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長身玉立,注視著她的視線裡少了些溫色,側臉一抹朱砂般的殷紅。
他的眸中帶著尚未褪去的淺淺黑霧,靜靜地凝視著身旁的少女,甚至還未來及抹去臉上沾著的血。
楚玉後背有些發涼,像小學生一樣規規矩矩地站直身子。
方才的負面情緒那麼強烈,師尊一定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影響。
她很快想明白了原因,從關心狀態一鍵切換到嘴甜狀態。
“當然要是師尊啦。”
甜言蜜語張口就來,半混了些真心話:“有師尊在,我超有安全感的!”
“……”
殷晚辭墨色羽睫微垂,素白手腕搭在徒弟的肩膀上。
“對了,我們還要把戰場打掃乾淨。”
想到未處理完的事,劍修少女一本正經岔開話題。
她蹲下身,接住那隻跑來的黑貓:“讓我想想……大陣需要處理、村民需要安撫、巫女又死一次的屍體……話說她這次不會複活吧?”
血陣破碎,神木也從詛咒中解放出來。
而一手主導這件事的巫女,也隨之再次閉上眼睛。
“應該不會了。”
妖王等人觀察片刻,給出同樣的答複。
戰鬥落下帷幕,有楚玉帶頭,眾人紛紛自發加入了打掃戰場的行列。
他們將地上枯萎的落葉、以及被詛咒影響的植物一一燒毀;活化的血陣被鏟除;神誌不清的村民們也一個接著一個,被抬進吊腳樓中歇息。
人們分工合作,整個過程繁瑣而又有序。
尤其是那位劍修少女——她認真而又專注地將血陣用劍氣冰封起來,再一點點敲碎,讓它完完全全化為齏粉。
赤紅色的冰在劍下四分五裂,過程相當解壓,讓她暫時忘記了壓在心頭的選擇。
幾人從天亮忙到天黑,眼看工作進行到收尾階段,宋承瑾便厚著臉皮上前,想要和大腿搭話。
“楚道友真細心。”
“話說我們什麼時候離開這裡?”他殷切極了:“以姑娘的實力,一定能拿到第五張封印圖。”
……楚玉敲冰塊的手頓了頓,悲壯地扭過臉。
很好,這一刻還是到了。
如今連彩虹屁,都不能讓她開心起來。
每當心情沉重的時候,她就想隨機找個幸運兒揍一頓,有利於放鬆心情,調理思緒。
楚玉的視線掃過渾渾噩噩的村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白澤、好學生一樣正襟危坐的花離……最終定格在男主的臉上。
算了,師尊似乎在重點關注著他們。
為了不被解讀成關係親密,她收回想要給男主一拳的手,權當無事發生。
“我們是該啟程了。”
殷晚辭踱步至兩人面前。
他一塵不染的白色衣袍在戰鬥時染了點點血漬,瞳孔比往日顏色深些,自上而下看下來時,仿佛幽潭裡
氤氳的墨。
“神木村的後續問題,白澤會派人處理。”
見少女沒有回答,仙君再次重複道:“走吧。”
他的語氣很輕,卻帶著幾分不容拒絕的味道。
小徒弟嘴唇微微動了動,半晌才應了句:“……好。”
非常神奇。
明明危機已然解除,師徒二人卻陷入了奇妙的僵持之中。
具體表現為:離開神木村後,楚玉開始刻意避開師尊的視線。
即使是並肩而行,她也會耷拉著腦袋,美其名曰:為了仔細看路,不被腳下的樹根絆倒。
下一秒,一陣凜冽的寒風拂過,在小路上凝成一條平坦的冰霜小道。
楚玉:“……”
可惡,早知道就想一個彆的理由了。
這種詭異的氣氛持續了三天三夜,連剩下兩位隊友都察覺到了異常。
花離扯扯她的衣袖,用極低的聲音問:“小玉,你和仙君吵架了?”
“沒有。”
楚玉一口否認,極快地走在最前方。
花離看看佯裝鎮定的小姐妹,再看看似笑非笑的仙君。
仙君的神色並不凝重,恰恰相反,他的眼角眉梢,偶爾還會劃過一閃而過的微妙笑意。
他就這樣安靜地注視著他的小徒弟,直到小隊中的另一人開口。
“我們現在要去哪?”
宋承瑾想活躍氣氛:“楚姑娘,你知道第五張山水圖在哪嗎?”
被點到名的楚玉剛要回答,突然想到——無妄海離倚瀾宗,僅僅隻有一面結界的距離。
若是師尊知曉,再在這個時間節點上潛入海中……
“不知道。”
她將頭搖得像撥浪鼓。
看來真的到了將話說清楚的時間。
楚玉平複心情,停下腳步,面向身後的兩人一半妖。
“依我之見,我們四人兵分兩路,是最好的選擇。”
她儘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自然些:“山水圖拚湊完整後,邪物們一定會對人族展開強烈的反撲。”
“所以,我們不僅需要有人去拿到第五張封印圖,還要有人前往各大勢力與宗門。”
“提醒他們儘早做好防衛準備,保護麾下的修士與凡人城鎮。”
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義正辭嚴,楚玉忍不住想給自己鼓鼓掌。
“啪啪啪——”
宋承瑾很給面子地拍手。
“隻是分成兩組,應該不用兩兩分開吧。”
他期待道:“最後一張封印定然會更加艱險,我們可以三個人一同前往!”
“至於報信,花離姑娘一人也可以。”
“而且,還能讓她先回到倚瀾宗,將這份工作交給其餘弟子們。”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
楚玉和男主一唱一和:“那麼就——”
“昭昭。”
殷晚辭
是真的覺得好笑:“你真的想帶著他?”
“仙君前輩,求您給我一個機會吧。”
宋承瑾懇切道:“我……我真的不想這樣無能地過一輩子了!”
“從前家破人亡時?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同伴遇險時,還有白……白苑苑生死不知時,我都隻能在一旁看著,什麼也做不了。如果不是楚姑娘罵醒我,我現在還是那副讓人厭棄的樣子。”
他捏緊雙拳:“哪怕隻有一次,請求您,讓我做點什麼吧。”
此時此刻,對方的言語也能算上情真意切。
可仙君隻冷冷地看著他,眸子裡承載的並非溫和,而是淡漠。
這番曆險結束,或許那宋姓男修真的會悔改吧。
就如他所說那樣,不會再利用昭昭,也不會再將她置於危險之地。
更不會讓她一個人,留在寂寥的夜色裡。
好一段浪子回頭的佳話。
他的好徒弟,不就是這麼期待著嗎?
這個美好的結局並沒有讓殷晚辭感到開心。
“你一定要答應他的要求?”
他沒有問宋承瑾,而是看向幾步之遙外的少女。
水色裙擺劃過清淩淩的冰面,她方才的氣勢弱了些,小心翼翼地點點頭。
“好啊。”
殷晚辭意興闌珊地扯扯嘴角,掌心向上朝楚玉伸出手。
“師尊……”
少女沒懂他的意圖:“怎麼啦?”
“把剩下的山水圖給我。”
他漠然道:“你回倚瀾宗,我帶他去找最後一張封印。”
“……”
“不行!”
楚玉下意識提高音量。
仙君:“理由。”
“因、因為,我也要一起去。”
“哦。”
殷晚辭面無表情。
說到底,她隻是想和宋承瑾一起曆險。
“倘若這是你的選擇。”
他嗓音淡淡,聽不出喜怒:“我沒有意見。”
如果……
如果那個人消失掉就好了。
先前的汙染再次卷土重來,殷晚辭克製住心中陌生的念頭。
三個人一起上路,已是他最大的讓步。
可惜他的小徒弟,似乎不這麼想。
楚玉走上前,這次換她對仙君伸手。
“師尊。”她輕聲說:“可以將神賜之木給我嗎?”
神木的詛咒已然祛除,往後不需要兩人分開保管。
仙君將它遞給楚玉,後者手指微顫,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個,其實我認為,我和宋承瑾兩個人去拿山水圖就夠了。”
少女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語速飛快:“麻煩師尊保護好花離,和她一起將危機告知各大勢力啦。”
“……”
殷晚辭的雙眸猝然眯起。
淡漠的外殼剝離開來,露出怔然的神色
。
他定定地凝望著面前的小徒弟,險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給我一個能說服我的理由。”
“常言道‘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更不要說在修仙界,氣運是很重要的東西。”
楚玉乖巧道:“宋承瑾身上發生了這麼多事,他都能活到現在,可見此人運氣非同一般,帶著他,或許能事倍功半。”
宋承瑾:……
殷晚辭:。
“就因為這個?”
仙君不可置信:“楚玉,你自己不覺得荒謬嗎?”
“即將動亂的天下,同樣需要有人鎮守。”
楚玉硬著頭皮說下去:“師尊您劍術超絕,從大局觀看來,和我們一起尋找封印圖,乃是大材小用。”
“……”
“對不起,擅自說了任性的話。”
楚玉吸了吸鼻子:“您也不用太擔心我,宋承瑾現在看起來比之前靠譜多了,真的遇到什麼問題,應該不會拖我的後腿。”
“……”
他想起昭昭曾說過的話。
[師尊最好了]
[和師尊一起曆練最開心]
[最喜歡和師尊搭檔]
……
全部是謊言。
每一句都是。
小騙子。
嘴上說著好聽的話,說著會放下那個男人……可現在呢?
對方剛拿出悔改的態度,她就馬上心軟了不是嗎?
殷晚辭清冷的臉上劃過幾分掩飾很好的痛楚,再次體會到刀子捅進心臟的感覺。
“你的意思是,一定要帶著他。”
他再次輕笑出聲:“還不許我跟著你,對嗎?”
“楚玉,看來你真的……”
“翅膀硬了呢。”
這是師尊第二次,連名帶姓叫自己。
可又有什麼辦法?
她倔強地咬著嘴唇,讓自己保持冷靜。
縱使有心想說——師尊仍是她最需要的人,可當最重要之人的性命與被誤解同時在天平的兩端,孰輕孰重,早就一目了然。
師尊就是不能去,怎麼樣都不行。
“真的很抱歉。”
劍修少女抬起臉,露出精致的五官,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
她用一種公事公辦的語氣道:“師尊,我是為了天下蒼生。”
“天下蒼生。”
殷晚辭重複著她的話。
“仙君前輩,您就答應我們吧。”
宋承瑾左看看又看看,他核桃大小的腦仁消化不了當時的情況,直覺應該幫那個答應帶上他的少女。
他拍著胸脯保證道:“您放心,在下一定會拚儘全力,保護楚姑娘的安全”
“……”
黑色的霧氣在殷晚辭眼底翻湧。
他聽不下去了,拔出腰間的佩劍。
“師尊不要!”
楚玉連忙按住他的手腕。
她的任務沒做完,關鍵npc還不能被刀掉!
殷晚辭定定地看著擋在自己面前的少女。
“就這麼護著他?”
他嗓音乾澀,慘然一笑:“我又不會……”
……又不會真的殺了他。
仙君的眼神變得毫無光芒,仿佛終年暴雪的死寂雪原。
“師……師尊?”
沒來由的不安襲上心頭,楚玉下意識想抓住仙君的衣擺,卻撲了個空。
“我隻是暫時和他一起工作而已。”
楚玉直覺哪裡不對,急切地朝殷晚辭跑來。
“我……我最喜歡和師尊一起了!”
“……”
“等找到第五張山水圖,我就隻和師尊一起!”
“……”
“師尊?”
楚玉伸出五根手指,在面前之人如神邸般淺淡的面容前晃了晃。
……為什麼沒有反應?
殷晚辭流雲般的衣袖拂過她的小臂。
他安靜聽完,溫柔開口:“說完了嗎?”
楚玉點點頭又搖搖頭。
“對了,昭昭。”
殷晚辭平靜地說:“我知道第五張山水圖的下落。”
“為了天下蒼生,我去幫你取來。”
……師尊是怎麼知道的?
楚玉睜大眼睛,險些忘了呼吸。
“你的承諾最好算數。”
殷晚辭偏過頭,漠然地對宋承瑾說。
“如果你辜負了她,我真的會殺了你。”
等等,絕對不能去!
楚玉想抓住他的衣擺,卻發現——自己的身體被束縛在原地,動彈不得。
“等我離開後,法術自會解除。”
殷晚辭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接著,他抬起少女的下巴,在她的額間印下一個蜻蜓點水的吻。
“後會有期。”
“小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