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56.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從震驚中緩緩回過神,看著玹嬰,也說不上此刻心裡究竟是什麼滋味。
我從前以為是宗門妄斷,害玹嬰小小年紀被囚禁在鎮魔塔中,故而對宗門頗有微詞,對玹嬰也很是歉疚,便總想著對玹嬰好一些,更好一些,從彆的地方多多彌補。
可如今玹嬰卻說那是她故意為之,她不僅利用了我,還利用了整個仙盟。
以及,無數修士趕赴嶺南,自以為是瞞天過海,隻盼著宗主出關,時機一到,便可將玹嬰斬儘殺絕,殊不知玹嬰亦有備而來,設下一出請君入甕的戲碼。
傷心之餘,或許我還有幾分悲哀的遺憾。
玹嬰在玄冥教當真沒讀過書,我最初與她相識時,她甚至字都認不全,提筆書寫更一竅不懂。是我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教會她寫字,也是我陪她讀書,一字一句解釋其中含義,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成長有多麼驚人,我一度認為像“日新月異”“瞬息千裡”這類的字眼是專門發明出來給她用的。
面對這樣的玹嬰,我實難不感到驕傲和欣慰。
我想終有一日,玹嬰會真正名揚九州,會讓天下人為之驚歎,到那時,誰都不會再記得玹嬰曾是魔族聖女,隻會知道問心宗出了一位驚世絕豔的天才少年。
我想無需多久,那一日便會到來了,我的玹嬰會走到絢爛陽光下,受萬眾矚目與萬千寵愛。
似乎離那一日就隻差一點點,一點點而已。
看著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將一眾仙門世家輕易玩弄於股掌之中的玹嬰,這讓我如何能不遺憾。
57.
“潤青,你說我和你師姐,誰的勝算更大一些?怎麼不說話?是不想同我說話嗎?還是你心裡想著如何替你師姐殺了我?哈哈,可惜呀。”
玹嬰像是滿心歡快,卻不知該向誰分享她的喜悅與得意了。
而我此刻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論心智,論修為,論對這幻境的掌控,我皆不是玹嬰的對手,我的生死自然就在玹嬰的一念之間。
或許玹嬰打定主意要我死,才會毫不避諱的對我坦露她的謀劃。
也好,橫豎元神歸位,我亦未必能活,與其此後餘生做個行屍走肉,倒不如死的乾脆利索。
思及此處,我一步步走向玹嬰。
玹嬰斜眼睨著我,嘴角笑意驟然收斂,一副十分警惕的模樣。
她雖得意,但並未得意忘形,還算清楚我並非軟弱無能的廢物,若下定必死決心,自損一千仍可以換來殺敵八百,而這八百,足夠師姐大獲全勝。
我承認方才有那麼一瞬間,我真的這樣想過。
可玹嬰……
我在離玹嬰三步之遙處站定,抬起手來,隻見一道紅光順著心口流淌至手臂,最後似一滴血般凝於指尖。
玹嬰愣怔一瞬,忽然睜大雙目,皂白分明的眼底頃刻間爬滿密密麻麻的血絲,她忽
然就失了方才的氣定神閒,略有些慌亂的將雙掌橫於胸前,一邊念念有詞,一邊於虛空中結印。
似乎還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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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已然聽不清楚。
幻境中我的元神正逐漸變得透明,逐漸變得稀薄,仿佛寒川朦朧如霧的雪片,即將隨著一陣風悄無聲息的散去。
58.
自師姐成為春蓬劍主後,我便終日憂慮恐懼。
那時師姐才剛剛步入築基期,倘若重葵現世,劍主是個元嬰期高手,想殺師姐當真易如反掌。
我怕極了,連著一年多都睡不成一個安穩覺,直至我與師姐入南麓華庭苑聽學,見到了傳說中的女媧後人。
世人皆道女媧後人是“生而知之,不學而能”,我想千萬年來春蓬和重葵的死局,或許女媧後人知道怎樣才能化解,於是我跪在她膝下苦苦懇求,隻要能破此局,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女媧後人受不住我軟磨硬泡,便為我指了一條明路。
隻要我將元神內的那一滴心頭血封印進重葵劍主的眉心,便是將我對師姐的情義也一並封入,到那時,重葵劍主若想殺我師姐,必定會嘗儘我心中的痛楚與悲戚。
說是與我師姐同生共死,也絲毫不為過。
而這代價便是我元神儘毀,再不能投胎轉世。
所以我說,我一定會死在師姐之前。
59.
玹嬰的修為深不可測,或許遠勝於師姐。
可若論符咒術,世間大抵沒有幾個人能快過我,畢竟連我師父都說我在這方面是極有天分的,比我先入門的師兄師姐們還在符紙上反複臨摹時,我已經可以揮筆成術,而師兄師姐們學著引靈入指掐訣結印時,我已然信手拈來。
到了今日,我真正學會“以血為咒,以魂做引”。
“玹嬰……”
我用儘最後力氣喚她一聲,猛一揮袖,那滴血便不偏不倚的落入她眉心,化作一顆小小朱砂痣,而她身前狂亂繁複的咒陣卻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朝我籠罩而來。
我閉上眼,徹底失去了意識。
60.
“潤青,潤青……”
“她怎麼還沒醒過來?”
“按理說不應當啊,她的元神明明被……”
“住口。”
是師姐,聲音很冷,簡直像寒川裡的極寒之水:“此事日後休要再提,若我再聽到與之相關的半個字,就彆怪我不顧忌師門情誼。”
“嶽宗主好大的氣派啊!這問心宗可還沒輪到你做主呢!”
仙醫閣的寧長老?
“寧公……不要說了,宗主此舉,也是為潤青考慮。”
果然,陸師姐是這世上最公正明禮之人。
不過他們到底在說什麼?分明與我相關,我卻一點也聽不明白,隻覺得腦子裡亂糟糟的,好像裝了一池子被攪爛的渾水。
我不由地蹙緊眉頭,竭力想要睜開眼,可眼皮沉重的很,怎麼都抬不起
來。
“潤青?”陸師姐發覺到異樣,輕聲問道:“如何,能聽得見我說話嗎?好,不要急,試著引氣入體,調理內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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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氣入體,調理內息,陸師姐所言我一一照做,竟然真的漸漸恢複力氣,身體也有了知覺,可當我如願睜開眼時,面前隻剩下師姐一人。
她站在月光清輝之下,用一種極為複雜的眼神看著我。
這是自大殿受刑那日後我與她第一次相見,我心中實在百感交集,然而,一想到那日她在我身上所施加的禁術,就還是尷尬與窘迫更勝一籌。
61.
十五歲?還是十六歲?
太遙遠的記憶,我記不真切了,隻記得是三哥潤生議親那年的春日宴,母親難得領著我和師姐一同出門,去相看未來嫂子。
那場春日宴,我家是東道主。嶺南小地界,公侯府大宴算得上很了不得的場面了,何況我家跟皇貴妃沾親帶故的消息早不脛而走,傳的人儘皆知,於這場大宴而言更是烈火烹油。一時間嶺南周遭的各個豪族、世家、官員、富商,凡是有頭有臉有權有勢之流,紛紛帶著自家的公子小姐前來赴宴。當日景象,真可謂千裡逢迎,高朋滿座。
可那些人哪裡曉得,我家常年靠典當強撐體面,若將我父親母親擱在平頭百姓裡,就屬於啃完窩窩頭要拿豬油抹抹嘴那一掛的,縱使有豹貴妃這麼個富貴親戚偶爾接濟,也遠遠不夠。
這場大宴能如此順利的舉辦,沒出了洋相漏了怯,還是多虧嶺南的兩家富商,一家姓陳,一家姓李,皆為嶺南赫赫有名的商賈。
從商者若富貴無極,自然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所以不約而同地搭上了我家這艘破落戶的船,意圖結交更多達官顯貴。
我那時不太懂這裡面的彎彎繞繞,隻覺得陳李兩家傾囊相助,解了我父母親的燃眉之急,委實義氣,所以那一陣子同陳李兩家的小姐走得極近,幾乎從早到晚在一處玩。
而春日宴當日,那兩家的小姐喝醉了酒,結伴去更衣,不一會師姐也嫌吵要先行離去。她們都走了,獨剩我一人還有什麼趣?我想跟著師姐走,卻被母親一把抓住。
母親問:“做什麼去?”
我道:“找阿檀去。”
母親嗔我一眼:“阿檀阿檀,就知道阿檀,難得熱鬨,你就不能乖乖坐在這裡學學如何待人接物?日後若到京城去,還這般禮數不周,人家該說你是小地方來的,沒見過世面了。”
“好端端的,去京城做什麼。”見師姐已然走遠,我忙撥開母親的手追了上去。
辦春日宴的園子極大,隻是仆婢都在席上忙碌著,旁的地方很冷清。我順著師姐離開的方向,尋到一座僻靜的佛堂,佛堂的門大敞著,一眼可以看到佛龕中的神像,而旁邊是一扇掛著竹簾的小門,通往佛堂的內院。
我見師姐紋絲不動的站在小門外,不知在看什麼,身體緊繃著,雙手亦緊緊握著,似乎是極力克製著怒火。
出於好奇,我躡手躡腳的湊過去,才稍稍走近一些,便聽到內院傳來一陣纏綿悱惻的呻.吟與對白,我一下子就聽出那是陳李倆家小姐的聲音,因身處佛堂,不由地大驚失色。
師姐注意到我,二話不說便將我拽出佛堂。
和師姐一起撞破這種事情,令我有些許的無措:“她們……”
師姐面露嫌惡與厭煩:“以後不要再和這兩個人來往。”
62.
我忘不掉師姐那時的神情。
也清楚自己究竟做過多少令師姐感到惡心的事。
在師姐的注視下,我簡直要崩潰,真想做個縮頭烏龜,把自己徹徹底底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