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欲占春(六)(1 / 1)

鬱潤青醒來時,窗外正淅淅瀝瀝的下著雨,雨水浸濕了屋簷上碧綠的瓦,遠遠看過去,仿佛翡翠一般溫潤通透。

府中一眾仆婢正趁著天氣涼爽清掃庭院和廊閣。有兩個年紀不大的小丫頭,一副僮仆打扮,都卷著褲腿,赤著腳,將打濕的布巾疊得四四方方,雙手按在上面,做出趴跪的姿勢,小腳一蹬地,一下子就從廊閣這頭滑到了廊閣那頭,將原本就很乾淨的大理石地板擦拭的光可鑒人。

鬱潤青站在窗邊,正看的出神,忽見靈姝大步流星朝這邊走來,她穿著一件宮錦素裳,衣袂飄飄,沾染了潮氣,應當是抄了近路從雨幕裡穿過來的。

擦拭地板的兩個小丫頭看到她,忙規規矩矩的跪到廊閣兩側,其中一個很機靈,揚起臉說:“殿下當心,地上滑。”

靈姝毫不在意,依舊走路飛快,打月桂樹前一過,月桂葉都輕晃了兩下,撲簌簌的掉落好些雨珠。

行至窗前,她停下了腳步,隔著一層秋香色的軟煙羅輕紗,緊盯著鬱潤青道:“你怎麼在這?”

鬱潤青所在這間屋子是與正房相連的“耳房”,一左一右各兩間,左邊那間是專門用來預備茶水點心的,而右邊這間是郡主娘娘貼身女使才有資格住的。

鬱潤青衣衫不整的出現在女使的屋子裡,倒也不怪靈姝這麼驚訝。

“昨晚母親三更天才睡下,我懶得回去了,就在這對付了一夜。”鬱潤青眉頭微微一揚,有幾分憊懶道:“你以為呢?”

靈姝沒理會,眼珠一骨碌,瞟了瞟屋內,仿若漫不經心地問:“她呢?”

“誰?”鬱潤青故作茫然的沉思了一瞬:“你說那個白英嗎?她自然不會同我擠一張床。”

豹公主很不禁逗,一下就睜圓了眼睛:“你是不是有毛病啊!你明知道我是問陸輕舟!”

鬱潤青笑了笑,垂眸拉開抽屜,從龍鳳檀的線香盒裡撚了兩炷香,點燃了插在香爐上,而後才道:“你找她有事?她不在這裡。”

“哼。”靈姝扭過頭,朝正房走去。

沒一會的功夫,有女使來喚,說郡主娘娘醒了。鬱潤青穿戴好,過去給母親請安,一進門就見靈姝坐在供桌邊上吃餛飩。雖然隻是一碗樸素清淡的小餛飩,但靈姝吃的兩腮鼓鼓,嘴巴泛油光,讓人一看就覺得有食欲。

鬱潤青隻看一眼便回頭吩咐女使:“給我也盛一碗。”

郡主娘娘病著,不定幾時醒,院裡的小廚房從早到晚不斷火,一碗餛飩自然是說包就包,說煮就煮,很快端了上來。

鬱潤青也沒挪進去,拖過椅子坐在了供桌的另一頭。

待郡主娘娘被攙扶著走出來,看到她們兩個的樣子,忍俊不禁道:“不是才吃過午膳,怎麼又餓了?”

郡主娘娘的病況愈發不好,一日當中至多有三四個時辰是醒著的,三四個時辰當中至多有半個時辰是清醒著的,且清醒的時候往往沒有糊塗的時候有精神。

鬱潤青寧願母親是糊塗的,就這

樣無憂無慮的活在過往記憶中,一直到燈枯油儘。

靈姝與她不謀而合?_[(,於是很配合的抬起頭笑道:“姨母以前不是總說多吃飯才可以長得高嗎,現在又嫌我們吃得多了?”

郡主娘娘笑道:“我是怕你吃太多會積食,待會可不許吃飽了倒頭就睡。”

吃飽了就睡的人往往沒心事,沒心事的人多少有點傻。小時候的靈姝是真傻,所以不覺得有什麼,如今再聽到這樣的話,心裡就不免有些小彆扭,咕噥了一句:“……誰倒頭就睡了。”

郡主娘娘坐在椅子上,不是很舒服,鬱潤青擱下吃了一半的餛飩將她攙扶到內室,靈姝也腳前腳後的跟進來,三人就這樣圍坐在塌上,聽著潺潺細雨聲,喝茶吃點心。

鬱潤青愛吃橘子,可這時節橘子尚未成熟,郡主娘娘先前清醒的時候,知道鬱潤青要回來,特意吩咐潤生派人去千裡之外的雲州采買。

潤生倒是不負郡主娘娘所托,真把雲州橘弄到了嶺南,隻可惜大熱天的,又一路顛簸,好些橘子都變了味道,送到嶺南候府時僅剩下那麼寥寥幾十個,勉強裝滿一筐。

鬱潤青回府不過數日,已經快要吃完了,不然這樣的水果怎會隻擺一個在案上。鬱潤青習慣性的伸手去拿,指尖都碰到橘皮了,偏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一道殘影閃過,眨眼的功夫,橘子就在靈姝手裡了,她搶了橘子,卻不吃,當著鬱潤青的面高高拋起又一把接住,像拿著肉骨頭搖搖晃晃的逗小狗。

鬱潤青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從盤子裡捏了一塊杏酪糕吃。

靈姝捧著橘子,很刻意的往旁邊一挪,好像不樂意挨鬱潤青太近。

郡主娘娘怎會察覺不到她們兩個的小動作,正想說什麼,對面的鬱潤青卻先開口道:“母親,我記得你說過,你和父親大婚時,太後賞賜了你一個青玉蘭花釵。”

“是啊。”

“母親沒有給旁人吧?”

“太後賞賜的,我怎麼會給旁人。你想要不成?”

鬱潤青微微頷首。

郡主娘娘頗覺稀奇:“真怪了,你向來不喜歡這些首飾,好端端的怎麼想起管我要釵子,再說,就算是給你,也沒得平白無故就給你的道理,總歸要有個由頭才是。”

杏酪糕味道極好,鬱潤青吃了一塊,仍不覺得膩,又拿了一塊來吃:“我知道,萬一過兩日就有由頭了呢,母親先找出來戴幾日。”

郡主娘娘對鬱潤青向來是有求必應的,比上面的哥哥姐姐驕縱多了,鬱潤青不明說,她就不深究,揚聲喚來“白英”,讓“白英”去找她的青玉蘭花釵。

“白英”哪知道青玉蘭花釵在哪,站在那裡有點支支吾吾。

郡主娘娘年輕時禦下極嚴,她的貼身女使自然是最聰明伶俐的,現在這幅樣子,簡直是給郡主娘娘添堵,一時生氣,也懶得廢話:“算了算了,我自己去找。”

旁邊候著的兩個女使連忙上前攙扶。郡主娘娘雖然自以為是身康體健的,但雙腿老是吃不上

力,被人扶著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眼看著郡主娘娘進了臥房,靈姝才冷哼一聲說:“你要那釵子,是想給陸輕舟?”

“嗯。”鬱潤青不知道該跟靈姝說什麼,乾脆把剩下的半塊杏酪糕都塞進嘴巴裡,而後跪起身,用鳩杖逗弄籠子裡的紅嘴藍鵲。

靈姝是在千嬌萬寵裡長大的公主,從來都是旁人憑她一言一行,揣測她心意,討得她歡心,哄著她,捧著她,使出渾身力氣奉承她,數十年如一日。

仔細想想,其實很像繈褓裡嗷嗷待哺的奶娃娃,餓了就要吃,悶了就要人來哄,可自己卻不會哄人,想叫旁人理一理她,隻會張著紅潤潤的嘴巴哭嚎不停,腳丫亂蹬,小手亂抓,也顧不得旁人疼不疼。

所以鬱潤青一不理她,她馬上就變得格外尖酸刻薄:“我看你真是天字頭一號大傻瓜,在那個魔女身上還沒吃夠虧?還要重蹈覆轍是吧?”

豹公主這種稚子啼哭似的冷言冷語不知刺傷了鬱潤青多少回,如今倒是終於能安然無恙的躲過一次。

鬱潤青淡淡道:“彆亂說話,玹嬰和小舟怎麼能相提並論。”

靈姝到底顧忌著郡主娘娘,沒敢太大聲,不過字字句句都是從後槽牙裡擠出來的:“我又不是不認識她陸輕舟,當年你被幽禁在寒川,我替姨母去送信,你以為是那麼容易的?哼,虧我從前還當她是公正嚴明,現在看來根本就是彆有用心!沒聽懂?鬱潤青,你傻子吧,她手裡攥著幽閉之地的通行玉牌,裝模作樣的不許任何人接近你,自己呢,我用腳趾頭想都能想到,肯定隔三差五就去找你!不然你能對她這麼感恩戴德?這麼死心塌地?”

鬱潤青用鳩杖輕輕敲了一下她的腦袋:“以後彆用腳趾頭想,用頭想。”

“你——”靈姝深吸了口氣,自以為忍住怒火:“好言難勸該死的鬼,要不是看在姨母的面子上,我才……”

鳩杖來回擺動,撥弄著靈姝突然間冒出來的獸耳。

鬱潤青道:“靈姝,你待我,待我母親,待候府,從來都是不遺餘力,這一點我很清楚,所以我對你也感恩戴德,你可以罵我是天字第一號傻瓜,也可以甩我幾鞭子,隻要你高興。畢竟我欠你的,不知道該怎麼還。”

話至此處,她放下了手中的鳩杖,在浮動著草木清香的絮雨中輕聲道:“可小舟不欠你的,就彆傷及無辜了。”

靈姝根本沒有仔細聽鬱潤青說的話,隻是下意識摸了摸發頂的獸耳,也不曉得為什麼,忽然想起從前鬱潤青很喜歡揉搓這對看上去不倫不類甚至不人不鬼的獸耳。

她一直沒好意思說,其實那樣揉來揉去,真挺舒服的。

“鬱潤青。”

“嗯?”

遲遲沒人來哄,繈褓裡的稚子終於知道哭也沒有用。

“要是真能回到三十年前就好了。”她手握著橘子,躺倒在塌上,臉埋進軟枕裡說:“吃太撐了,我睡一會。”

郡主娘娘找到釵子,出來一看,不由地搖頭歎氣:“這孩子,叮囑她一百遍,不要吃飽喝足倒頭就睡,偏不聽。你瞧瞧你瞧瞧,睡覺還抓著個橘子。”

“白英”方才犯了錯,這會正急於彌補,專撿郡主娘娘愛聽的話說:“倒頭就睡是福氣,殿下是福澤深厚的人,做夢也都是美夢呢。”

郡主娘娘聽了果然舒心,她想,十六歲太小了,還是個孩子呢,怎麼也要等到靈姝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