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裡百姓在河岸邊鬨著要人時,鬱潤青於船外布置了兩層咒陣,一層外不許進,是以免百姓闖入船艙,一層裡不許出,是以防活屍逃出去傷及百姓。
鬱潤青自覺周全,才放心留寧昭獨自一人在船上補眠,可她著實沒想到肇安縣這個行事作風並不凶悍的邪祟竟然有三百多年的道行。
也就是說,有三百多年道行的鄭曉蝶想潛入咒陣是輕而易舉,堪堪築基期修為的寧昭想從咒陣裡逃出去是難如登天。
若鄭曉蝶有意要取寧昭的性命,那這艘大船就成了鄭曉蝶探囊取物的“囊”。鬱潤青單是這樣一想,都覺得很愧對寧昭。
萬幸寧昭安然無恙,還有力氣罵人:“鬱潤青!王八蛋!還不滾回來!你要害死我啊啊啊啊啊!”
這句“王八蛋”鬱潤青不得不笑納。她也是回到船上,看見那穿著桃粉色衣裳的少女,才想起來自己忘記把少女關回到船艙裡。
好吧,不完全是忘了。
鬱潤青根本沒想過少女會掙脫她的定身符,就像她同樣沒想過會有邪祟闖進咒陣。
“寧昭!”
“啊啊啊你怎麼才來!”
寧昭跌跌撞撞,連滾帶爬,一骨碌從二層甲板上摔了下來,發出“嘭”的一聲巨響,而那少女緊隨其後,竟然跟著一躍而下,動作又快又靈敏,半點沒有活屍的僵硬笨拙。
鬱潤青立即意識到鄭曉蝶此刻就在那少女的身體裡,不敢再大意,她一把攥住寧昭的衣領,使出渾身力氣猛地向外一甩,寧昭尖叫一聲,嗖的一下滑出去老遠,同時也躲開了鄭曉蝶手中無比鋒利的水刃。
鬱潤青看到那水刃,面色不由地凝重起來。她認得那水刃,她兒時在汀江上遇到淵魔肆虐,便是險些死在這削鐵如泥的水刃之下。
寧昭劫後餘生,長舒了口氣,又因此刻太狼狽,有些惱羞成怒的問:“這是什麼東西啊?!”
鬱潤青警惕的盯著鄭曉蝶,緩緩吐出兩個字:“難講。”
鄭曉蝶大抵也看出鬱潤青並非等閒之輩,一擊不中便將水刃散去,順手捏了一縷烏發到胸前,白嫩的食指一下一下纏繞著發梢,笑容如蜜糖一般,聲音亦是稚嫩脆甜:“你們是哪裡來的,非要和我作對不成?”
鄭曉蝶死那一年是七歲,如今卻沒了年紀,奪得一具少女的身體,便十分應景的擺出一副少女才有的嬌憨姿態,笑也是非常真切的笑,看得出很滿意這具年輕漂亮又有父母疼愛的身體。
怨靈,淵魔,陰氣極盛的水域。
鬱潤青看著鄭曉蝶,腦海中忽然閃過四個字——共生共存!
鬱潤青這一次沒再猶豫。隻見她手腕向外一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兩隻手的食指與中指間便各夾了一張深藍色的符篆,兩張符篆交錯的瞬間,原本月朗星疏的夜空突然陰雲密布,伴隨著一陣狂風,厚重的雲層逐漸扭曲,仿佛深海中能吞噬一切事物的漩渦。
躲在後面的寧昭不禁睜圓了眼睛:“玩這麼
大!”
而鄭曉蝶收斂了笑意,卻並不畏懼,她抬起手,怒喝一聲,船體四周驟然升起四面驚濤駭浪一般的水牆,將這艘大船嚴絲合縫的包裹起來,與此同時,四面八方凝結出無數道水刃,鋒芒直指身處陣眼的鬱潤青。
兒時的記憶令鬱潤青不自覺汗毛倒豎,用一輩子沒有過的速度飛快念道:“雷兵八百萬,騰散崆峒中。敢有拒逆者,元帥令不容。攝赴魁罡下,永為清靜風。急急如都天大雷公律令!降!”
話音剛落,亦有無數道天雷劈開水牆,正正撞上那些向鬱潤青襲來的水刃,一時間電閃雷鳴,波濤洶湧,整艘船好似陷入翻江倒海的暴風雨中。
寧昭從船頭一路摔到船尾,等她身形穩下來的時候,鬱潤青和鄭曉蝶已經鬥法鬥到了天上去。
“我的娘啊……”寧昭完全被嚇到了,她要早知道肇安縣藏著這麼一個能和鬱潤青打的有來有回的狠角色,就是把她大卸八塊,她也不會跑到這來客死他鄉。
不過……寧昭掙紮著爬起來,果不其然,河岸邊圍滿了聞訊而至的百姓。
“天啊!你們不要命了!都滾遠點!”
然而這些百姓中絕大部分是船上活屍的家人,眼見船體碎裂,將要沉沒,他們如何肯走,有不少年紀輕輕的父母已經劃著小船下了河。
寧昭咬咬牙,仰頭大喊道:“鬱潤青!元神!”
“知道了!”鬱潤青偏頭躲開水刃,掌心朝上,急促的喚了一聲:“召!”緊接著劈劈啪啪閃著火光的雷雲便在她掌心內凝成了一團,這一團雷雲丟過去,霎時將鄭曉蝶炸飛出一箭之遙。
鄭曉蝶忍著痛手掌向後一揮,一道水柱立即從上香河中升起,將她穩穩接住,可還不等她振作起來,又一團雷雲襲來,重重砸在她胸口上。
鄭曉蝶不禁痛苦的哀嚎一聲,而她張開嘴的瞬間,通身白光乍現,近百個元神從她腹中飛出,悠悠蕩蕩的飄散回船上。
鄭曉蝶眼看著那些元神離她而去,不由惡狠狠的瞪著鬱潤青,雙目猩紅,聲嘶力竭:“你為什麼要和我作對!!我隻是想被爹娘疼愛著!好好的活一世!究竟有什麼錯!”
鬱潤青笑道:“少來了,你是想嘗嘗做人的滋味吧。”
鄭曉蝶臉色微變。
鬱潤青見她這副模樣,更確定心中的猜測,不動聲色的在掌心凝結著雷雲:“三百多年前,鄭曉蝶因水患喪生,死後怨念不化,靈魂被困縛在斷氣之地,也就是肇安縣內一處陰氣極盛的水域裡。而這片水域因暗流密布,常年有人溺亡,早早生出了水淵,水淵有靈,卻寸步難行,隻能終日看著附近百姓生老病死,婚喪嫁娶……”
“閉嘴!你閉嘴!”
“看得久了,看得多了,水淵也生出了想做人的心思,剛好這時候出現了一個鄭曉蝶,小姑娘才七歲就死了,即便成了怨靈也什麼都不懂。可水淵很清楚,怨靈修煉至極,不僅可以逃脫縛靈地,還可以奪舍重生,於是水淵便一直用溺亡人的魂魄養著鄭曉蝶,那無比漫長的三
百年歲月裡,她們在這片陰氣極盛的水域裡共生共存……”
“不要說了!我叫你不要再說了!”
“鄭曉蝶”終於忍無可忍,竭儘全力從上香河中掀起一道巨大的水刃,朝著鬱潤青狠狠劈去。
鬱潤青諷刺一笑,丟出手中的雷雲。
雷雲與水刃相撞的那一刻,電光如極晝一般照亮了幽深的夜幕,河岸邊的百姓都不由自主的閉上了雙眼。
待眾人再度睜開眼時,一切都已歸於平靜。
風吹雲散,月光皎潔,千萬條銀絲般的細雨傾斜而下,落在碧綠的樹葉上,凝成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
“娘——”
“我的兒啊!”
不知是誰先哭出聲,頃刻間這哭聲就此起彼伏的連成一片了。
瑤貞揮劍劈開封死船艙的門板,救出最後一個哭爹喊娘的百姓,才得空去安慰哭爹喊娘的寧神醫。
“小寧師姐,你還好吧?”
“嗚嗚嗚嗚嗚嗚我還活著嗎……”
瑤貞一本正經的點點頭:“你活著呢。”
寧昭抹了一把臉上的水,還有點不敢置信:“我沒淹死啊?”
瑤貞道:“我方才把你撈上來的,你不記得了?”
寧昭鬆了口氣,不過很快就咬牙切齒:“鬱潤青這個賤人!回回都這樣!她倒是打架打得爽了!根本不顧彆人的死活!”
鬱潤青悄無聲息的走到寧昭身後,把她從地上拎起來:“你這不是還活著嗎。”
“我差點死了!”
“那也是還活著啊。”
瑤貞看到鬱潤青,兩隻眼睛簡直噌噌放光,滿臉崇拜和敬佩:“潤青師姐不愧是仙盟修為最高的天師!太厲害了!比我在書裡看到的都厲害!原來大天師真的能引天雷為法器!早知道我也……”
寧昭急忙打斷她:“小生瓜!抓緊你的劍!想都不要想!”
鬱潤青笑了笑,正欲開口,忽然覺得臉有點痛,抬手一摸,竟然見了血:“……寧神醫,我受傷了。”
寧昭渾身上下到處是青紫淤痕,才不在乎她那一道小小劃傷,隻是免不得要問:“到底什麼東西,鬨出這麼大動靜。”
鬱潤青捂著臉,簡明扼要的說了一遍事情的來龍去脈。
寧昭沒太明白:“共生共存?所以呢?剛剛打散的是水淵還是鄭曉蝶?”
鬱潤青道:“水淵。”
瑤貞忍不住問:“那鄭曉蝶呢?”
鬱潤青耐著性子為小生瓜解惑:“水淵養著鄭曉蝶,是為了占據能逃脫縛靈地的靈體,時機一到,自然沒必要留著鄭曉蝶了。”
瑤貞一聽這話臉色都變了,磕磕絆絆道:“你,你是說,水淵把鄭曉蝶給,給吃了!”
鬱潤青想一想,點頭:“差不多。”
“三百多年的共生共存啊……”瑤貞氣得漲紅了臉:“水淵就這麼想做人嗎!做人有什麼好的!”
鬱潤青雖然不曉得瑤貞為什麼生氣,但還是解釋道:“水淵是一定要,嗯……吃掉鄭曉蝶的,畢竟,修煉出靈體的鄭曉蝶肯定不甘願一直困在陰水裡,一旦鄭曉蝶先一步逃出去,水淵這三百多年的辛苦就全白費了。”
寧昭聽的有些不耐煩:“事情都完了還說這個做什麼啊,當務之急是找一家客棧,我要沐浴更衣睡覺,真疼死我了嗚嗚嗚嗚……”
鬱潤青見寧昭鼻青臉腫的,也於心不忍:“好,先找家客棧。你不要哭了。”
瑤貞亦步亦趨的跟在二人身後,還沉浸在鄭曉蝶和水淵的故事中無法自拔,一路嘟嘟囔囔:“水淵吃了鄭曉蝶,鄭曉蝶死了,可水淵乾嘛還要去慈母廟呢?為什麼還要奪去那些被父母偏愛之人的元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