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闖山門(四)(1 / 1)

淮山深處長著一種名為無患子的樹,這樹又喚鬼見愁。

就如同經商之人總愛在屋裡擺上富貴竹,屋外種上發財樹,道家佛家也很樂意討個好彩頭,因此淮山裡到處都是這種樹,年頭多的大抵有十丈高,五六人合抱那麼粗。

眼下時節正趕上無患子落果,滿地是圓滾滾的果核。落選者好歹算來了仙門一遭,自然不願兩手空空回去,臨下山前都不約而同的到那無患子樹下拾果。

有幾分似龍眼,半透明的,如琥珀一般的小果子,掰開來裡面是渾圓堅硬的黑色果核,把這果核拿回家去,陰乾打磨,串成一串,便是可以去穢辟邪的菩提珠。

可這些落選者並不曉得,天下可以串珠子的果核那麼多,為何偏偏隻有無患子的果核是菩提珠,為何偏偏隻有無患子被稱作鬼見愁。

鬱潤青也是入了宗門的第二年才知道,無患子的果肉遇溫水會同皂角殼一樣搓洗出綿密的泡沫,將沾染了魔血的衣裳浸泡其中,再等上一兩個時辰,便能洗淨魔血了。所以民間流傳著菩提珠去穢辟邪的說法。

鬱潤青緩步從那些拾果的落選者中穿過,四周漸漸無人了,方才一溜煙的跑上雲中閣。

雲中閣門的門檻比彆處高出一大截,誰到了這裡都免不得頓一頓,再提著衣擺謹慎的邁過去,唯獨鬱潤青,總是視這門檻若無物,輕輕巧巧的就一步跨過了。

旁人不明白,當她更伶俐些,其實這不過是候府教養孩子的規矩罷了,哪怕走平坦至極的、鋪著羊絨毛氈的路,也要分出一半的心神注意著腳下,莫要忽快,也莫要忽慢,莫要踉蹌,也莫要晃蕩,莫要拖遝,也莫要蹦躂,總之,在侯爺和侯夫人眼裡,走路的儀態代表著候府的臉面。

鬱潤青是家裡那麼多孩子當中最聽話的,亦是被教養最好的,毫不誇張的說,她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傾注著父母的心血,是融在骨子裡的,渾然天成的俊雅得體。

“師姐。”鬱潤青笑著喚道。

“……你過來做什麼?”嶽觀霧看她一眼,很快挪開視線,繼續盯著華雲頂上靜坐入定的應選者。

“我有件事想同師姐說,今早太匆忙,沒來得及。”鬱潤青道:“是這樣,我聽聞肇安縣有蠱蟲肆虐,許多百姓一夜之間便失了神智,六親不認,仿若行屍走肉……”

嶽觀霧道:“你從何處聽聞?”

鬱潤青道:“唔……倒也沒人和我說過,我自己猜的,前兩日寧師妹不是去了肇安縣嗎,我想肇安縣或生了重疫,縣令才會派人來請寧師妹,可今日晌午陸師姐讓我幫忙找和蠱蟲毒蟲有關的卷宗,又問我邪符和蠱毒作用於人身上有何不同,我一拚湊,以為多半是如此了。”

嶽觀霧仍背對著她:“所以呢?”

鬱潤青舔了下唇,試探著問道:“我,我能不能去肇安縣幫寧師妹的忙?我知道,師姐如今還不放心我出門,可我,真的很想下山看看……師姐,師姐,我求你了,我保證不會讓你失望的。”

嶽觀霧握緊劍,又將劍擱下,終於側過身來看著她:“你是想幫忙,還是想下山散心。”

“都有的都有的。師姐,你最清楚啊,對付蠱毒我比寧師妹拿手。寧師妹驗蠱隻會用預知子,殺蠱便是用一味鬼臼,可鬼臼一年生一莖,莖枯為一臼,要足足十二臼才能入藥,倘若蠱毒肆虐,禍及上千上萬的百姓,她何以殺蠱解毒呢?”鬱潤青一氣說完,方才放緩了聲調,朝著她師姐端端正正的一笑:“我還是想幫她忙多些……”

嶽觀霧眉頭一動,正欲開口,雲中閣外忽然傳來激烈的爭執聲,嶽觀霧立即向下望去,鬱潤青也急忙上前兩步,雙手撐著欄杆往下看。

有點出乎意料,又有點意料之中的——鐘知意跟人打起來了。

面容嬌豔的少女還是那副目中無人的模樣,隻是這次乾脆連流雲傘也不拿了,她將流雲傘背到身後,手握著傘柄內的軟劍,分明是在和人打架,可一招一式頗有種“飛燕能作掌上舞”的飄逸姿態,倒真不辜負她金樽鐘氏百年仙門世家的名望。

鬱潤青對鐘知意是有幾分欣賞的,故而看的入了神,可無意瞥見華雲台上幾個考官都面色鐵青,突然就反應過來,應選者在秘境之外動手打架是要被逐出山門的。

或許是出於對鐘知意的欣賞,鬱潤青連想也沒想,便伸出兩根手指在虛空之中畫了一道繁雜的咒陣,咒陣極快成型,符文隨之四散,化作點點星光附著在地面的枯葉上,枯葉仿若頃刻回春,扶搖直上,輕飄飄的落在那幾個動手打架的應選者肩上。

拔劍相向的幾人頓時不動了。

鬱潤青偷偷瞄了眼她師姐,見其眉頭微蹙,面色不虞,不由訕訕一笑:“小孩子,就是衝動。”

嶽觀霧冷冷的睨過來:“你認得。”

鬱潤青道:“我看她,的確有些天資。”

嶽觀霧道:“天資出眾者大有人在,若都這般肆意妄為,豈不是,皆成玹嬰。”

一提到玹嬰,鬱潤青就有些難為情了。

不過,鐘知意這二輪試煉都是在鬱潤青眼皮子底下通過的,她自覺鐘知意此人雖囂張狂傲,但那也隻是恃才傲物的傲,品性並不壞,說句良心話,她小時候若也有鐘知意這樣的本領和家世,肯定比鐘知意更狂更傲。

思及此處,鬱潤青還是硬著頭皮開口道:“正是有這樣的顧慮,才要將天資出眾者儘收入門下,好生教導嘛。”

嶽觀霧仍冷眼看她:“宗門未曾好生教導過你?”

鬱潤青在心底深深地歎了口氣,她覺得自己十年前犯下的錯,於師姐而言就是一生也跨不過去的高門檻,師姐永遠都不可能原諒她了。

“你是這次招收的督考,此事應由你裁決。還不快去。”

“知道了……”

鬱潤青從雲中閣一躍而下,落在那幾名應選者身旁,奪去了他們的手中劍,又一個個的摘掉他們肩上的“定身符”。

這時蘇子卓和殷蓉蓉也從華雲台趕來,兩個人臉色都不是很好看,幾名應

選者見狀終於夾起了尾巴。

“潤青師姐,這……”殷蓉蓉一開口,就摻著點想求情的腔調。畢竟鐘知意如此目中無人,能讓她在華雲頂動起手來的,自然都不是尋常之輩,幾個打架的應選者,歸攏到一塊,可以稱得上是這一屆招收的全部好苗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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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潤青看著她微微一搖頭,隨即望向身旁的幾個半大少年:“因何動手打架?”

其中一個錦衣少年滿臉不服的站出來,指著鐘知意道:“她竟敢說我蘭亭趙家是窮鄉僻壤裡飛出來的野山雞!”

“哼,難道不是嗎?一個開染布坊起家的商賈,竟也敢大言不慚的稱自己是仙門了。”

“你——”

“你急什麼,你也隻會急了,因為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實話!”

錦衣少年被氣得渾身發抖,毫無回擊之力,倒是他旁邊的少年叉起腰來幫他爭辯:“你金樽鐘氏又好到哪裡去,不一樣跑到問心宗門下求學嗎,我們都是一樣的,誰又比誰更高貴。”

鬱潤青點點頭,再度看向鐘知意,滿臉寫著“該你了”。

鐘知意此刻完全顧不得追究鬱潤青先前要搶她流雲傘一事,直圓目怒睜道:“我祖父說過,坐井觀天是最不可取,我來問心宗不過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山外有山,今日我見過了,我承認問心宗的確無愧為仙門之首,可那與你們這等開染布坊的有什麼關係!”

話音未落,幾個少年又打作一團,這次無劍可用,乾脆把胳膊伸出去,薅著對方的頭發不撒手了。

身為第二輪試煉的主考官,蘇子卓面色漲紅如豬肝,隻聽他撕心裂肺的怒喝道:“都給我住手!住手!我從未見過你們這等!這等!”

這等什麼,蘇子卓到底沒說出來。

鬱潤青其實理解他。如此情景,實為罕見,他們小時候再不和睦,至多是陰陽怪氣的放放冷箭,以求重創五臟六腑,何曾這般潑辣的撕扯過?不體面,太不體面了。

鬱潤青搖搖頭,又用定身符控製住了場面,而後不緊不慢的說道:“這樣吧,既然你們相互不服氣,那第四輪試煉便一同去闖鬼車鳥洞穴,六個時辰之內從鬼車鳥洞穴中出來的,就算通過試煉,如何?”

錦衣少年臉色一白:“鬼車鳥的洞穴……”

“如果害怕,可以現在就下山回家。”鬱潤青笑笑:“要不要我陪你去撿幾顆無患子果?”

“闖就闖!”鐘知意最先道:“大不了一死,何懼之有!”

被她這一激,餘下幾人也紛紛應了,都是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而圍觀的應選者都很清楚鬼車鳥洞穴有多危險,對宗門這樣的安排並無異議。

蘇子卓和殷蓉蓉見狀都暗暗鬆了口氣。鬼車鳥洞再怎麼危險,宗門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幾個半大少年死在其中,如此迂回,說不定可以保住一兩個好苗子。

“潤青師姐,果然還是你主意多。”殷蓉蓉快壓不住嘴角的笑意。

“彆給我戴高帽子了,麻煩你,抬頭看看,我怎麼覺得宗主在瞪我。”

“啊……潤青師姐,彆嚇我啊,我瞬間就如芒刺背了。”

“你先抬頭看看,萬一是錯覺呢?”

“不行,我不敢,我脖子都僵硬了。”

“懦夫。”

終究是鬱潤青抬起頭,果不其然,對上一雙如孤月般清冷,俯瞰山河與霧野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