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霧裡青(四)(1 / 1)

夜晚是靜謐的,能聽得到風聲,有一點冷,而白晝是嘈雜的,光也有溫度。

鬱潤青試探著將手伸出窗外,感覺有水珠從屋簷上滴答滴答的落下來,偶爾有那麼一兩顆停在她指尖,風迎面吹來時,水珠掙紮著滾向她的掌心,拖出一條長長的水痕。

陰天,不久前下了一場雨……

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鬱潤青縮回手,緩慢地關上了窗。

沒有了那微涼且潮濕的風,空氣中檀香漸濃。鬱潤青道:“師姐,我睡了多久?”

“三個時辰。”嶽觀霧頓了一下,“為何開窗?”

“我沒開。方才風太大,把窗戶吹開了。”

“嗒”的一聲響,聽起來像是黃銅窗閂的聲音,鬱潤青抬起頭,知道她師姐此刻就站在她面前,遲疑了一瞬,問道:“師姐,我究竟還能不能看見?你不要瞞我。”

“難說。”嶽觀霧沒有一絲寬慰她的意思,語氣淡淡道:“你該慶幸當時閉著嘴,長牙的毒汁隻是濺到眼睛裡。”

鬱潤青摸了摸蒙在眼睛上的白綾,覺得這樣子還是死掉比較輕鬆,不然日後一定很麻煩。她微不可察的歎了口氣,又問道:“靈姝呢?”

“咚咚咚”的一陣腳步聲,有人走進來道:“你睡下後沒一會長公主殿下便急著走了,說是……要去找誰幫忙治好你的眼睛,她講話太快,我沒有聽清楚,不過看她的樣子倒像是很有把握。”

蠻荒凶獸大多自視甚高,並不將人間修士放在眼裡,作惡亦是橫衝直撞的作惡,長牙卻反其道而行,每隔幾百年才跑出來散播一次瘟疫,吃飽喝足便迅速躲藏到水下,極力避免修士或妖魔正面交鋒。

因此,即便史冊記載中曾有人被長牙所傷,也曾有人砍下長牙的牙療傷,卻無人知曉長牙瀕死之際會釋放出含有劇毒的毒汁,更無人知曉這種劇毒應該如何化解。

靈姝能找誰幫忙?鬱潤青想,無非是上古時期掌管凶獸的妖王孟極。

“她自己嗎?”

“不。”或許當時的情形太過滑稽,說話的人不自覺笑了一聲:“那隻大白鷹跟著她跑了。”

雪團雖然憨直,但從小在寒川長大,食惡魂,鎮邪祟,陰氣極盛,縱使遇到魔修也有一戰之力,再不濟還能拔腿就跑。有它跟著靈姝,鬱潤青倒是放心的。

至於孟極……

頸間忽而一涼,鬱潤青的思緒被打斷,她下意識的往後躲了躲,就聽嶽觀霧冷聲道:“彆動,給你上藥。”

“哦……”鬱潤青不動了,靜靜地坐著,側首聽屋內的動靜。

方才答話女修再度開口,對嶽觀霧說道:“宗主,剛收到江州瞭望台的傳訊符,發雲界一帶的玄門世家前日傍晚遭到了魔族的屠殺,滿門六十七口人,無一幸免。”

滅門慘事,從女修嘴巴裡說出來好似稀鬆平常,可見這些年魔族多麼作惡多端。

嶽觀霧也沒有為之驚駭,隻是沉靜地問:“死相如何?”

女修答道:“大多數是攔腰斬斷,和上個月蟒山陳氏那場屠殺差不多?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這樣看來,應當是有所圖謀……消息傳出去,恐怕那些值守蠻荒神域的宗門世家都要不寒而栗了。”

嶽觀霧停下手中的動作,思忖片刻道:“那些魔修一定還在江州,讓九雍和子卓帶人過去,要儘快找到。”

女修略顯為難道:“可是,如此一來……宗內豈不再無人授課了,總不好叫那些孩子們徹底荒廢了課業。”

嶽觀霧道:“誰說無人,這不是有一個。”

鬱潤青雖然看不見,但也清楚“有一個”是指她,忙說道:“宗主,我去江州。”

嶽觀霧並不理會,囑咐了女修幾句後,又俯下身繼續給她上藥。

鬱潤青聽到女修離開的腳步聲,偏過頭道:“師姐,我不想留在淮山授課,你讓我去江州好不好?”

嶽觀霧往一旁避了避:“轉過去。”

“……”鬱潤青背過身,摸索著解開扣子,褪下長衫,溫吞吞的說:“師姐,你讓我去授課,根本是誤人子弟,何況我眼睛又這樣……”

“閉嘴。”嶽觀霧呼吸微顫,似是強忍怒氣。

鬱潤青沒說話了,她也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惹人煩。

井下地窖實在逼仄,鬱潤青與長牙纏鬥時無可避免被劃了十幾道血口子,看著遍體鱗傷,其實都是皮外傷,不算太嚴重,背上那幾道甚至無需包紮,撒上藥粉就能止住血。

鬱潤青想著不應當讓她師姐煩上再添麻煩,便說:“剩下的我自己弄。”

“你身上有什麼地方是我沒看過的。”嶽觀霧莫名其妙的說了這樣一句話。鬱潤青微怔,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感覺有東西丟到了自己旁邊,而後嶽觀霧腳步聲漸遠。

鬱潤青慢慢地將藥瓶摸到手裡,給自己腹部那道將近一指寬,血肉模糊的傷口撒上了藥粉,又用白紗重新纏好,她用手摸著,感覺沒有血滲出來,輕輕舒了口氣,這時才察覺到自己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真疼啊……原來長牙留下的傷會這麼疼。

鬱潤青緊抿著唇,忍痛穿好長衫,也不管扣子是不是齊整的,便側身倒在了床上,累的一動都不想動了。

可是,安靜的躺了一會,待呼吸平穩後,鬱潤青隱隱聽到外間傳來細微的響動,有點像是煮茶的聲音。

“師姐?”

嶽觀霧走過來,在床前站定。

鬱潤青笑了一下道:“我以為你走了。”

嶽觀霧聲音很輕,似有幾分譏誚地說:“你怎麼還笑的出來。”

“……”

“藥呢,給我。”

嶽觀霧身上同樣有長牙留下的傷,還沒來得及上藥。

鬱潤青坐起身,抬手將藥瓶遞了過去,隨即聽到一旁傳來衣物摩擦時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嶽觀霧的呼吸也隨之急促了許多。

原來她也覺得痛。

想一想,那貫穿她肩膀的血洞,已經在她身上將近七

個月之久。

不知道為什麼,鬱潤青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們兩個一同下山遊獵,也是都受了很重的傷,渾身上下簡直沒有一處是不疼的,那個時候還正趕上寒冬,落到一個荒無人煙的鬼地方,她們兩個就像剛下生連口奶都沒吃到的小貓崽子,瑟瑟的躲在山洞裡……

鬱潤青怔了一怔,驚覺那段她以為會永世難忘的記憶竟然如此模糊了,仿佛曾經從旁人口中聽聞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歲月匆匆,時光荏苒,故事裡的枝梢末節被徹底遺失在過去。

算了,原本就是過去的事。

鬱潤青伸開腿,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尋著嶽觀霧所在的方向低聲問:“師姐,我們幾時回淮山?”

嶽觀霧同那女修有話說,同她卻是惜字如金:“天亮。”

“還有多久天亮?”

“一個時辰。”

“……師姐,真對不住,又麻煩你,但是,我想喝水。”

嶽觀霧走到外間,倒了一盞茶,又快步走回來,以一種不耐煩的命令的口吻說:“伸手。”

鬱潤青依言將手伸出去,待杯子塞到自己的掌心裡,忙握緊了,低頭抿一口,微微蹙起眉,忍不住抱怨道:“師姐,這也太甜了。”

嶽觀霧還是不理她,一副你愛喝不喝的姿態。

鬱潤青隻好硬著頭皮將那盞疑似加了大量紅糖但仍然難喝至極的藥湯飲儘,末了,還從嘴巴裡吐出一顆桂圓,兩顆枸杞。

“杯子端好。”

“師姐……我不想喝這個了。”

“是水。”

鬱潤青捧著杯子,一道水流從上空落下來,聽聲音的確很清爽,跟剛剛黏稠的藥湯不是一個感覺,她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微蹙的眉頭漸漸舒展了。

不是水,是茶,甘醇鮮爽的綠茶輕易驅散了那股甜膩又苦澀的怪味道。

鬱潤青猶豫了一會,低聲喚道:“師姐……”

嶽觀霧果不其然的不耐煩,頗有些急躁的問:“又做什麼?”

鬱潤青實在是萬不得已才會開口求助,她強忍不適說:“那個紅糖,弄到我手上了,好黏啊。”

嶽觀霧深吸一口氣,又起身走到外間,打濕一塊布巾,擰乾了丟在她膝上。

鬱潤青撿起布巾仔仔細細的擦乾淨手指,終於覺得舒服了。不敢再勞煩嶽觀霧,她將布巾折一折,隨手放在了窗台上。

或許是與長牙一戰耗費太多精力,也或許是那一盞藥湯裡摻雜了安神藥,鬱潤青分明才醒不久,卻還是神思困倦,浸在滿室濃鬱的檀香中,眼皮漸漸沉重,竟然靠在軟枕上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間,似乎有人撥開她額前散落的碎發,輕柔的替她蓋好被子,指尖緩緩撫過她臉上的白綾。如此熟悉的溫暖與安然,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某個寒冷冬夜,她那時亦昏昏沉沉,渾渾噩噩,用儘力氣也無法睜開雙眼,隻能不斷朝著身邊唯一的溫暖靠攏。

而守著她的人,遲疑著,猶豫著,終究將她攏在懷裡,聲音輕顫著說:“阿滿,彆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