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輪椅(1 / 1)

第20章

兩片純白的玉蘭花瓣浮立在空中,韓霜纓回首望著簷下身形高挑的少女,問道:“何事?”

顏浣月抬步走下石階,“出了點岔子,顧師兄讓我先出來。”

花瓣飛落到她梳得齊齊整整的發縫處,又飄回到韓霜纓身邊。

韓霜纓歎了一口氣,“既然《緩止篇》都背熟了,為何還要如此急躁?你身上先天靈氣極重,若想強行吸納更多天地靈氣,會被靈氣當做靈眼一般傾瀉回灌,洪流之勢若盛,你根本就控製不住。”

顏浣月說道:“是,我以後會慢慢來的。”

“回去吧,你修為不高,吸納靈氣之法有限,今日岔子不大,睡前運靈周遊兩周天溫養靈海靈脈,不可偷懶。”

顏浣月低聲答道:“是。”

純靈之體就是如此,強之易崩,怠之則生,若欲修煉,必謹慎細微,於萬般平衡中行毫厘之遠。

這是她前世懈怠的真正緣故。

哪怕是與同樣的五靈根下一樣的功夫,她永遠都是被比下去的那個。

以前她不明白為何她如此不適合修煉,掌門為何還要將她留在心字齋那麼吊著。

後來才知曉,在魔族禍世之前,純靈之體同上品靈石一樣,生來就是詭道邪修們煉丹的上好材料,若有修為在身好歹能自保一二,最起碼逃跑也比尋常人跑得快。

巡天司成立後,為保全人族,鏟除魔族,以雷霆手段整治殺人煉丹之事。

一經發現,除了行使各宗門問世堂以往所行滅魂殺身之法外,還加了“三族之內,廢儘根骨”這一條。

人可以拿自己去冒險,可以用自己性命去搏、去賭,大輸大贏之事,越禁止越有人去犯,可願以骨肉親族去冒險的人畢竟是少數。

巡天司每月也會分發一些靈石給沒有宗門的修士,鼓勵其精進修為,為人族出力。

那些詭道邪修混在其中為人族嚷嚷幾聲“屠儘魔族,替天行道”,便也得了好處,皆忙著搶奪分發下來的上品靈石,甚少有在這期間冒險殺人煉丹的了。

可這世間沒有絕對正確的法度,隨著魔族日益退守天塹之外的三十六洲,人族漸成興盛之勢,巡天司分發的靈石便逐年減少,一些受了多年供養的詭道邪修便也開始蠢蠢欲動了起來。

顏浣月站在問世堂前的高台上望向客舍的方向,夜風徐徐,吹拂著她背後的赤色發帶。

如傅銀環、虞照那樣,為了自己,可以將他人喝血吃肉、吸髓嚼骨的人總是那樣一茬又一茬,斬不儘、殺不完。

這天下聽起來浮華鮮亮的道理很多。

可當真正的傾軋與死亡來臨時,總有人會像沒有泡好的黃豆,被倒進磨盤裡,碾成血肉骨渣之漿。

她如今清清楚楚,就算刻意躲避也躲不過苦心鑽營,躲不過飛來橫禍,就算尋求庇護,也不會有永恒的庇護。

想平安地活著,就必須要變得更強。

回到小院裡,往廂房去給父

母牌位進了香,又給自己也上了香。

輕煙嫋嫋盤旋而上,她回房洗漱後,盤膝坐在床上,吃了一顆守元丹,默背了一遍《運靈緩止篇》,而後運起靈氣緩緩周遊於全身靈脈之中。

一片黑暗中,一方雕雲鏤鶴的仙鼎通體透紅,流煙四散,她站在鼎下仰頭看去。

白煙嫋嫋,仙鼎上厚重的雲蓋驀然被人一把從裡面推開。

鼎內伸出被烤得焦黑的五指指骨,一把抓住被燒得通紅的鼎沿,一陣白煙“刺啦刺啦”地從手下冒起。

她漸漸睜大雙眼,另一隻焦黑的手骨“咯嘣”一聲,攀住了鼎沿。

她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仙鼎灼熱的氣浪撲在她臉上,燙得生疼。

她卻一瞬不瞬地盯著煙霧不斷湧出翻滾的鼎沿,看著那兩隻逐漸扣緊鼎沿的手骨,心口不斷鼓動著。

冥冥之中,莫名地期待著什麼。

一片寂靜中,一顆黑咚咚的頭骨緩緩探了出來,空洞的眼窩裡流溢著滾滾濃煙,悄悄地向外窺視。

四目驟然相對,顏浣月睜開眼睛。

窗外拂曉前昏暗的星月光暈,似寒涼孱薄的潮水,一寸一寸往床邊洇來。

靈海靈脈複如尋常,半點傷痛不存,隻神魂之處的灼燒痛感仍舊像是籠著一層輕紗一般朦朦朧朧、隱隱約約。

她動了動腿,捋平因一夜久坐而有些褶皺的衣裳。

灼燒煎熬的痛楚乍然衝破夢與現實的交界,風馳電掣一般呼嘯著碾過她,又很快離去。

她一時無力,跌進床褥之中,片刻間就是一身冷汗。

她躺在床上看著上方的帷帳,面無表情地想道:“死氣盤桓、噩夢纏身,這是重生所需要背負的,還是......你怕我重活一世,會忘記那些苦痛?”

她自嘲一笑,並未過多沉緬。

立時翻身下床,洗漱更衣,給差不多已經康複的手上上了些藥,趁著曉月猶懸時,迎著清冷的風往碎玉瀑邊去。

拂曉前的天衍宗若水墨畫中之景清描淺洇,數盞燈火瑩瑩。

顏浣月立在竹林小徑中,將被風絲撩起的鬢發彆到而後,張目望去,最亮的地方,就是不遠處的藏書閣。

天衍宗在靈修界實屬名門大派,在這樣的宗門裡,最不乏天賦極高又勤勉踏實之人。

她承認,勤勉,恐怕也是一種天賦,總有人能三更睡五更起修煉讀經,也總有人一日睡五個時辰都精神不濟。

這便需要心力來支撐了。

她的人生失敗過一次,死過一次,如今讓她睡,她都睡不踏實的。

曉風帶寒,她吸了冷風,想要咳嗽,卻聽不遠處亦傳來一聲一聲的咳嗽。

有些熟悉。

她立在小徑旁等了一會兒,一陣車輪滾動的聲音漸次傳來,蜿蜒的小徑內,逐漸透出一陣暖黃色的光暈來。

少年提著一盞竹燈坐在精致的輪椅上,鬥篷兜帽遮掩到他的眉宇,他的下半張臉映著燭光,蒼白若薄瓷

幽篁深處,竹葉瀟瀟,他那盞燈映出的樹影流落到小徑上,悠悠晃晃。

他停在那裡遠遠地望過來,平靜的目光似一把風刃從她身旁掃了過去。

她再看向他,見他深深地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裹在厚厚的靛藍鬥篷中。

整個人病氣繚繞、無精打采,愈發顯出他未及弱冠的年少模樣。

隻是他斂了雙眸,安安靜靜地坐著,神情懨懨,眉眼間帶著濃重的倦怠,似乎沒有提起精神同她打招呼的力氣。

他這副模樣,倒襯得顏浣月格外精神飽滿,氣血豐盈,皆是飛揚意氣。

少年重整了精神,撐著輪椅扶手站起來,提著竹燈向她一禮,聲音沙啞道:“姐姐......顏師姐,晨安。”

顏浣月掐訣見禮,關切道:“怎麼起得這麼早?”

裴暄之乖順地答道:“睡不著,去藏書閣看一會兒書,聽聞今日有長老在明鑒閣講道,稍候還要早去占個位置。”

明鑒閣就在知經堂附近,宗門長老時常在此為諸弟子講道授業,縱是非親傳弟子,也有聽學悟經,受到指點的機會。

平日其他宗門前來訪學、遊曆的,亦有旁聽的資格。

顏浣月一邊問道:“那你知道去明鑒閣的路嗎?”

一邊走到他身後,試著推了一下那輪椅,手剛放上去,那輪椅就自己轉了個彎跑到裴暄之身側躲著她。

裴暄之提著燈轉過身來,眼底星河明耀,“顏師姐,這是貼了禦物符的,不必......碰它,我昨日去過明鑒閣,還記得路。”

顏浣月指著旁邊的分岔路,說道:“那你坐下歇著吧,令它帶你去藏書閣,走這裡,近一些。”

他依舊很好說話,“好,多謝師姐。”

顏浣月指了指遠處,“那我先去碎玉瀑了。”

“好。”

那抹霧粉消失在小徑轉彎處許久,裴暄之垂眸看著腿邊的輪椅。

那輪椅在他的目光下抖了抖,調轉木輪轉身就跑。

懸著黑玉鐲的手伸出鬥篷,骨節分明的五指猛然一收,兩張黃符從車輪裡飛了出來。

原本瑟瑟發抖的輪椅一如尋常死物,靜悄悄地停在原處。

他咳嗽了幾聲,緩慢地移過去,將輪椅收入藏寶囊中,兀自捏著兩張黃符往空中一拋,皆“嘭”地冒起火,片刻間灰飛煙滅。

他以袖抵唇,一邊咳嗽,一邊提著燈往前方明亮的藏書閣走去。

若早知會遇上她,他是絕不會圖那一時之便驅動輪椅來的。

而今一切未有定數,天衍宗多的是身強體健的兒郎,若她見他身體差勁到這種地步想要反悔,他不可能為著個心契就去勉強她,父親自然也是向著她的。

畢竟,她是寶盈,是父親親自帶回來養育過的孩子,而他裴暄之......

於他們二人而言,不過是一個不得不承擔的責任,和一個報恩的途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