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浣月放下半綰的長發,盤膝坐在正房靠窗的小榻上,榻邊案幾上的淨瓶裡插著幾隻素淨的青梅,室內一陣幽香。
她先回身推開窗,向將薛氏兩兄弟送出院門,回到東廂簷下的裴暄之說道:“那接風宴何時開始?”
裴暄之立在灑著金色暖陽的修竹邊,看著窗內她長發散落的模樣,說道:“應是黃昏之時,師姐餓了吧,我去給你先準備一些,我們......”
顏浣月說道:“不必了麻煩了,東廂甚暖,你先稍歇息一會兒,我借用一下你的正屋,莫令人進來,若是有事,用傳音符喚我便是。”
少年立在陽光與陰影駁雜處,神情始終平靜和煦,輕聲回道:“哦,好......”
這些時日裴暄之在身邊,都沒空去看看傅銀環,真是失禮啊。
顏浣月掐了個結界遮住正房,拿出刻滿符篆的小黑匣,念動法咒踏入其中。
胖老鼠照舊窩在角落裡悠閒地抱著木板磨著牙,身邊一堆吃的都不足以再令它眼饞。
今年過得實在是太豐饒了啊。
顏浣月一進來,它還是禮貌性地對這個伺候它的“仆人”抬了抬頭,而後繼續磨牙。
傅銀環被釘了許久,身下的血彙成一片,滲進匣內的符文中。
顏浣月記得以往走向他的位置隻需要三步,而今似乎多出了半步的差距。
她退回去靠著一邊牆用手測算了一下,似乎是多了那麼半匝的距離。
她有些驚訝,隨手解了傅銀環身上的釘子和脖頸的禁製,含笑道:“真是意外收獲。”
傅銀環淤積在腔中的餘血徹底吐了出來,他一邊咳嗽著,一邊嘶啞著說道:“你的心腸比我想象的要狠許多,嗬,這也算正道?用這種手段,你不會恐懼自己的冷血,良心難安嗎?”
顏浣月拿出一柄細細瘦瘦的尖刀輕輕抵在他心口,漫不經心地說道:
“人對善意的要求總是很高,惡人行惡,落淚即可成佛,好人再好,一樣錯事便是萬劫不複,何為正?何為邪?世人難斬私欲,為免私欲橫行,鄰裡間爭搶廝殺,是以需要人以正符合大部分人生存所需的秩序。”
“傅銀環,殺你這種人,人人都可行,我不會良心難安。”
傅銀環抿著乾裂的嘴唇仰頭看著她平靜的雙眸,忽而笑道:“天地,萬物之盜;人,萬物之盜;萬物,人之盜。行我道,取萬物與人為養,登至高之境,何錯之有?”
顏浣月說道:“你忘了一句,君子得之,固躬,小人得之,輕命。”②
說罷撩裙蹲在他面前,手中利刃剜下他胸口一塊肉,傅銀環忽地低頭咬住她的耳垂,將她耳上玉珠耳墜卸入唇舌之間。
顏浣月面無表情地一刀刺入他下腹之下,傅銀環痛得面色蒼白如紙,渾身顫抖,卻還無聲無力地笑道:
“你是第一個碰到我的人,可惜......前世,我不應該給你身上種藥種,我應該給你種我的.....
.”
顏浣月帶血的刀毫不留情地刺入他口中,半截舌頭被血噴了出來。
傅銀環冷汗涔涔,徹底疼暈了過去。
她掐訣擋了擋,傅銀環竟然會有前世的記憶,難道是因為那次假死經曆生死,是以才想起來的嗎?
那之後的事,他肯定知道得比她多。
顏浣月想了想,還是拿出了一粒藥喂給他,吊著這條命試著問些東西吧。
出了小黑匣,她擦洗了一下耳朵,繼續盤膝打坐,運轉靈力,訓練著將先天靈氣與天地靈氣融合得更快速一些。
等到再次睜眼,已是黃昏欲晚,不知何時開始落起了雪。
她打開窗跪坐在榻上看著窗外。
這才發覺四面屋簷圍起來的小天井下的那一小片竹林旁,立著個蒙著畫紙的小燈箱。
暄之正拿著一隻火折將那燈箱點亮,燈箱一亮,一隻騰起前爪,威風凜凜地去撲蝶的小金狸瞬間欲然其上。
燈火昏黃邊,飛雪從玄天飄舞而下,於竹林間簌簌灑灑,甚是清新雅致。
聞聽她開窗的聲音,裴暄之直起身立在雪下竹林邊,靜靜的看著她,輕輕吹滅了火折,
“顏師姐,孫夫人發病似乎有些嚴重,接風宴暫時擱置了,飯菜擺在東廂,師姐去用便是,我這會兒出去看看。”
顏浣月說道:“我也去吧,我......”
裴暄之有些疑惑地想要看清她長發遮掩下的耳朵,口中笑道:“不必了,師姐,孫夫人的病最怕見到不認識的人,先不要刺激她,好不好?”
顏浣月不知人家病症,也隻能先聽他的意見,說道:“那便如此。”
裴暄之攏著鬥篷踏進屋簷,到窗邊看著她,問道:“怎麼丟了隻耳墜?”
顏浣月說道:“洗澡時忘了卸,恐怕是掉了。”
“那我再去買。”
“不必了。”
裴暄之說道:“師姐記得用飯,我先出去了。”
.
長安人影竄動的舊東市,偏僻角落裡一處荒廢的店鋪後院。
一雙雲履踏下老舊的木階,撩起一陣輕塵亂舞。
他拿著燭台踏入地窖,驅使符紙推開一堆靠牆的雜物。
打開雜物後一扇落滿灰塵的舊木門,被塵灰嗆得咳嗽了兩聲,而後用素帕掩著鼻走進狹窄的通道中。
在曲曲折折,又數個岔口的通道內走了許久,這才來到一處平平無奇的鐵門前。
符紙卷起門下的幾枚舊銅錢,鐵門發出一陣微響,緩緩打開。
內裡燈火瑩瑩的小房間裡,一個女子正在桌邊認真地將黃紙剪成銅錢紙。
他帶著微弱的燭光走來,那女子頭也不抬地說道:“來得很準時,知道我急著要去陪在我妹妹墳前過年。”
裴暄之用素帕捂著嘴咳嗽了兩聲,將素帕收了起來,淡淡地說道:“恭喜廖前輩出關。”
正剪著黃紙的廖雨奴笑道:“講這些無用
的場面話做什麼?那老不死的東西可收了我的銅錢?”
裴暄之將一個玉匣放到桌上,輕輕打開,裡面是一枚纏了一半紅繩的銅錢。
廖雨奴冷笑道:“想去天塹那邊浪一回,那老不死的還挺小氣。”
裴暄之不緊不慢地說道:“先生讓您出關了彆惹事,以往名錄的事已經查到了始作俑者,會逐漸幫您澄清的。”
廖雨奴滿不在乎地說道:“我會在意那點兒聲名嗎?就像你會在意留著陸家上下的活口嗎?”
裴暄之受不了這裡的潮濕陰冷,忍不住以袖捂鼻打了個噴嚏,悶聲說道:“比起一個正常的背景,對這種小事的忍耐力晚輩還是有的。”
廖雨奴笑道:“你強行更改了他們腦中你出走後那段時間的記憶,他們瘋不瘋隻是遲早的事,你倒是落了個乾乾淨淨。”
裴暄之平心靜氣地說道:“有的事做得平和一些,好處甚多,晚輩也是沒有辦法拒絕。”
廖雨奴放下手中的剪刀,起身走到他身邊,輕輕嗅了一下,“我說哪裡來的一縷若有似無的香呢,嗬,散香了?方才見了誰?這心悸帶出來的餘香可真香甜。”
裴暄之瞥了她一眼,“這是私事。”
廖雨奴重新坐在桌前剪著黃紙,笑意盈盈地說道:
“香都快要溢出來了,你如今都快熟透了,再克製下去,彆人指尖輕輕一碰,香甜的果漿就要破皮湧出來了,到時候,更丟人,哈哈哈哈哈哈,小魅妖,堵不如疏啊。”
裴暄之依舊無波無瀾地立在原地,淡淡地說道:“廖前輩,你我還沒熟到能說這種話的地步。”
廖雨奴手下一頓,含笑道:“等你情潮潰堤,失了理智,會恨不得每個女人都這麼對你說話。”
“我成婚了,換了心契。”
廖雨奴繼續剪著紙,歎息道:“唉,成婚了都能留你到這個時候,可見那女子也不怎麼想要你,那你就憋著吧。”
“並非如此……”
廖雨奴將紙錢都裝好,隨口說道:“嗬,你懂什麼?女子也好色的,這很正常,放著美貌夫郎都不碰一下,說明你對她而言,沒什麼可心動的,讓我猜猜,不會是你父親有恩於她吧?”
裴暄之面色平和,“廖前輩,一點仇都報不明白,還是不要太耗費精神在彆人的事情上了。”
廖雨奴瞬間臉色一沉。
裴暄之拱手行了一禮,轉身緩緩離開。
.
水雲小院,守門的蟬涓涓剛睡醒了一覺,便聽院門外傳來一陣輕輕的叩門聲。
院門外敲門的人說道:“裴小郎回來了。”
蟬涓涓揉了揉眼睛下床,衝進冷風中去開門。
她見門外不遠處,晃晃悠悠的微光漸漸從林下淌出來,有人提著燈籠從那邊過來。
裴暄之進了院門,便讓來敲門的先回去歇著了。
他將燈遞給蟬涓涓,順口問道:“涓涓,今夜你當值嗎?我夫人呢?出門了嗎?”
蟬涓涓眨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回道:“嗯……我剛過來時顏夫人還在房裡,沒見出來,不知道在做什麼。”
事實上她從裴小郎黃昏出門後就已經過來睡了好一會兒了,隻是不好讓小郎知曉她在這裡偷懶放空。
以往在西院乾活著實忙得閒不下來,裴小郎向來事少規矩小,並不為難人,蟬涓涓來了一天,幾乎什麼活兒也沒乾。
今日唯一的活兒就是給小郎開了個門,答了句話,黃昏時小郎還給發了接風錢,補了成婚時的喜錢,涓涓覺得這日子真的太好了。
至於顏夫人到底在乾什麼,她想,顏夫人可能跟她一樣,準備躲在房間睡一天一夜。
想來顏夫人沒出院門應該一直待在房中。
裴暄之攏著沾了點兒灰塵的鬥篷緩緩往沐浴的小北軒踱去。
蟬涓涓看著他的背影,忽然笑嗬嗬地說道:“裴小郎,今日見了你夫人,張二傻子都快氣死了,到處給人說你是從外面弄了個假夫人回來騙人。”
張二傻子本名張添翼,原本是個極聰明的,一本書能倒背如流。
自陸家來長安結識之後,就喜歡跟著陸家兩兄弟欺負裴小郎,後來莫名其妙就傻了。
涓涓就見過張添翼鼓動陸大公子堵著裴小郎非要扯他衣裳,要驗證他是不是真的妖物,跟人又有什麼不同。
幸而裴小郎體弱,一激動吐了血,他們害怕出事,又哄著他漱了口,不要把這事傳出去。
但涓涓卻見裴小郎吐了血還能若無其事地走回自己住處去。
裴暄之回過頭來,在昏暗淒離的燈影中格外單薄蕭索。
他似乎是想了許久才想起那回憶中的故人,仍還略顯羸弱的語調甚是關切地問道:“張添翼,如今還傻著啊?”
寒風一過,竹影森森。
蟬涓涓莫名覺得搖搖晃晃的燈影下那個人有些可怕,她有些毛骨悚然,但那是裴小郎啊,她壓下心裡那點怪異,說道:
“是呢,成天神神叨叨的,好幾個街道上的孩子都愛追著欺負他。”
昏暗燈影下清瘦頎長的人影輕輕歎了口氣,“多可惜啊,用到正道上該是個人才呢。”
蟬涓涓提著燈說道:“那小郎找到掌門親爹,又成了親,病治好沒有?是不是可風光了?薛家公子都要來跟你下棋呢。”
那瘦瘦的人影笑了笑,“我沒那麼光彩,你回去歇著吧,明日就去領了錢提前回家陪家人過年吧,等過了十五再來,記得去與管家說,分到這裡的人與你一樣早些回去過年,年內都不必到這裡來了。”
蟬涓涓開開心心地說道:“啊!多謝小郎!”
裴暄之轉身行過簷廊穿過小道,往北小軒去。
剛到門邊就見裡面亮著燈,另一個侍女正要闔門,一見他,侍女停了手,立在一邊等他進去。
以往他若是從外間回來,或者夜間終於踏出了房門,就會有人立即到這裡點起燈。
他倒也並不意外,低聲說道:“回
去歇著吧。”
“是。”
他抬腳進去,路過一間放置香爐炭爐的小屋。
剛轉進水汽氤氳的小室,就見水霧成珠,蜿蜒數道的琉璃屏風內,顏浣月正背對著他取了一件外衫披在身上。
可她的外衫向來隻是一層薄紗,霧粉紗衣內,是柔白的身軀……
他失神片刻,忽地背過身,語氣分明有些緊張,“抱歉,師姐,你回來時已沐浴過,我以為……”
琉璃屏風內,顏浣月見慌亂間隨手抓的外衫披著著實有些不像樣,便又將內裡的衣衫搭在身上。
她原本是打完坐發覺身上還是沾了些血氣,便想來清洗一番,沒想到剛脫了衣裳踩了一腳水,就聽到他在門邊說話。
這會兒冷靜下來又覺得被他看到了也沒什麼,便強自鎮定道:“嗯,今日打坐出了些汗,剛脫了衣裳你就來了,要不你先洗吧。”
裴暄之強行收回已經爬出脊背,扭曲撕打著爭搶著往屏風處爬的金霧,低聲說道:“我回去等你。”
“暄之……”
屏風邊探出一隻籠著燭光,滴著水珠的雪白細足。
那腳腕上正掛著半縷自行從他身上自斷奔離的金霧,逐漸消散之際,還在死命地纏著她的腳踝。
“把它弄走吧,它都快沒了。”
裴暄之緩緩回過身來,蒼白的臉被屋裡熱意熏得泛粉。
他看著那處瑩白,薄唇緊抿,許久,輕聲說道:“師姐……是它自己跑出來的,我……”
顏浣月理解今日的事對一個年輕男子有些刺激實屬人之常情,她隨口說道:“嗯,我知道,魅魂之氣有時不太受你控製。”
裴暄之根本沒去管那瀕死的金霧,轉過身僵著腿離去。
比起再被強行收回,它恐怕更願意死在她身上,成全一回,不行嗎……
壓製體內無數縷金霧在神魂之中不停地翻湧著,聒噪地斥責著他的不公正,叫囂著要去扯回那縷無恥的東西。
它們隻想纏到她身上,卻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他往樹下吐了一口血,涼涼一笑,貪婪之物隻懂得滿足淺顯的私欲,連最珍貴最能令人戰栗的東西都不懂。
可笑的是,這是他的一部分,彆人再厭惡,他也隻能包容這些自私淺薄的東西。
他忍著腦海中劇烈的拉扯,在心裡說道:“眼下要這點兒可憐能算什麼?讓她愛上你們,每日都牽掛著你們,每天都想抱著撫摸你們,不好嗎?”
神魂中,無數縷金霧渾身舒爽地一顫,裴暄之也因這期待在冷風裡戰栗了一下。
“那就都聽我的,不要讓她覺得……惡心。”
但總有那麼幾縷頑固的,還要掀起風浪時,被其它金霧扯下來毒打。
裴暄之轉身看了一眼燭光明亮的窗戶,往正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