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狹路(1 / 1)

這幾日冬陽和暖,連日天晴,直到今日下午才又吹起了夾塵帶土的寒風。

臨到入夜,萬籟俱靜。

李老三才從廚房裡將料理好的鍋子端進正屋裡,用鐵釺子扒拉了一下爐裡紅彤彤的炭火,將鍋子坐到小爐上。

又著急忙慌去廚房倒了一壺酒拿來用熱水溫著。

他忙碌這些的時候,他的婦人李嬸子正大呲呲地躺在炕上睡得鼾聲如雷。

李老三對他婦人向來是敢怒不敢言,從年輕時候開始就是如此,一家子從裡到外的吃喝用度全得他操心。

昨日酒溫得燙了一些,婦人在飯桌上當著兒女的面錘了他一頓。

他挨了打,縮到桌子底下一個字也不敢多說,等全家吃完之後還得收拾桌子。

等鍋子酒溫得差不多了,李老三畢恭畢敬地倒了一杯,自己嗅了嗅,香得人舌頭都軟了。

但他沒敢喝,拈著酒杯到炕邊喚道:“當家的,該起身了,蘭兒今日還要帶人回來呢。”

炕上婦人隨意哼了兩聲,好一會兒才打著哈欠揉著眼睛坐起身來。

李老三伺候婦人喝了酒下了炕,沒一會兒大門外便傳來一陣敲門聲,李老三趕忙披上大襖出去開門。

李嬸子循著香氣到外屋來揭開鍋看了一眼,有些不滿意。

跟在李折蘭身後進來的錢貴兒看著李嬸子的臉色,心裡不免有些發涼。

第一次登門,折蘭的娘就不高興,看起來不太歡迎他,這往後不知還能不能成事。

他放下捧來的一堆禮品,頗為忐忑地被邀請到桌邊坐下。

李老三給了他一杯酒,他心裡緊張,也沒有喝酒的雅興,手裡捏著個酒杯子,眼睛不知該放到何處,便落到了一旁小爐上冒著熱氣的鍋上。

不知煮的什麼,熱氣騰騰的,真香啊。

耳邊折蘭娘在那邊啜著酒邊數落著:“年前的肉都沒準備好,李老三,我看你是越來越欠收拾了。”

客人登門主家吵架,坐在小板凳上的錢貴兒不免有些尷尬。

他來了之後就得了一杯溫熱的酒暖手,也沒見人家招呼他什麼。

他側首看了眼折蘭,折蘭卻起身出門去叫她哥哥去了。

門被打開,寒風忽地吹進來,折蘭身後跟著一個高大的青年進得門來。

那青年瞥了他一眼,說道:“這就是你找的男人?”

折蘭笑意盈盈地坐到錢貴兒身邊來,說道:“那當然,他生得好看,又是富家公子,誰像你,連個女人都找不來。”

聞聽此言,錢貴兒心裡多少有些得意,不禁揚起了下巴,卻又得生生壓下自己那顛撲不已的心,想要表現得謙和一些。

“喝啊,貴兒哥,這酒是我爹自己釀的,很好喝的。”

錢貴兒立即抿了一口,他心思不在這兒,知道酒烈,但沒嘗來什麼好壞。

屋裡的爐子燒得熱,才坐了一會兒就開始有些冒汗。

李大嬸坐在錢貴兒對面,時不時問上一兩句話。

錢貴兒便好聲好氣地答著,知無不言,言無不儘,恨不得將自己祖上十八代都交代清楚。

什麼場面就著點兒酒都能變得熱絡起來,屋裡正聊得好呢,院外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李老三自覺地起身去門邊看,沒一會兒又回來挑起棉簾探進個腦袋問道:“當家的,外面來了位小郎君,說是夜裡趕路尋不著住處,想來借宿一夜。”

李大嬸跟喝得面色發紅的錢貴兒碰了個杯,說道:“那就叫進來一起暖暖火。”

李老三藏好了那小郎君給的一塊碎銀,喜滋滋地說道:“哎,那我去叫。”

片刻間,棉簾再度被挑起。

一陣清淡沉穆的冷香裹在寒風裡忽地襲進來,屋子裡的酒菜香氣似是有一瞬間被徹底洗過了一般,滿屋都是那說不出味道的冷香氣。

像是大雪時,滿山寒鬆與積雪的冷冽味道。

兩杯酒下肚有些暈乎的錢貴兒似被雪狠搓了腦子一般打了個冷顫,清醒了過來。

他好奇地揚起腦袋看向門邊,見駝背的李老三身後,立著一個身姿修長的少年。

少年身披一件靛藍鬥篷,鬥篷上的兜帽壓到眉眼處,正好將人的目光吸引到他那雙清澈的眼眸中。

錢貴兒呼吸略滯了一下,他見過的俊美少年不少,這樣的,當真沒見過。

李大嬸明顯比錢貴兒進門時熱絡許多,親自起身到門邊招呼道:“小郎從哪裡來?快到屋裡坐坐。”

那少年進得屋來,向眾人一一見禮,又對李大嬸頷首行禮道:“多謝嬸嬸,我從北邊來,正要去長安看看年景,今晚打擾你們了。”

李大嬸見他乖順,心生憐愛。

牽著他的衣袖到桌邊坐下,親親熱熱地問道:“小郎看著不像尋常人家,氣色看著也不好,是不是近來生著病呢?怎麼家裡沒人跟著?”

錢貴兒撇了撇嘴,不放心地看了看折蘭,發覺折蘭也眼巴巴地看著那少年。

錢貴兒更不滿了,折蘭算是他見過最好看的姑娘了,他不嫌她家偏僻窮苦,隻想著能早日成婚帶她過好日子。

誰知登門之後人家倒全都嫌棄起他了。

他心裡憋屈,想起身走人,可又覺得太沒氣度,顯得自己心眼小,便生生忍著,心想著不如與折蘭就此斷了,再也不到這裡來受氣了。

裴暄之咳嗽了兩聲,悄無聲息地收回手將衣袖抵在唇邊,又咳了一聲。

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回嬸嬸的話,我自己來回跑慣了,家裡人也沒什麼不放心的。”

李折蘭親自斟了一杯酒給他,溫聲說道:“小郎飲些熱酒,暖暖身子。”

裴暄之接過那杯酒,道了聲謝,修長白淨的手指捏著黑瓷酒杯,略帶歉疚道:“我自幼身體不好,不會飲酒。”

李折蘭看著他坐下之後半敞的鬥篷裡雪白的衣袍,還有那衣襟處金燦燦的長命鎖,不禁笑道:“你今年幾歲

,怎麼還戴著這種東西?”

裴暄之回道:“明年五月才到十八。”

李折蘭笑道:“那我比你年長呢,叫聲姐姐不為過的。”

裴暄之含笑以對,並未多說什麼。

一旁的錢貴兒黑著臉起身道:“天色不早了,那我就先告辭了。”

李大嬸瞥了他一眼,道:“急著走什麼?吃了飯再說。”

錢貴兒冷笑道:“吃什麼吃,本少爺沒吃過飯?老婦老漢,看看你們是怎麼待客的!本少爺大包小包帶著見面禮來,還不如一個空手投宿的病秧子!”

李老三咬牙衝著錢貴兒後腦勺伸手就是一巴掌,罵道:“短命的鬼崽子,你跟誰嚷嚷呢?你爺爺我都把醃你的料準備好了,你來了還想走?”

錢貴兒瞬間面如土灰,轉身就跑,卻被李折蘭的哥哥扯住後頸衣領一把拖了回來。

李大嬸神色淡定地說道:“我剛就看鍋裡人肉太少了,我都聞到裡面攙著的兔肉味了,放這兒一會兒邊片邊吃吧,新鮮。”

李老三立即應道:“那我去熱些水來洗洗。”

正經人家誰輕易說這種話,錢貴兒想到了幼年聽的故事,不知是不是遇到了闖進人族的妖怪,當即嚇軟了腿,嘴裡不停求饒。

桌邊的裴暄之手中的酒杯適時地摔到地上,微紅的酒水濺到他雪衣衣擺處,綻開零零星星的粉面桃花。

李折蘭抬手按在他肩上,安慰道:“你不用擔心,且同姐姐做一段時日的夫妻,給我娘當乖兒子,家裡沒人敢動你。”

少年有些為難,“可我成過婚了。”

李折蘭無所謂地說道:“沒關係,我們家喜歡吃長得漂亮的人,等我玩膩了,你以後也回不去了。”

少年明顯被她嚇到了,“啊?是嗎?我知道有個地方有很多漂亮的人,我帶你們去,你們可以放了我嗎?”

李大嬸挑了挑眉毛,“你說哪裡?”

裴暄之輕輕一笑,滿臉純然,一字一句說道:“巡天司。”

李氏一家頓時面色一變,李折蘭按在他肩上的手當即化作利爪伸去掐他的脖頸。

裴暄之忽地向後一倒,一張黃符從他繡著金邊的雪白袖中蕩出,飛速接在他的後背下,拖著他立到堂中。

李氏一家迅速聚在一起嚴陣以待。

錢貴兒擺著軟了一半的腿撲到裴暄之身後,緊緊攥著他的鬥篷,邊哭邊說道:“小郎君,快把他們抓了,嚇死人了,嚇死人了......”

裴暄之伸手取下兜帽,漫不經心地說道:“鍋裡的味兒都飄到荒道上去了,你們是想自己動手,還是我來動手?”

李大郎與父親擋在兩個女子身前,怒氣騰騰地說道:“你若抬手放過這事,我們便不與你計較,你若多管閒事,今晚就拿你下酒!”

錢貴兒“嗷”地嚎了一嗓子紓解恐懼,大聲告狀道:“小郎君,你聽聽你聽聽,他們要吃了你!”

裴暄之指尖掐起法訣,李氏一家見他冥頑不靈,

忽地化作四隻純黑的野狐向他撲來。

裴暄之迅速後退兩步,八張黃符成陣驀然擋在身前,一道威壓如大浪一般轟然砸下,衝得四隻野狐刹那間砸穿了土牆,抱著尾巴趴在地上哀嚎。

裴暄之單手掐訣而立,淡淡地說道:“妖族與人族如今算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們壞了規矩,就不怕被兩族追殺嗎?”

李大嬸掙紮著站起來,暴怒道:“我管你什麼規矩,老娘想吃便吃!”

“那我便留你們個全屍,若是巡天司、各宗門問世堂或妖族清正院的人來,不知你們會是個什麼死法。”

李老三吐了一口血,問道:“那你是誰!”

“無名小卒。”

裴暄之指尖法訣變動,八張符紙迅速變化著,那四隻野狐見狀掙紮著往野地逃竄。

卻被極速追上去的符陣當場砸死。

錢貴兒看著那四個一動不動的黑影子,心裡瞬間鬆了一口氣。

卻見擋在身前的少年忽然腳下踉蹌了兩下。

錢貴兒忙扶住他,問道:“小郎,你沒事兒吧?”

裴暄之擺了擺手,重新站好。

他體力不濟,身體並不太經得起靈力耗損,這是尋常之事。

他撩開棉簾到院中廚房,一進去便是一陣冰冷的鐵鏽味。

幾個帶著長發的頭顱正扔在案邊的木籠裡,底下壓著一層被啃過的骨頭。

他面不改色地將那木籠抱出來放在院中,十指結著繁複的法印。

幾縷青煙悠悠然飄入他腕間的一隻黑玉鐲中,許久,又化作白煙在他頭頂盤旋片刻,終於散入風中。

錢貴兒一心想跑,可這本就是荒郊野外,他心裡更害怕離了裴暄之,不得不跟他一起挖坑埋了那木籠裡的骨頭,連同屋裡那口鍋。

等坐到亮著燈燭,掛著黃符的馬車上後,錢貴兒才稍微放了點兒心。

裴暄之放下車簾看著這裡荒郊野外的淒冷模樣,不禁問道:“這種地方你都敢來?”

錢貴兒低著頭扣著手指甲裡的黑泥,抹了一把眼淚,說道:“她說她家遠一些,我一想,倒也是,山上都住人呢,憑什麼這裡不能住人?”

裴暄之默然,斂眸倚在車壁上平息靈力。

錢貴兒抬起頭打量著他清瘦的臉龐,躊躇許久,終於問道:“小郎,你賣符賣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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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暄之親自將錢貴兒送下車,甚是耐心對這位出手豪爽的貴客細細講了講那幾張避煞、驅邪的黃符應該佩戴在何處,應該貼在家中那個位置。

他的性子雖清冷疏離一些,骨子裡卻並不是個趾高氣揚的。

世間孤身流離了許多年,他能活到今日,靠的不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傲慢輕狂與自視甚高。

相反,他清楚的是,人都喜歡接近溫和有禮之人,就算是地位權勢極高者,也需學著手握長刃,卻以溫厚禮數安穩人心。

沒人會真的喜歡接近輕狂傲慢者,輕狂傲慢者易樹敵,也

大都難以長久,這是他親眼見過多次的例子。

天上有雪花飄落,於空中舞舞停停。

裴暄之攏著鬥篷站在風中,錢貴兒問了許多問題,他都一一解答,並拒絕了到錢家投宿的邀請。

等錢貴兒離去後,他才重新返回馬車上,催動靈駒前行。

他收好那張銀票,估算著如今手上的錢能帶多少禮物回天衍宗。

靈駒還沒走出多遠,就聽夜風裡有人大聲笑道:

“裴暄之,堂堂天衍宗掌門之子,我還以為你是廟會前練攤的神棍呢,真是再大的家世也挖不深你那淺顯的眼皮子,這錢你都掙!”

裴暄之靜靜地坐在車內,聽著車外的風嘶之聲,波瀾不驚地說道:

“沒辦法的事,我這才剛成了婚,總要給夫人攢些花銷,不像藺兄你,獻祭全家,如今無家無業,無牽無掛,隨死隨腐,滋養草木,連張紙錢都不必浪費,真是令人敬佩。”

車外的聲音靜默了許久,終於冷笑道:“你當你成了婚有多了不起?你如今敢出天衍宗,就該知道命不久矣,還縮在車裡做什麼?”

裴暄之淡淡地說道:“外面冷,要不藺兄進來喝杯茶。”

車外一道女聲傳來,“裴暄之,你很得意啊,你活生生掏了我徒弟的五臟六腑,你如今倒是乾乾淨淨地當上了天衍宗掌門之子,裴寒舟可知道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裴暄之覺得有些好笑,“這話說的,我是個什麼東西,我父親能不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