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欲占春(七)(1 / 1)

某一日清早,郡主娘娘將鬱潤青單獨叫了過去。

她換上了朝服和金冠,戴上了象征身份與地位的繁複寶珠,坐到老侯爺生前經常坐的一把太師椅上,微笑著說:“阿滿,這是母親此生最後一幅畫像了,要好好畫。”

鬱潤青穿著舊日的家常衣裳,慢條斯理的挽起袖口,隨手撫平畫紙,而後抬眸笑道:“我都好多年沒給人畫過畫像了,虧得母親信得過我。”

她天生白淨,鬢發烏濃,眉眼俊俏又有幾分姝麗,從前笑起來總是神采飛揚的,叫人一看就知道是個活潑且聰明的孩子,如今,眼裡再沒了那份奪目的神采,倒顯得溫和內斂了許多,這般提筆立於書案旁,通身是溫潤儒雅的書卷氣。

郡主娘娘不禁說:“你現在的樣子,真跟你父親年輕時有些相似……”

“母親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你父親年輕時又不胖,他十六七歲那會,瘦的像竹竿,你外祖母見了他,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覺得他家是吃不飽飯的破落戶。可我就看中他模樣好了,死活要嫁。”郡主娘娘緩了口氣,很惋惜的說:“誰想到成婚後他一年比一年圓潤,害我被你外祖母取笑,說我貪圖好顏色,也不找個花期長的。”

“可父親每次想少吃一點你都不高興。”

“圓潤也有圓潤的好處,起碼看著不像破落戶了。”

鬱潤青一邊蘸墨一邊看向郡主娘娘,有些心不在焉地說:“是啊。”緊接著問:“母親累不累?”

郡主娘娘微微搖了搖頭,笑道:“你儘管畫就是,我累了自然告訴你。”

見母親今日比哪一日都精神,沒有半點疲憊的樣子,鬱潤青也笑了笑,蘸滿墨的狼毫小筆終於落到畫紙上。

郡主娘娘見狀又回憶起往事:“記得你剛去淮山沒兩年,你父親去永昌王府吃喜宴,還在永昌王府看到了你畫的那張仙宮拜壽圖,就掛在永昌王府正宴大席的廳堂上,你不知道你父親那日有多高興,一提起這件事就止不住要笑。”

鬱潤青少年時擅長工筆,從來不作稿本,畫技不敢說多麼高超,卻也是很有天分和才情,再加上非比尋常的出身和相貌,使得她的畫作在名門貴族的公子小姐間深受追捧。後來入了仙門,更是貴不可言,一年半載的功夫就到了一畫難求的地步,連永昌王府這樣有權有勢的門第也將她的畫掛出來充面子,老侯爺心中的痛快可想而知。

郡主娘娘歎道:“你父親總說,有天資的孩子拘在家裡是不會有出息的,所以哪怕再不舍得,也咬咬牙,把你大哥和你都送了出去……可現在看來,真不知是好是壞。”

鬱潤青道:“我與大哥在家,不過是做兩個閒人。”

郡主娘娘道:“你大哥自幼在那等不近人情的地方長大,心難免冷一些,可我不擔心他,他向來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娶了個妻子,是最天真愛笑的,養了對兒女,既乖巧又體貼,十五六歲還整日纏著父親……相比你大哥,滿兒,母親更擔心你。”

鬱潤青道:“母親不必擔心我,我如今也很好。”

郡主娘娘看著她,喃喃地說:“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你好不好,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母親……”

“罷了,人各有命,誰能一生順遂,磕磕絆絆,總是在所難免的。”

郡主娘娘閉了閉眼,又勉強睜開:“滿兒,去叫他們都過來吧,我還有些話要囑咐……”

鬱潤青擱下筆,推開門,盛夏裡明媚的陽光灑進來,落在郡主娘娘身上,暖洋洋的,這一瞬間她仿佛看到一個瘦弱的像竹竿似的少年朝她走來,溫和靦腆的抿著嘴微笑。

她也不由笑一笑。

門關上了,周圍漸漸熱鬨起來,低低的細語聲,輕輕的啜泣聲。郡主娘娘的目光一個挨著一個的掠過去,潤玉,潤魃,潤生,潤青……

真好,這一世沒有白活。

她將心事訴儘,滿足的閉上眼,去渡忘憂川了。

跪在太師椅旁的鬱潤青緩緩站起身,順手拉起趴在郡主娘娘膝頭不停啜泣的靈姝。

金尊玉貴的長公主殿下,滿屋子也隻有鬱潤青敢這樣拉拉扯扯。潤玉朝著幾乎沒怎麼見過面的潤青微微一頷首,以示感激,而後便以長子的身份主持起郡主娘娘的喪禮。

潤魃潤生雖在外都是可以獨當一面的,但姐弟倆從小到大沒有離開過父母,當年老侯爺病故,姐弟倆亦是驟然失怙,悲痛萬分,全無主張,真的多虧潤玉快馬加鞭趕回來操辦,才不止於出什麼岔子,這次輪到郡主娘娘,自然照舊拿潤玉當主心骨,事事聽從安排。

沒一會的功夫,滿屋子的人都挪去了前院靈堂。臨出門前,潤魃走到潤青跟前問:“阿檀不打算回來了?”

鬱潤青道:“許是不得空。”

潤魃是真心把嶽觀霧當妹妹看待,原想著有生之年還能再見一面,聞言不免有些失望,搖了搖頭說:“再不得空,回來看一眼的功夫也沒有?你帶回來那個小舟,我看也夠忙的,這半個月愣是折騰了三趟。”

“小舟是我這輩子遇到過最好的人。”

“你這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她聽?”潤魃笑笑,丟下一句“怎麼假惺惺的”就轉身走了。

郡主娘娘提前預知了自己的死期,最後疼愛了一次她的孩子們。有所準備的潤魃潤生沒有父親猝然離世時那麼悲痛欲絕,在潤玉的主持下,候府裡依舊井然有序,葬禮也操辦的有條不紊,哪裡都不需要鬱潤青了。

“潤青。”

鬱潤青偏過頭,看向不知在她身旁站了多久的陸輕舟,視線緩慢地上移,落在陸輕舟發間的青玉蘭花釵上,停頓片刻道:“待會府裡肯定人來人往的,我們就彆跟過去礙事了。”說完,又垂眸看向書案上的畫紙,輕歎了一聲:“你瞧,母親還讓我給她畫一幅畫像,連大致輪廓都沒來得及畫完。”

那畫紙上隻有一雙溫柔又慈愛的眼眸。

“沒關係,拿回去慢慢畫。”

“好,我裝起來,你幫

我帶回宗裡。”

“你要直接回梅州嗎?”

鬱潤青點點頭,目光轉向那還趴在塌上啜泣不止的豹公主??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想了想說:“靈姝,你這幾日得空嗎?”

靈姝翻身坐起來,眼圈紅紅的,鼻尖紅紅的,一張小臉也濕漉漉的白裡透紅,像在水裡狠狠搓洗過的杏,可憐的簡直不像話:“乾嘛……”

鬱潤青道:“我想請你幫我個忙。”

靈姝用掌心蹭了蹭臉上的淚痕,一開口還有濃濃的哭腔:“什麼忙啊?”

“你知道長牙嗎?就是百姓口中龍牙子。”

“嗯……聽說過。”

“它若是藏在水裡,你尋著味道,能不能找見?”

靈姝眉頭一擰,張口像要咬人似的:“你當我是狗啊!”

鬱潤青道:“我已經找了它大半年,實在沒彆的辦法,你若肯出手相助是最好不過的。憑你的本事,什麼蠻荒凶獸,還不手到擒來。”

“……那東西在水裡好好的,你找它做什麼?”靈姝這樣問完,馬上就反應過來:“你要它的牙?誰被長牙傷了?”

許是潤魃方才提及“阿檀”的緣故,鬱潤青說:“阿檀。”

“哼,原來是她。”靈姝一下子忘記哭,臉上講不好是個什麼表情,盯著鬱潤青半晌,既沒答應,也沒不答應。

“不著急回答我,你仔細考慮考慮,不願意也沒關係的。”鬱潤青一邊說著,一邊卷好畫紙,翻箱倒櫃,怎麼都沒找到裝畫紙的竹筒,歎了口氣,隻好去隔壁找。

她一走,陸輕舟就成了靈姝的眼中釘。

陸輕舟倒是毫不在意靈姝那種要咬人的眼神,溫溫柔柔的一笑,遞過去一條手帕:“擦擦臉。”

靈姝看到那條屬於鬱潤青的手帕,不由火冒三丈:“你這是什麼意思?挑釁我?我告訴你,很用不著!我才不稀罕!傻子都能看得出來她根本就不喜歡你!就憑這點,你使再多手段都沒用!”

陸輕舟看了眼手帕,疊好,收起來:“她不喜歡我,喜歡誰?”

靈姝一撇嘴:“你少揣著明白裝糊塗。”

陸輕舟留意著外邊的動靜,笑著說:“玹嬰嗎?”

“哼,你不想承認也沒用的,她老說欠我的,一輩子還不清,現在為了誰又開口求我?”

“換做旁人,無計可施了,她一樣會求到你這裡。”陸輕舟淡淡道:“何況,我想她並非無計可施了,大抵見你傷心,想給你找點事情做。”

“你這人,可真奇怪。”靈姝睨她一眼,扭頭看向了窗外。

陸輕舟想,靈姝覺得她奇怪是應該的。

千嬌萬寵裡長大的豹公主,從來是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以至於豹公主的一生中未曾有過一次“勉強”“湊合”“將就”,豹公主想要春色,絕不是要融化的殘雪,盛開的桃花,破土而出的新筍,嗷嗷待哺的雛鳥,又或是一望無際的綠色麥田,不論哪一樣,都算不得獨占春光。

倘若不完全屬於她一個人,她寧可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