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裴師弟,醒醒。(1 / 1)

第17章

譚歸荑記得她抽抽噎噎地轉過頭看向小男孩時,爛門板外,皓月映雪,萬裡潔白。

他癱在牆邊,瘦瘦小小的一個人裹在空空蕩蕩的破舊衣裳裡,過於清瘦的小臉上全是方才吃東西抹上的黑灰。

他自己倒還一臉愜意,拿自己那臟兮兮的袖子一下一下擦著臉上的灰。

譚歸荑隱隱約約察覺,他似乎是個很注重體面的人。

可身處臟汙的泥潭之中,縱是再擦拭,也隻能越抹越臟,但他看起來又一點都不在乎是不是真的能將自己弄乾淨。

這很矛盾。

他或許隻是在意姿態而已,陷在泥潭裡的姿態。

他脖頸上的項圈和長命鎖,也同他一樣,被血和泥裹起來,灰敗不堪,不知是從哪裡偷來還是撿來的,想來也不是什麼好質地的玩意兒。

小兒頸上戴長命鎖這種事實在是過於普遍,鐵的、銅的、金的、銀的,滿大街的孩子都有,無非就是顯示長輩的疼愛而已,是個有家的孩子罷了。

可他有長命鎖,卻又是個棄兒,活得像條野狗,手腳上凍瘡與各種傷交疊,頭發也總是亂糟糟的。

他看起來也就六七歲,或許是長期貧病交加,挨餓受凍,身體也不怎麼好,但性情卻很是乖僻,怪異而陰冷,又弱又狠。

她雖看著比他大一兩歲,但被他撿到後,在這風雪荒野裡,卻也隻能靠著他這個熟手才能吃上點兒東西。

他吃完東西後緩了好久才有力氣再爬過來,衝她伸出一隻小手過來,不耐煩地催道:“把東西還我。”

她哭夠了,肚子唱起了空城計,岔開話題,抽抽噎噎地嘀咕道:“阿弟,我餓了……”

破窗破門外風呼呼地刮進來,見她沒有還東西的意思,他索性爬呀爬,爬到一個避風的牆角縮成一團。

“嘭”地一聲,半顆冷硬的冰饅頭像石頭一樣砸到她腳邊,隻不過他力氣也不大,沒能砸疼她。

她後悔極了,忍不住又哭了起來,隻是這回立即抓起饅頭先藏到袖子裡暖著,沒敢給他留半點奪回饅頭的機會。

破窗外疏疏落落的月光照到他這棄兒身上,他縮在角落裡望著天邊清光寒徹的孤月,抱著細瘦的膝蓋咳嗽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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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戶戛然闔上,譚歸荑驟然回過神來,心中卻是冰涼一片。

一個是金尊玉貴的小公子,一個是早夭的小棄兒,一個汙衣爛衫,一個華光燁燁。

她分明刻意忘記了幼年那三日的經曆,今日又怎麼會突然想起他了呢?

她嗓子有些乾,拽了拽虞照的衣袖,低聲詢問道:“虞照,你將他錯認成裴掌門,他就是裴掌門才尋回來的那位公子嗎?在長安的?”

虞照面窗而立,動了動嘴唇,卻突然有些不想說話,隻是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了譚歸荑的提問。

他說不清自己眼下是何心緒,隻是突然有種不真實的虛晃感。

他看著長大,並

篤定無論如何都不會失去的未婚妻,僅僅幾日之間,就丟開他,將自己許給了旁人……

若說浣月對他沒有餘情他是不信的,她怎可能不選他,卻選了一個近乎於廢物的半妖?那半妖另一半的血脈還是來自在妖族都上不得台面的魅妖。

恐怕,是掌門為救獨子以恩義相壓,才迫使她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決定。

不然為何她偏偏在掌門之子來到天衍宗的那日對他出言不遜?

她那日突如其來的口出狂言,無禮無教,或許隻是為了讓他厭棄她而已……

青雲台上。

顏浣月忍著身上的疼痛蹙眉吐了一口血沫,拄著刀緩緩站起來,右手艱難地掐了個蘭訣,聲音沙啞道:“多謝......李師弟指教。”

以往青雲台上真打出氣性來,受傷的也不在少數,但有韓霜纓看著,不會真的讓他們打出重傷來,往往下場吃些丹藥養兩日便是。

隻是顏浣月以往最怕拚了命卻還是慘輸這種事,經常是挨了上一下打就麻溜認輸。

今日難得有些氣性,倒是不免讓人懷疑她是退了婚又後悔,純純自己找虐來了。

對李籍而言,打敗這位修為頗低的小師姐實在不算是一件多麼值得高興的事。

倒是方才被她引得滿腔怒火,未能五招之內令她認輸投降,他對自己甚是不滿。

隻不過她確實也看起來慘,他不好掛臉,亦掐訣道:“顏師姐,承讓。”

說罷上前扶住她,將她送下青雲台。

顏浣月在韓霜纓處領了一顆丹藥服下,而後擦了擦唇上血,立在青雲台下繼續看著旁人對練,默默記著同齋眾人是如何將課上所學內化外形的。

直到太陽西斜,心字齋青雲台比試結束,韓霜纓花了半個時辰點了今日幾個需要著重注意的地方,尤其點了一下慕華戈輕敵這一點,這才放他們去用飯。

這個時辰試煉場上的弟子也大都往膳堂那邊走,路上三五成群追逐打鬨、談天說地。

顏浣月路過風荷館時看著水榭煙柳,想起了裴暄之,不知他帶他來的弟子是否已經將他送回長清殿了。

還是去看一眼才好。

她調轉腳步,往風荷館去。

身後韓霜纓問道:“顏師妹,這會兒不去膳堂用飯,去風荷館做什麼?”

顏浣月回首道:“來時在此遇見了裴師弟,這會兒去看看他還在不在。”

韓霜纓向來不甚過多過問他人私事,雖還未見過裴暄之,但約摸猜得到她說的是誰,便也未再多言。

顏浣月踏上橫橋行至水榭中,又一路行過連廊到風荷館門前,輕輕推門進去,但見右手邊幾個錯落的細瘦高架上擺著各類花卉盆栽。

高架之後落著一排竹簾將堂屋隔成內外兩邊。

夕陽光影重重,地上也漫著一道道日暮淺金。

竹簾內的南窗邊,似乎有一個人影獨坐。

她輕手輕腳走到一面竹簾前,輕輕掀開一條縫,恰瞥

見裴暄之披著鬥篷坐在桌前,正倚著窗邊畫牆小憩。

桌上青瓷茶盞裡的茶水也沒了熱氣,不知他這樣在這裡睡了多久。

她拂開竹簾走了進去,故意放重了腳步,他仍舊呼吸平穩,沒有醒來的跡象。

顏浣月走到他椅邊,屈指敲了敲椅背,喚道:“裴師弟,醒醒。”

少年細密纖長的睫毛動了動,還未睜眼,一臉倦意先顯現了出來。

他咳嗽了兩聲,這才徹底掀開眼簾,睡眼惺忪地看向她。

顏浣月問道:“不是有人陪你過來的嗎?都到這個時辰了,怎麼還在這裡睡著?”

裴暄之方才暈了過去,稍恢複了些體力,到這會兒還有些頭疼難忍。

他撐著扶手坐正了一些,蹙眉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跟著她的問話答道:“那位小師兄或許被其他事情絆住了。”

腔中衝上來的咳意再也壓不住,以袖掩唇咳嗽了一陣兒,眼前天旋地轉,頭疼得更厲害。

他一手撐著額頭,一手夠到茶壺扯過來,勉強倒了一杯茶。

顏浣月見他腕間黑玉鐲多次磕在桌面上,他也絲毫不在意,也不見對這脆弱的玉器多麼珍惜愛護。

他蒼白修長的指尖剛剛將茶推到她手邊,額上就覆上了一陣綿軟的暖意。

她掌心有持刀而生的薄繭,輕輕覆在他額頭上,微癢,並不怎麼磨人。

“頭疼嗎?好像是有些燙,許是染了風寒。”

裴暄之有些不太適應這般接觸,十分自然地避開了她的手,漫不經心地說道:“我體弱,時常如此,過一會兒便好了,顏師姐不必在意。”

顏浣月並不在意他的躲閃,收回手大大方方地說道:“如此,我扶你回去吧。”

裴暄之下意識婉拒道:“多謝師姐,我緩一會兒便可自己走……”

不知想到什麼,他突然停頓了一下,抿了抿唇,緩緩說道:“隻是我忘了來時路,想請顏師姐送我回去,不知可不可以?”

一下午都在青雲台下,這會兒倒是有些渴了,顏浣月拿起茶杯一飲而儘,“自然可以。”

裴暄之有些無力,懶懶地癱進高椅中歇著,頭疼漸次緩解。

他這才注意到她下唇傷口微腫,不免問了句:“師姐傷到了?這傷自己磕到咬的還是被兵刃之氣震裂的?”

顏浣月提壺給自己倒茶,聽他問了,便無意識地舔著唇上的傷口,有些刺痛,隻是這點傷比起被李籍打的那幾次,簡直不值一提。

她自嘲一笑,道:“慚愧,今日在青雲台上掛了彩。”

裴暄之歪著腦袋打量著她舔舐唇角的模樣。

少時,垂下眼簾,從袖中摸出一個拇指大小的瓷瓶放到桌上,輕聲說道:“這藥不會留疤,顏師姐拿去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