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入籠(1 / 1)

山中風雪漸趨緩勢。

顏浣月周身被雪覆蓋已久,呼吸用法訣壓製得沁涼,以防吐出白霧。

她一動不動地盤坐原地,看著下方不遠處那片銀裝素裹的枯木林下,傅銀環於其中時隱時現。

那道玄色身影正逐漸靠近他當初被刺穿肩胛,遭雪掩埋的一片滿是白雪的山坳。

陸慎初腰間紅繩綁著的一串銅錢銅物,正發出的陣陣清脆碰撞聲,也潛入風中,在漫天四野徘徊。

顏浣月都能聽到,傅銀環肯定也聽到了,分明知曉有人跟著他,但不知為何沒有返身去尋找這聲音的來源。

陸慎初也沒有隱藏蹤跡的意思,拄著木棍跟著羅盤前行,離閒庭信步的傅銀環越來越近。

而在陸慎初未曾注意到的身後不遠處,譚歸荑刻意掠於樹後,不斷遮掩行跡,像一片飛絮一般,悄然臨近。

就在陸慎初轉過一顆粗壯的老樹後,便正對著傅銀環的背影,他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可下一刻,顏浣月就看到,緊隨其後的譚歸荑掠上了那顆老樹,看著傅銀環與陸慎初的方向。

譚歸荑觀察了片刻之後,竟衝著傅銀環的背影扔出了一個小小的東西,而後迅速掠回枯林中。

她扔出去的東西擦過陸慎初的側臉,極速破風向傅銀環飛去。

等那東西接近傅銀環時,他才回眸往身後看去。

他應該是認識陸慎初,以為這是陸慎初發出的襲擊,因而格外淡定地負手而立,靜靜地看著那圓圓的小黑片向他靠近。

等那東西在極速前行中調轉了身形橫於風中時,顏浣月才看清,那是一枚外圓內方的銅錢。

可也隻是一瞬間,那枚銅錢砸到傅銀環心口處,從容而立的傅銀環驟然被砸出數步,猛然嗆出了兩口血。

冷風裡,傅銀環站定腳步,長指揩了揩唇邊血。

沾血的五指輕輕住那枚銅錢,沉著臉看著吭哧吭哧趕上前的陸慎初,像看著一個死人一般,“憑你,還敢再來與我相鬥?”

陸慎初鬢發繚亂,仰頭四下張望了一圈,不知是誰在暗中相助,忍不住頂著半張臉的血大聲嘲笑道:

“你分明可以躲開,是你自己非要在這裝的,怪誰?以為你還可以再靠靈力碎了銅錢?這雖是我的錢,卻不是我扔的,傅銀環,這隻能說明你作惡多端,樹敵無數。”

傅銀環並不信他的話,冷笑道:“你窮追不舍壞了我的事,我將你引到此處,原本是想留你一命為我所用……”

說著突然召出長劍向陸慎初揮出一劍,劍氣橫劈而去,卷起一陣狂雪,擊碎了一路的枯枝,一時間滿目亂雪飛舞,目不可視。

陸慎初邁著乾坤步勉強躲閃,卻還是被劍氣劃傷了手臂。

雪屑木屑亂紛紛一片,他視線受阻,隻能靠著步法儘快後退,想往跨出劍氣波及的範圍。

可亂雪之中,傅銀環單手掐訣,眸色狠厲,一足踮著在雪面上,像一道黑色的煞

氣,持劍極速滑入亂雪之中。

閃著寒芒的劍尖即將抵上陸慎初脖頸時?_[(,傅銀環仍不見半分即將得手的快意。

對於殺人這種事,隻要對方一口氣還在,他就沒有資格提前浪費情緒。

伏在一顆老樹上的譚歸荑遠遠看著雪中那場肉眼可見的結局。

她不禁攥緊了手心的一把冰涼的雪,以降低自己因緊張、激動而過於高漲的溫度。

她無意間追上了這玄降散修,追來原本隻是為了看看,這玄降中人引他們到了古宅,動用了那麼多紙人,為何這襲擊到最後卻好像隻是針對傅銀環。

傅銀環沒殺過人,至少在她所知的時間裡,沒有殺過人。

她方才隻是為了試探一下,若是她和虞照幾個不在,傅銀環到底是什麼模樣。

如此看來,他也不是什麼假模假式的偽君子,更不是婦人之仁的假聖人。

面對這一而再,再而三糾纏襲擊者,他也有這提劍砍人的狠厲模樣。

這修為與手段,看著,真是一把好刀。

隻是這麼久了,還未曾真正馴服他,不知該如何才能真正駕馭。

還有一樣,她倒是沒想到趁亂撿到玄降散修身上掉落的那枚銅錢,竟有那麼大的威力,隨隨便便就打得傅銀環吐血。

若是她此時現身,倒不好與傅銀環開口分這玄降散修身上的東西......

一時便有些後悔沒有先背地裡搶了這散修。

突然,她睜大雙眼,眼底盛滿了震驚。

傅銀環的劍原本該毫無懸念地刺入陸慎初的脖頸,為這荒山之上的積雪迎來一片絢爛的盛放。

顏浣月雖知曉當時山上沒有血跡,也隻有傅銀環一個人埋在雪中,卻也還是忍不住掐著法訣準備催動殺邪陣。

隻是一個眨眼之間,卻見陸慎初背後的紙人眉心處飄出一縷白霧,在千鈞一發之際扯著陸慎初的手臂飄到半空,一把將他甩到雪堆裡。

又似流煙般順著長劍拂過,死死絞住傅銀環的脖頸。

陸慎初在雪裡滾了兩圈,摔得鼻青臉腫的,忍不住惱恨道,“甩輕一點不行嗎?胳膊差點給我摔斷了!”

傅銀環拚命掐訣撕開白煙,隻覺得這妖魂看起來還算正常,方才探查後發覺它似乎頗為孱弱,一個小妖而已,並不難收伏。

這排不上的名號的玄降散修果真也請不來厲害的大妖。

這些想法隻在瞬息之間便在他腦中過了一遍,他握緊刀柄,將靈力注入其中,飛身一劍劈開那團白煙。

那白煙卻悠然飄起,傅銀環驀然心頭一涼,還未多做反映,卻有一陣細微的風從面前的白煙中飄出,直向他眉心吹去。

縱是傅銀環反應過來後極速躲閃開,也還是被那若有似無的風割傷了脖頸,鮮血頓時噴灑而出,落到雪地上,融出了一個又一個血洞。

在譚歸荑以及更遠處的顏浣月看來,傅銀環便是突然憑空被割傷了脖頸,瞬息之間,兩道血流在冷風中冒著熱

氣,自他肩胛骨處潺潺而出。

傅銀環渾身一僵,驟然跌進山坳中,砸出一個雪坑。

這根本看不出如何被傷到,卻已泊泊冒血的情景,讓顏浣月心裡不禁涼了一下。

那白煙的聲音飄飄渺渺,“我給你那賣命錢,你竟花了,十年壽命,就為了用一用哭靈刃,倒也真是舍得。”

扶著樹跌跌撞撞爬起來的陸慎初驚訝地說道:“啊?什麼哭靈刃?銅錢我也沒用啊,應是丟了,被方才出手相助的道友撿到用了,小神仙,你將壽數還回去吧,抽我十年壽數便是。”

那白煙在半空中飄著,漫不經心地說道:“還?哭靈刃都用了,如何還?人家拿你當人牲,你還要賠壽數?還不快點下山。”

正說著,那白煙突然鑽入紙人中,不知是消失了,還是隱藏其中伺機以待。

伏在樹上的譚歸荑面色發青,撐在樹乾上的手緊攥著,攥出了血都猶不自知。

玄降一係的叛徒,最擅以物借命買命。

這太過陰損難測,又時常稍不注意便損及自身,更沒有成仙長生的根基,因此她從來沒有想過修習玄降之術,也不喜歡與玄降一係打交道。

沒想到......

自幼父親就說過,玄降一係的東西千萬碰不得,也千萬不要得罪他們,沒想到,一枚銅錢而已......

一枚匆匆掉落,並沒有玄降術法痕跡的銅錢而已,隻是拋了一下,她就賣出了十年壽數......

十年壽數......

十年......

這幾個字在她腦海中來回震蕩,震得她耳中嗡鳴不止,眼前一片模糊。

等陸慎初去傅銀環身邊探查一番之後走遠了,顏浣月看著樹上的譚歸荑突然脫了力氣,從藏身的樹枝間掉了下去。

“嘭”地一聲摔得結結實實,整個人趴在雪地裡一動不動。

等到黃昏將近,又開始飄雪時,她才慢慢爬起來,踉踉蹌蹌的往傅銀環身邊跑去。

她探了一下傅銀環的鼻息,怔了一下,便將傅銀環翻過身來,去翻找他身上的藏寶囊和其他物件。

翻完東西之後,起身就要走。

顏浣月見這架勢,傅銀環前世獨自被雪掩埋的事大概便是如此發生的。

可傅銀環的東西,她顏浣月也是要奪的,就算以她的修為,所布陣法不一定能完全製得住譚歸荑。

但若譚歸荑要硬闖,重傷也不是不可能,隻是今日這陣法是為了在有變數時,拚上半條性命重傷傅銀環並誅之的。

今日傅銀環好生躺在那裡等著她,希望譚歸荑經過今日心頭重創之後,能珍惜性命,儘快放下東西離去。

顏浣月掐下原本就繞在指尖的法決,剛爬上山坳的譚歸荑瞬間被一陣威壓拍入山坳深處,濺起一片雪沫。

巨大一聲悶響,譚歸荑躺在深深的雪坑中,嘴角溢出一縷血絲,捂著嘴咳嗽不止。

譚歸荑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是最後的隱

蔽者,卻不想竟還有人埋藏在此。

風雪黃昏格外蕭索淒冷,她從山坳深處爬著站起來,仰頭看著蒼茫大山。

“不知是哪位道友在此布陣?我今日無意相擾,有何要求,儘管道來。”

寒煙四溢的大山中,有一道低沉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隨風飄來,撿拾一些應得之物,還請道友方便。⑶[(”

這聲音聽著古怪,不知是男是女。

一個藏在深處在此設陣等著獵物往進跳的獵人,嗬,什麼應得之物,不過也是想占點便宜罷了。

沒連同她一道陣死在這裡,撿拾她的東西,恐怕修為並不敵她。

可譚歸荑今日損了十年壽命已是有些恍惚,如今已不想再過多耗損,她將傅銀環的東西留在雪坑中,嘗試著往山坳上爬。

這次再未受到阻擋。

譚歸荑裹著一身風雪,頭也不回地飛速往暮色漸濃處離去。

料峭山石上,雪塊簌簌而落。

等待了許久的顏浣月站起身來,掐了一個法訣,原本被雪浸濕的霧粉衣裙霎時間若煙雲一般獵獵浮動。

她輕輕踮起腳尖,從山腰翩然滑落,掠過枯樹林被北風磨煉得脆弱乾枯的樹梢,落到傅銀環身處的山坳處。

她此前就是在這裡找到了傅銀環。

隻是她現在心底還有一個疑惑,傅銀環還活著,陸慎初為何就這麼走了,譚歸荑也一點兒都不在意了呢?

她俯下身子,冰涼的食指按了按傅銀環已經略顯冰涼的脖頸上。

沒有脈搏。

她並不意外,收回手去將譚歸荑從傅銀環身上搜出來的東西都收入藏寶囊中。

取出那個在神使仆從身上拿到的掌心大的小木匣,一把提起傅銀環,隨手扔了進去。

正躺在匣子裡啃木頭磨牙的胖老鼠安逸地抖了抖胡須,被這突然砸進來的龐然大物和令鼠不適的寒氣驚了一下。

“吱吱吱......吱吱吱......”

顏浣月倒了一把米進去,說道:“你可不能啃他的肉,等明年春天回暖了,我再放你出來得自由。”

胖老鼠“嗖”地一下躥到米堆前狼吞虎咽,胡須抖啊抖,這裡有永遠吃不完的東西,恣意得簡直不是一分半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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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銀環假死期間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這夢似真似幻,他靜靜地看著夢裡的一切,好像自己在經曆,也好像隻是旁觀。

就在這場大雪之中,他恢複神智之後,看到的第一個人,是虞照的那個小未婚妻。

大雪的天,她穿著一身霧粉衣裙,正在問路過的老翁,那牛車拉人回城需要多少錢。

她不經意間回過頭來時,見他微微睜開眼睛,便立即跑過來問道:“傅道友,你醒了?感覺如何?”

他無力地眨了眨眼睛,她便略帶歉疚地說道:

“真是不好意思,給你輸了些靈力溫體,又勉強帶你下了山,我修為不濟,也不能再帶人禦劍......不過這

位老伯願意帶我們回城,你彆擔心。”

她俯身將他扶起來,他仍還有些冰冷的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牛車上風雪更顯冰冷,他靠在一堆白菜旁,白菜捂著草簾,他沒有。

那小姑娘從藏寶囊中取了一件厚衣裳給他披上,走在車邊,輕聲說著大家都很擔心他,都在尋他的話,時不時就要問一下他還疼不疼。

他卻一直在想,虞照其實不喜歡你......

可是換命假死之術總有些難以彌補的疏漏。

他以往並不覺得這醒後短短一日的記憶缺失算是什麼太大的疏漏,會有什麼太大的影響。

後來,他忘記了那一瞬間心口的悸動,與那一日溫軟下來的心弦。

但最後才知曉,人的心跡實在與機緣有關,忘記一瞬,或許就是忘記許多。

猶其在於,他不是一個好人。

他自己清楚,好人無論喜歡還是不喜歡,總不會傷害,而惡人,喜歡時可以善待,不喜歡時,哪怕給他一條命,他也照舊磋磨。

第二日,虞照立在他床邊說道:“你不見了,我們都很著急,歸荑一直在找你,不管白天黑夜都冒著大雪出去不肯回來。”

“你彆看歸荑她平時性子那般爽快,可這幾天每天都背著我們偷偷抹眼淚,我們翻遍了附近的地方,最後是我師妹順路將你帶回來的。”

他抬眼看去,那一抹霧粉獨自站在不遠處的南窗下,映著和煦溫暖的冬陽,朝他露出了一抹明媚的笑意。

那一瞬間,傅銀環在想,聽說你是純靈之體,如今我這一身修為毀了大半,既然你能救我一次,那便再救我第二次吧。

這是在教她這世道有多險惡,收些束脩,實在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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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傅銀環睜開眼,看著眼前之人,兩個世界交織,他忽然有些恍惚,他輕聲喚了句,“浣月......”

臉上狠狠挨了一巴掌,他撲倒在一旁,額頭磕在雕著詭異符篆的黑木牆上,一道血順著臉頰滑落。

“說說,你這藏寶囊裡三個命瓶中的性命,都是從哪裡偷的?”

顏浣月看著傅銀環顫顫巍巍地撐著牆重新坐起身來,四肢上的鎖鏈微微響動。

他低頭看著自己半敞的衣裳,見一側肋骨處森森白骨上有肉芽正一點一點蠕動著修複。

他仰頭說道;“你要折磨我,淩遲了我的身軀,怎麼不等我醒來?”

顏浣月驅趕走爬到她腳邊吱吱亂叫的胖老鼠,微微一笑,道:

“試試刀,試試藥,畢竟,還要拿你的肉做藥,再給你吃下去,讓你活得久一些,讓我活剮得久一些,我們時候還長,你也不要急。”

他怔怔地看著她,薄唇微動,低聲呢喃道:“我們......時候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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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是藥味的房間裡,陸慎初趴在桌上對著桌上的紙人大笑:

“我就說你哪有給我取十年壽數的銅錢,那不是急召你前來救命的銅錢嘛,原來小神仙你還挺會騙人的,你這一句話,那人這一輩子,恐怕都要時時背負著這個陰影了。”

紙人靜靜地不曾言語。

陸慎初又問道:“小神仙,如今你怎麼會有這麼多時間來幫我問世?以往不是每月才在天色玄降時應三次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