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春山一夢(1 / 1)

第2章

天衍山外,黃昏飄雨,漉漉潺潺的雨霧如輕紗煙雲一般氤氳於蒼翠青山之上。

清涼山風裹挾沁人水汽拂開窗上細薄竹篾結成的矮簾,將春時第一場細雨吹到正趴在臨窗木案小憩的少女臉龐上。

木案上靠牆的位置放置著一個老舊古樸的三層茶架,茶架邊幾摞舊書、兩遝新紙並一架新舊摻雜的毛筆。

最邊沿的位置,放著一個紅泥小火爐,其上坐著一個長嘴壺,爐中火騰騰耀耀,熬煮得壺中熱水沸沸揚揚。

春雨薄寒,山風沁涼,爐火輕暖。

天色越加昏暗下來,陰沉沉的,沒個好光景,雨勢也漸漸大了起來,滿天斜飛,灑若銀豪。

一滴雨露被蕭蕭山風吹入簾中,忽悠悠落到少女輕闔的右眼之上,自帶一段微涼。

掛著水珠的長睫微微一顫,顏浣月緩緩睜開雙眼。

似乎還未從靈魂深處的劇痛中掙脫出來,她清亮的雙眸深處,不甘與悔恨似猙獰的黑霧,瞬間爬滿眼眶,緊緊勒住她的眼球與腦子。

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她不斷睜大已在頃刻間被血絲繞滿的雙眼,十指指尖猛然插入臂下木案案面。

巨大的痛苦之中,她發狠扣緊十指,猛然一攥,無數木屑驟然紛飛四散。

隻在大案案面上留下兩個被生生抓爛的大洞,十指溝壑,中有一空。

握著尖利木屑的手鮮血直流,她終於揚起青筋暴起的脖頸,歇斯底裡地厲聲發泄,“啊!”

正趁清涼天氣在茶廬邊的書房內聽雨小憩的顧玉霄渾身一抖,猛地坐起身來。

壓了壓劇烈的心跳,氣惱地從小榻上爬起來推開窗戶,衝不遠處竹林掩映的茶廬大喝道:

“顏浣月,你鬼吼鬼叫什麼!”

喊叫聲驟然停下,他整了整差點被這一嗓子嚇飛的神魂,正打算順勢躺下繼續聽著瀟瀟竹雨入夢去。

卻見一陣開門聲後,一道霧粉色身影從竹林小徑中疾步跑了出來。

顧玉霄見她滿臉驚慌,額上不知是汗是雨,順著臉頰蜿蜒而下,雙手紮滿白紛紛的木屑,血正順著指尖往下滴落。

她眼中血絲遍布,眸色森寒如刀,隻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才失魂落魄地喚了句:“顧師兄......”

顧玉霄被她的眼神驚了一下,不知這位小姑奶奶在茶廬裡乾出了什麼事兒把自己弄成了這般模樣,不免有些緊張。

顏浣月天資一般,是個五靈根的低階小修,自出生時起被抱進了天衍宗,到如今還隻是個未能通過試煉大考成功拜師的外門弟子,隻是在外門知經堂學習。

知經堂的主事長老封樺長老正是顧玉霄的師父,因此顧玉霄平日也會幫著管理外門弟子的修煉與雜務。

今日顏浣月在弟子居舍前與同門師弟薛景年打了起來。

薛景年一個正式拜師的內門弟子,反倒被她這麼個外門弟子收拾得挺慘,因此幾個平日與薛

景年交好的弟子也紛紛過來聲討她。

倒也怪薛景年多嘴,非評判起了顏浣月與虞照的婚事多少拖了虞照的後腿,弄得平日裡很是乖巧的小姑娘硬是憋著哭聲,牙咬得死緊,看起來真是恨不得活撕了薛景年。

顧玉霄向來處事鬆散,沒有深究責罰,給了薛景年一瓶藥,將他們都打發走了。

又將顏浣月帶來茶廬安慰了幾句,便放她自己待著,也不知她突然這麼跑出來是怎麼回事。

他看著那染著血的白色木屑,當下起身跳出窗戶,攥住她的肩飛身將她抓到了茶廬。

一進茶廬的門,顧玉霄餘光裡就瞥見師父最心愛的那方黑漆大案上飄了兩片雪白的木屑。

他再側首仔細看去,兩個透底的大洞上空還懸飛著未曾落下的白屑。

顧玉霄“嘶”了一聲,拉著顏浣月走了過去,邊走邊察看著大案上頗顯“垂死掙紮”的十指痕跡,咋舌道:

“顏師妹,你這把弄得可以啊,跟虞師弟鬨了矛盾,回來就毀我師父親手做的木案,你等著挨罰吧......

話說你這修為何時這般厲害了,一紮厚的黎雲木刀槍難入、水火不侵,你就這麼生刨的?是不是用了散生水?”

說著一把將她按到大案後的木椅上,掐訣將她身上沾的雨水弄乾,順便拔光了她手上的木刺。

而後悠悠哉哉地往一旁的木架邊去取藥,“我說你啊,何必呢?虞師弟這次要去臨江做的任務也是你能跟著去添亂的?人家薛師弟也沒說錯啊,你打人家作甚。”

顏浣月看著顧玉霄在木架邊挑藥的背影,又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滿手的麻痛一陣陣襲來,竹簾外風雨寒涼,吹得她打了個寒顫。

她狠狠攥緊雙手,滿手傷口受壓,疼痛劇烈了起來,她心中竟因這劇痛升起了無邊狂喜。

一切都是真的......

“伸手。”

她黑眸微動,回過神來,緩緩張開十指。

耳畔是滿山風雨,手心落滿清涼。

被虞照打散魂魄時,她曾以為就要如此憋屈地消散於天地之間了......

冰冷的眼淚無聲無息地垂落到衣袖上。

顧玉霄見她如此,以為她知錯了,原先的氣惱不禁也淡了一些。

他收了藥瓶,先將案上小爐中的火壓滅,小心翼翼地提起開水沏上一壺熱茶。

茶入杯盞,他自己拈了一盞,又推給顏浣月一盞,有些不自然地安慰道:

“你修為也確實太低了,跟著去臨江也隻是挨打的好胚子,虞師弟還得護著你,哪裡能安心除妖?彆生氣了,今日雨後定有新筍冒出,明日咱們去後山采些新筍來煮雞肉鮮筍湯吃,可好?”

顏浣月沒有回應,卻忍不住想起前世洞房之夜,譚歸荑突然出現,聲淚俱下地控訴著他們二人。

那時她才知道,原來這位虞照口中的尋常道友,已與他互訴衷情,二人早已私定終身,虞照也已答應譚歸荑

,會在退婚後與譚歸荑成婚。

新婚當夜,虞照追著譚歸荑離去,她亦追了出去,卻被虞照的結界擋在深冬漆黑的雪林中。

在那片雪林中,她不但被林中突然發狂的妖獸拖拽撕咬,還等來了時常跟在譚歸荑身邊的傅銀環。

傅銀環看著是一副名門正派的模樣,卻不知是在何時走了妖道邪修的路子,拿她這具純靈之體當做活壤,在她身上挖了無數血孔,將藥種畸種挨個種下、收割、重種,整整三年。

那三年裡她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藥種在她血肉中生出無數細細的根須,不斷紮入她血肉深處中,鑽入骨縫,汲取純靈之氣。

後來,這種痛便有些麻木了......

她雖曾救過傅銀環一次,卻與傅銀環並不相熟,傅銀環之陰毒險惡、恩將仇報,她恨到了極點。

可對於虞照,她始終認為自己與虞照至少還有同門之誼,虞照身為世家之後,又是天衍宗弟子,肯定是因為找不到她才未曾來救她的。

她那時已經不奢望獲救了,身體挖成了蜂窩一般,靈海、靈脈、渾身氣血枯竭殆儘,她隻想有人能來殺了她,令她儘早死了解脫就好了。

而今想來,真是天真又愚蠢。

死前才知她竟然一直都被關在雲京城,憑借虞氏在雲京的根底,若真心想要找她,簡直輕而易舉。

而根據虞照收到屍首當日與家人的對話可知,他也不曾向師門回稟過她真正失蹤的緣由。

隻說她自離了師門見了繁華富貴,便越發貪圖享樂了起來,所有人都可以證明。

不滿婚宴未用最好的酒菜,不滿虞家為她夫婦二人備下的三進大宅,不滿鬨洞房時親戚們的笑鬨,還不滿譚歸荑的上門恭賀,連夜負氣逃婚離去,等被找到時,已死於深林妖獸之口。

在世人眼中,癡情負責如虞照已是為她守了三年,才最終決定與譚歸荑成婚的。

看看,虞氏一門對於她這等出身與修為的鄙賤之人的想象,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庸俗、勢利、心性卑劣。

在收到她的屍首後,虞照非但未將她好好收殮,還覺得她既然已死,不如好好物儘其用。

他將她拆骨挖心,碾碎內丹,一件一件丟進仙鼎之中煉成丹藥去救譚歸荑。

虞照拿她獻鼎時還口口聲聲念叨著她這般心善之人,必定不會介意用屍首救助他人的,他代譚歸荑謝謝她顏浣月。

滿嘴皆是感念她,可卻在察覺到她魂魄仍未消散時,未免她這一縷神魂被誰感知到後抖出真相,毫不猶豫地一掌震碎了她的魂魄......

顏浣月眼淚逐漸斷流,眸中陰冷盤繞,腦袋更低了幾分,死死咬住下唇,以免冷笑出聲被顧玉霄察覺出不對勁。

顧玉霄一邊飲茶,一邊曲指敲了敲木案,歎惋道:“上好的黎雲木,好可惜......等師父回來了,你的罰是跑不了的,趁著這會兒,吃點好的吧。”

說罷放下茶盞,揮了揮衣袖,一邊往門邊走,一邊伸了個懶腰,百無聊賴地說道:“清早修煉甚廢功夫,此時微雨真宜小憩啊。”

幾步踏過竹林,滴雨不沾,又從窗中鑽回屋裡倒頭便睡。

顏浣月獨自一人坐著,許久,伸出剛剛上了藥膏的手,撚起那盞熱茶來。

茶盞胎薄,燙得她傷口分布最多的十指指尖泛起密密匝匝的疼意,她卻似乎一無所知,隻垂眸看著繚繞著水煙的茶湯。

那個因修為不佳,眉心還點著赤紅色護靈訣的自己,穿過曾被以各種緣由荒廢掉的數載光陰,靜靜地與她對視。

雖不知那一切隻是空山微雨時的一場閒夢,還是一步一步走過的往日輪回,可妖獸撕咬、靈藥生根、魂魄碎裂之痛,卻也做不得假。

她看著暗金色茶湯中的自己,小小的外門弟子,無父無母的孤兒,這個時候的她還是個滿心幻夢,不專修煉的天真之人。

歎可歎,二十年蒙塵未破,一死後才見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