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陳情書(十三)(1 / 1)

第13章

63.

我想藏起來,我也想師姐。

最終還是鼓足勇氣,再度抬眸望向她。

師姐看著似乎清瘦了一些,卻仍然撐得起那一襲沉靜莊嚴的墨綠色宗主服。其實這種綠而透烏的色澤,本該給人一種可以托起世間一切鮮亮事物的厚重與質拙,就如同千百年來問心宗的曆任宗主,他們自穿上這身衣裳的那日起,便做好了為蒼生而死的準備。

可師姐不一樣。

她是塞北雪原遙遠而神秘的鬆林,冰霜覆蓋著直逼蒼穹的綠意,鍍上一層高潔的月光,散發出冷冽清雅的草木香。

她在冬日裡沉寂,等待春風融雪,到夏花絢爛時,天地之間便唯有這林海一色,根深葉茂,庇護蒼生。

思及初來問心宗那幾年,弟子校服是一身青衫,我甚至覺得母親為我取名“潤青”,簡直是冥冥之中注定了我與師姐會有這樣一段緣分。

一段短暫的,長在春寒陡峭時的緣分。

我手撐著床榻,折身坐起,目光垂落,盯著她衣袂邊緣一道飛鳥蟲魚的刺繡,低聲喚道:“師姐……”

師姐朝我走近,亦有檀香襲來。

我的心思忽然便又飄遠了,莫名想起父親曾經說過,師姐的爹娘都是很虔誠慈悲的人,分明是堆金積玉的鐘鼎世家,卻終日布衣蔬食,克勤克儉,身外之物皆用來濟困扶危,矜貧恤獨,行無量善事,至於無上正覺的神佛前,則隻奉養一爐檀香。

正因如此,師姐才得“檀兒”為乳名。

“願此香華雲,直達三寶所,祈請大慈悲,佑其一生安。”

64.

師姐向我伸出手,她掌心之上赫然是一條長長的黑色布帶。

我猛地抬起頭,不敢置信的看著師姐,也是這一刻才發覺,師姐今日便是用這樣一條布帶高高束起了長發。

師姐眼角有些泛紅,像是蒙上一層似有似無的水霧,可她輕輕握了握布帶,又攤開手掌,竟然生生將眼底淚意忍了回去。

我生平第一次見到,原來人的眼淚可以逆流。

“……是誰?”

“明知故問嗎。”

這世間絕大部分修真者和凡人一樣避免不了生老病死,甚至遠不如凡人死相安逸。凡人若要死,一則求年老體弱,睡夢中離去;二則求兒孫抬棺,送終者無數;三則求魂歸故土,落葉得以歸根。總而言之,所求不過善始善終。

可修真者早在踏入仙門之日便已然舍棄了紅塵,又受天下百姓水米養育的恩情,自當將守護一方安寧為己任,殺身成仁,視死如歸。

我入宗門不過短短十八年,卻記不清曾經送走過多少師兄師姐,他們或死在魔祟之手,或死在鬼煞之手,幾乎各個死相慘烈,留得全屍者少之又少。

而宗門有一條戒律是禁婚喪喜壽,因此每每有人離去,小輩的師弟師妹便會在發間係上一條黑色布帶,不僅是為了告慰亡靈,更是為了提醒自己勤勉修煉,終有一

日斬殺邪魔,報仇雪恨。

65.

我用雙手捧過那條布帶,明明什麼都清楚,卻還是不死心的問:“是……宗主?”

師姐微微俯身,離我很近,我能感受到她灼熱的呼吸,能看清楚她鼻尖上淺淺的一顆小痣。

她說:“是玹嬰。”

我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一睜眼便聽聞玹嬰殺了宗主,當下心中閃過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怎麼會”。

宗主和師姐,都是元嬰期修為,二人聯手,又有春蓬劍相助……仔細想想,並非全無可能。

去年襄來大戰,宗主身負重傷,雖一直閉關修養,但短短一年實在很難痊愈,再加上玹嬰……

師姐見我不語,淡淡道:“你見過她了?”

我點頭。

師姐又道:“如今可認清她卑鄙狡詐的本性?”

認清?亦或沒有認清?

我心中其實還沒有一個明確的答複。

倘若玹嬰當真隻是不久前剛剛解除重葵劍的封印,倘若玹嬰身後沒有上萬玄冥教教眾的追隨,那麼今日我醒來,師姐一定會告訴我宗主殺了玹嬰的好消息。

既然世人可以殺玹嬰,玹嬰又為何不能殺世人?

我知道,追尋這問題的答案便是我的修行。

不過一瞬遲疑,師姐立即皺起眉頭,看我的眼神像是淬了一層毒的冷箭。

我同樣清楚,此刻是我求得師姐原諒唯一的機會。

“師姐……”我抓著師姐的衣袂跪坐起身,低低的喚她,仰著臉看她:“從前是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發誓再也沒有下次……”

“鬱潤青。你當你幾歲?”師姐語氣不善,卻沒有推開我,隻是眼睫低垂,用餘光睨著我:“這一招你從小到大用的還不夠?”

是了。

我擅長裝可憐,扮慘,是軟磨硬泡的一流高手,偶爾也會撒嬌賣乖。從我還是個孩子時,到少年,至今,依舊是這永遠不變的老一套。

因為總是能奏效,所以才沒有更新迭代。

我相信隻要師姐沒有推開我,我就有機會求得她的原諒。

我不奢望我們兩個之間的關係可以回到從前,也不奢望我們兩個的緣分可以延續百年,我隻求她原諒我,不要恨我,不要討厭我,這樣就足夠了。

“師姐……”

我跪於床榻上的雙膝向前挪了挪,本想離師姐更近一些,方便我使我的老一套,可還沒等我開口,師姐忽然抓起我的手腕,將我扯到她面前。

如果說方才離的近,是隻能感受到她灼熱的呼吸,那麼此刻,我覺得她眨眼時睫毛會蹭到我的鼻梁。

“鬱潤青。”師姐道:“我最後問你一次,你如實答。你對那個魔女,到底有沒有死心。”

師姐剛剛問我,是否認清玹嬰卑鄙狡詐的本性。

我不知玹嬰本性,無法作答。

師姐現在問我,是否對玹嬰死心。

我的確膽小怯懦,遇事隻會逃避,可我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心。

愛了就是愛了,我承認,愛錯了就是愛錯了,我不後悔,在這段感情裡我已經用儘了渾身力氣,傷痕累累,也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