時觸碰到了微涼的夜雨,濕淋淋的,指尖泛紅,讓人看了便會不禁感慨這世間竟真有冰肌玉骨。

嶽觀霧目光倏地向上看去,眉頭立時緊蹙:“你那裡在漏雨?”

鬱潤青茫茫然的,好像才察覺到:“是有一點,不打緊。”

“坐過來。”嶽觀霧頓了一下說:“你身上的傷不能碰水。”

“可是……”

“我讓你坐過來就坐過來!”

鬱潤青從小便聽話的很,像一隻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狗,對她好,她便不停的搖尾巴,恨不得撲上來舔的人一臉口水,對她不好,她便縮在角落裡哼哼唧唧可憐巴巴的盯著人看,也不會生氣,更不知道記仇。

“師姐……”鬱潤青坐在與嶽觀霧相隔一拳的地方,嘴角微揚,有點刻意的故作輕鬆:“你要不舒服就跟我說啊,沒關係的。”

嶽觀霧下意識道:“我為什麼不舒服?”

鬱潤青沒想到她會這麼問,因為習慣了她說話帶刺,所以猶猶豫豫的還是回答了。鬱潤青手搭在膝上說:“你不是很厭

惡我這種人嗎。”

厭惡。討厭,惡心,不願意靠近,更不願意觸碰。

躲在毯子裡的春蓬劍猛地一顫。嶽觀霧摁住它,裹緊毯子,淡淡的柑橘味隨之湧入鼻息,清苦裡糅雜著果肉的鮮甜。

“你知道就好。”

話音未落,嶽觀霧閉上眼睛,將臉埋進有些潮濕的毯子裡。

夏秋交替之際的驟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緩緩停歇了。雨後的夜,萬籟俱寂,月亮朦朦朧朧的懸在天上,密密匝匝的星子卻大而明亮,落在水窪裡,滿地的燦爛星河。

嶽觀霧沒有再到馬車上去。

又是一個漫長的晝夜後,二人終於來到繁華似錦的雀城。

雀城身為僅次於京州城的大都城,自然是有它的獨到之處,馬車一進城門,便能聽見那悠揚的曲樂聲,絲竹管弦,瑟笛簫琴,仿佛無所不有。

雀城又被世人稱作樂都,於雀城百姓而言,吹拉彈唱和吃飯睡覺沒什麼兩樣。

鬱潤青從前是來過一次雀城的,隻是那時用眼睛看,如今用耳朵聽,完完全全是兩種感覺。

鬱潤青伏窗上,對嶽觀霧道:“師姐,你說以我現在的模樣,留在這拉二胡是不是正合適?”

嶽觀霧烏冷的鳳眸從她臉上掃過去,似刀子一般鋒利。

鬱潤青渾然不知,語氣簡直有幾分天真地說:“不過我係著白綾,旁人會不會懷疑我是裝瞎。”

嶽觀霧忍不住嗬斥她:“你幾時瞎了。”

“也差不多……”

“閉嘴,坐進去。”

鬱潤青躲進馬車裡,指腹劃過覆在眼上的白綾。

她其實還能看見,隻不過,一旦睜開眼睛,雙目便會灼痛難忍,像是有人生生的將眼珠剜出來,真正的痛不欲生。

倘若再也不能睜開眼睛,那和瞎了有什麼區彆呢。

鬱潤青緩緩地解開白綾,又一次試著睜開眼睛,看到光的一瞬間,不自覺蜷縮起身體,硬是將痛苦的呻.吟忍在了喉嚨裡。

梅州至雀城,三天兩夜的功夫,她已經這樣嘗試了五次。

待痛感逐漸褪去,鬱潤青擦拭掉額頭上的汗珠,重新係好白綾。

還是不行。

她真的看不見了。

一個本就殘缺的人,又多了一樣殘缺。

鬱潤青想到嶽觀霧在馬車上說的那些話,不禁長歎了口氣。

沒錯,陸輕舟是重信之人,絕不會因為她眼疾就棄她於不顧,反而會拿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陪在她身邊,竭儘全力的照顧她,事事周全,事事妥帖。

她成了小舟的累贅,還怎麼讓小舟高興呢。

這樣一想,鬱潤青暗暗下定了決心,也為此感到慶幸,幸好那時沒有倉促的去女媧祠拜過女媧,不然……往後餘生,那麼漫長,她真的是要把小舟給拖累死了。

馬車驟然停住。

鬱潤青一晃,醒過神,正想問嶽觀霧怎麼這麼快就到了銅雀台,便聽馬車外傳來熟悉的聲音。

陸輕舟含笑道:“聽惜秋師妹說宗主和潤青會來雀城,沒想到這麼巧,在這就遇見了。”

嶽觀霧的聲音裡難得有些許疲憊:“你來雀城有事?”

“倒也沒什麼要緊事,隻不過前陣子給潤青裁了一身寢衣,估摸著該做好了,便抽空來取一下。”陸輕舟這一番話說完,仍沒見到想見的人,立即察覺到嶽觀霧的反常,聲音微沉:“潤青呢?”

“她在馬車裡。”嶽觀霧握著韁繩,漫不經心地一垂眸,眉目間滿是不屑,語氣卻淡淡的,不冷不熱的說道:“興許這會正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