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對弈(1 / 1)

顏浣月回到正房時,見裴暄之將東廂橫床上的小案幾和棋盤都搬了過來安置在南窗下的小榻上。

小案幾上還放著兩盤精致的點心,兩個空盞,一壺正在熱水裡溫著的酒。

裴暄之正立在榻邊高案上那株青梅邊,修長白淨的指尖閒閒地拈著落到案幾上的落梅,甚有幾分無所事事的懶怠。

見她進來,他眼底平靜的水色微微泛起波瀾,面色卻依舊如常。

他轉身將掌心裡積攢的落梅扔到北窗下燃著炭爐裡,房裡逐漸氤氳出一縷淺淺的梅香,伴著一陣不知何處來的極淡的桂花香,細細交融。

顏浣月關上門,取下綰發的玉簪,踱到小榻邊看著棋盤,笑問道:“你這是哪一出?孫夫人如何了?”

裴暄之立在炭爐邊輕輕拂著掌心細嫩的小花瓣,緩緩說道:

“孫夫人喝了藥,安定了許多。外面下著雪,師姐既已打坐一日,這會兒何不換換心情?那酒壺裡是長安的稠酒,雖不算金貴,但勝在口味特殊,甜酒不甚醉人,老弱婦孺皆可飲。”

顏浣月率先脫了鞋爬到小榻上盤膝坐著,嗅了那溫在熱水裡的酒壺,一股酒香伴著桂花香撲鼻而來。

“怪不得,我說哪裡來的一陣桂花香。”

她倒了一盞出來,見天青色杯盞中的酒漿狀如牛乳,色如白玉,並非一般清澈見底的酒水。

輕輕抿一口,溫軟柔膩,甜香喜人,確實酒氣不重。

很快滿飲一盞,顏浣月隨手捏了一枚白棋又給自己倒了一盞,飲了一口,望著他說道:“那你快去沐浴,回來一起喝酒......這酒買得夠不夠喝的?”

裴暄之揚了揚下巴,顏浣月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去,角落裡擺著兩個壇子。

顏浣月心裡安穩了不少,深覺他做事有時還是很令人滿意的,催促道:“快去吧,我回想回想這棋該如何下。”

裴暄之的腳步比以往快了許多。

等他出去後,顏浣月一手拈著酒盞抿著酒漿,一手拈著棋子隨意地擺著。

她確實不善弈,對此興趣也不大。

有些同門湊堆下象棋時她有時還會過去看個熱鬨,雖也不擅長,但木棋子“哐哐哐”砸著棋盤,聽著就很有勁。

圍棋的話,她是不太往觀棋的人堆裡湊的,圍棋棋局甚靜,落子輕如簷下雨,卻可一滴撩動狂瀾,有時人家一局都快結束了,她還沒看明白關竅在何處。

今夜喝了裴暄之的酒,陪他玩一會兒消磨一點兒光陰也沒什麼,隻是希望他一會兒彆看著她唉聲歎氣。

以前顧師兄沒找到陪下便非要拉著她下。

一局下得顧師兄撓頭蹙眉,徹底見識到了她的棋路之詭異,落子之艱難,水平之稀爛,就此絕了邀她對弈的念頭。

她擺棋子時腦袋有些空,便默默背誦起已經爛熟於心的法訣集錄。

很快規規整整地擺出了個“顏”字,一壺酒也喝完了。

倒完最

後一滴酒,她又去盛了一壺換了熱水溫著。

一邊啃點心,一邊背著書,等第二壺稠酒喝到一半,裴暄之才披著鬥篷帶著肩上雪進到內室來。

顏浣月給他倒了一杯稠酒,回首見他解了鬥篷,穿著一身雪色繡金錦衣,腰間沒係玉帶,隻鬆鬆綁著一根滾金繩,顯得他整個人頗有幾分閒散舒然之氣。

房間裡暖,他愛這麼穿,顏浣月也並不多說,趕緊將棋盤上的棋子都撥回棋籠裡。

裴暄之路過她時,身上冷香有那麼一瞬間將酒的味道滌淨,她還是忍不住輕輕嗅了嗅。

裴暄之盤膝坐在她對面,斂著衣擺笑問道:“師姐回想棋路回想得如何了?”

顏浣月坐得筆直,將黑白棋籠換了一下,隨手拈起一顆黑棋“啪”地扣在棋盤上,一臉高深莫測地說道:“開始吧。”

裴暄之也收起笑意,拈了一顆白子落在她旁邊。

顏浣月有在努力,但下到第十三手時就已經全然看不懂他的路數了。

她儘力做到不過多浪費時間,儘人事聽天命地圈著棋盤上那幾小片地,希望不要輸得太慘。

若是顧師兄看到她這會兒的路數,恐怕要問她是不是不想下了。

可裴暄之沒有撓頭,沒有苦笑,沒有質問,始終一邊抿著酒,一邊認認真真地觀察著她的棋路,仔仔細細地落著子。

好像她真有幾分水平能讓他研究出個什麼明堂似的,她自己看著都有些臉熱。

簷外雪落竹林,簌簌颯颯。

燈火旁,裴暄之一子落下,頷首道:“顏師姐,承讓了。”

顏浣月深深舒了一口氣,原本早就能贏,卻能等在與她纏磨這麼久之後才贏,也算他有些本事。

“我說了,我的棋藝很差。”

裴暄之說道:“顏師姐的棋路……確實有些匪夷所思。”

顏浣月忍不住笑了起來,隨手收著棋子,說道:“天色不早了,你該......”

裴暄之適時給她添了一盞酒,含笑說道:“我黃昏時見過孫夫人之後出去轉了轉,順便給師姐買了些首飾,還有長安近來賣得最多的話本。”

顏浣月問道:“什麼話本?”

“《既入明德》,好像說的是明德宗弟子問世所見之事。”

顏浣月瞬間來了興趣,眼底光輝熠熠,“拿給我看看。”

裴暄之遞出一本用雲錦包得方方正正的書,顏浣月打開第一頁之後,就有些停不下來了。

這本書明顯並非明德宗弟子所著,也不是出於靈修界,大約隻是凡世杜撰,但勝在曲折複雜,引人入勝。

書並不厚,但是慢慢酒勁逐漸上來,她最後有些微醺,看不快,索性選擇明日醒來再看。

合上書頁,見棋盤上放著一個錦盒,裴暄之已半倚在身後的軟枕上,和衣睡了過去。

顏浣月放下書打開錦盒,其中釵環首飾,當真是琳琅滿目。

她合上錦盒去床上抱了一床被子過來

,將小幾挪到榻邊,輕聲喚道:“暄之,你躺下好好睡著。”

裴暄之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繼續沉睡。

顏浣月怕吵醒他,隻能先將被子蓋在他身上,俯身之時,一縷若有似無的冷香從他衣襟鑽出,輕輕地勾撩著她。

微醺之中,她也著實有些硬要真真實實嗅一下的勁頭。

這家夥就算不是在散香,也真的好香。

她看著裴暄之纖長的睫毛靜靜地在臉上倒映下一片陰影,許久沒動掀動過,這才悄悄靠近他。

隻是還未靠近他,裴暄之似乎是感到有人接近,頭先往一旁偏了半寸,這才微微睜開眼,睡眼惺忪,朦朦朧朧地說道:

“浣月姐姐......”

想偷偷嗅一下就被抓到了,顏浣月無奈地閉上了眼睛,輕輕拍著他的肩,低聲說道:“我來給你蓋被子,你好好睡吧。”

裴暄之躺在錦被中,極為困倦地闔上雙眸,輕聲呢喃道:“多謝......”

話還含在口中,人卻已經睡過去了。

見他躺在這裡這般無知無覺、毫無防備,顏浣月不免有些鄙夷自己,幸而她也隻是想聞聞香氣,從沒想著為非作歹。

她起身去洗漱之後,滅了燈燭規規矩矩地躺到床上吃了顆守元丹,而後背著書直到睡著。

第二日一早,她剛起身,就聽帷帳外裴暄之下榻時衣料悉悉索索的聲音。

她撩開帷帳,見裴暄之正立在榻邊扣著腰間玉帶,一見她便笑道:

“不想昨夜竟在這裡睡下了,今日放了院中人回家過年,我去跟管家說說,一會兒我帶飯回來。”

說著便取了鬥篷披上出了門。

顏浣月洗漱後剛剛將昨夜的棋盤收拾了,就聽門外有人喚道:“顏夫人可在?”

顏浣月出門一看,見是陸嫣,便先將她請進來倒了杯茶。

陸嫣不好意思地說道:“原該昨日為阿暄和你接風洗塵,但因我母親的病,耽擱了,母親昨夜吃了藥好了許多,我來是想問阿暄的意思,是放在今日,還是如何。”

顏浣月坐在她對面,含笑道:“二姑娘一來便是喚我,自然知曉裴師弟不在,陸家的事我並不熟悉,還是等他回來你再問吧。”

陸嫣憂心忡忡地抿了一口茶,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有時會有些怕他,你們是夫妻,若是夫人的意思,他也會不同意嗎?”

顏浣月搖了搖頭,說道:“我做不了他的主,而且他體弱多病,也甚少與人爭執,姑娘為何怕他?”

陸嫣歉然一笑,“或許隻是我的生性膽小吧,自聽說阿暄是妖物,我就總是戰戰兢兢的,其實他從未做過什麼……實在沒想到,我以為他很願意聽你的話呢。”

特意放了滿院人的假,不是為了單獨待在一起,難道還能是有什麼謀劃怕彆人聽見看見?

陸嫣不禁深深看了顏浣月一眼,聽聞昨夜阿暄在她沐浴時進去,沒一會兒就被趕出來,還吐了血。

說明他挨了頓打,而且這女子定能製住他。

分明是能打得他一個字兒都不敢多說的人,這會兒又說做不了他的主,實在太奇怪了……

阿暄好好的天衍宗不待,回到這個以前待他也不怎麼樣的家做什麼呢?

顏浣月看著陸嫣有些失神的目光,總覺得她那雙眼睛中的光鈍鈍的。

這一會兒的功夫連幾句話都沒說完,她就走神了好幾次,著實有些異常。

顏浣月不禁輕聲說道:“或者等他回來我問問他,然後給二姑娘回話,可好?”

陸嫣看著她的目光有那麼一瞬間的茫然,而後才像是忽然回歸正位了一般,回道:“也隻好如此了,多謝顏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