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撥雪尋春(1 / 1)

流放地 何樂迪 6930 字 6個月前

“不記得?你怎麼能不記得呢?”賀南奇喃喃自語,他像觸電般的鬆開雙手,又慢半拍的懸於萬臻肩頭,在她不苟言笑的表情中緩緩放下,卻瞬間眉頭舒展了,像是迅速接受了自己被遺忘的事實,“也是...都那麼多年了...”

萬臻轉身走到屋前,生鏽的鐵鎖掛在門上,鏈條凝固般的垂落,她伸手扯了扯,指尖立刻染上了一層鉛黃色的灰。木門被帶著晃動,揚起微塵,萬臻透過縫隙窺見室內,蕭索空曠,滿目的淒涼像利劍射向心頭。她拽上鎖鏈,不管不顧的猛烈搖晃,木門搖下碎屑,萬臻一邊拉扯一邊用身子撞擊著,賀南奇看著瘋魔般的這人,趕忙穩住那胡亂拍打的雙手,“你乾嘛?!”萬臻失去理智的甩開賀南奇,眼眶染上猩紅,寬大的圍巾散落在胸前,心中的困獸似要破籠而出。

賀南起使力握住她的手,緊緊地包裹在掌心,精壯的手臂像鐵欄般環住,萬臻被攏得背靠那片溫暖結實的胸膛,被迫安分的她眼前一黑,攥著鏈條倚在男人身上,淩亂的中長發蒙住側臉,漆黑的發絲如同驚惶面具上的裂痕。

萬臻重重地喘息著,騰出一片片白霧,賀南奇像握住了永不融化的冰塊,霜雪與灰塵黏住了凍僵的手指,他嘗試著掰開,一根一根的剝離鎖鏈,皮膚在牽扯間撕出裂痕,賀南奇的動作愈發地輕柔。

萬臻的手保持著彎曲的姿勢脫離鐵索,掌心滲出的血跡在接觸到冰冷的空氣後迅速禁止,反而凍住了參差的傷口。賀南奇握著萬臻的手,力度鬆開時,她賊心不死的企圖再往門邊湊,手臂卻在下一秒被交叉在胸前,賀南奇彎腰一把將萬臻扛上肩頭,天旋地轉間她下意識的撲棱著雙腿。賀南奇一隻手按住這扭動的纖細腰身,一手環住不安分的小腿肚,步履輕鬆地朝著院外走去,“你連山上的兔子都打不過,真不知道怎麼把自己養這麼虛的。”

萬臻惱羞成怒,卻逐漸失去力氣,雙腿上了枷鎖般的被桎梏,她握拳錘著賀南奇的後背,砸在厚實的棉服上毫無震懾力可言,“你放開我,你是流氓嗎?!”

輪到賀南奇充耳不聞了,徑直往自家方向走去,跨進院門時,虛晃一槍地踮腳抬肩,本就高大的他,幾乎碰到院門的屋簷,萬臻嚇得立馬低頭,像鴕鳥般埋向堅實後背上的那條脊柱溝。賀南奇得逞地輕笑了聲,被捉弄的萬臻氣得咬牙切齒,揪住這人的棉服又使不上勁地從手中滑走,他一隻手掌扣住萬臻的腰窩,將大門一腳踹開,走進屋子,扶住萬臻的背將她往火炕上輕輕一放。

萬臻終於面朝著賀南奇,過於立體的眉骨和深邃的雙眼鋒芒畢露,他被折騰出一層薄汗,俯身眯著眼和萬臻對視,挺拔的鼻梁和微微下垂的嘴角更顯冷峻。萬臻的眼神清冷到幾近刻薄,她曲著膝蓋,在賀南奇起身的瞬間猛地朝他胸口一踹,賀南奇滿臉錯愕地往後倒去,重重的摔向了地上,隔著外套帶來的緩衝,後背砸在了木桌的桌腿上。他索性坐在了地上,抬眼看著萬臻,那眼底的淡漠散去,緊抿的嘴唇似笑非笑地揚起不經意的弧度,竟是從未有過的生動嬌俏。賀南奇對著這終於不再死氣沉沉的面容,哈哈一笑,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

萬臻坐在冰冷的炕上,看著毫無惱意的這人往門口走去。屋外響起鐵桶的哐當聲,她新奇地往窗邊挪了挪,悄悄地趴在報紙封窗的縫隙處,偷瞄著。賀南奇正在打井水,脫去了棉服的他穿著一件羽絨馬甲,露出灰絨絨的線衣領,好在他身材挺拔,手長腳長,這麼樸素的搭配竟穿出了基礎款的乾練。

賀南奇拎起水桶,抬頭時似乎有預感的往屋子這邊掃了一眼,視線對上時,窗邊的人影幾乎是瞬間躲到了窗台下,他被這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心虛給惹笑了,大跨步地走進屋子。

水流摔進鍋裡響起一片嘩啦,木柴塞進土灶發出碰撞,打火機的哢嗒聲接二連三。

萬臻雙手抱膝,隨著木柴燃燒,身下的床鋪也逐漸溫暖。賀南奇出現在裡屋時,手裡拿著萬臻的行李箱,另一隻手提著一個塑料袋,衝著她晃了晃。賀南奇坐在火炕邊,遞過塑料袋,萬臻得以看清,透過乳白色的袋子,裡面是各式散裝的餅乾面包,她依舊下巴抵住膝頭,偏著腦袋望了眼。賀南奇把塑料袋調了個方向,傾儘而出,天女散花般的墜下,老式糕點的包裝袋上印著盜版的品牌名,餅乾上的糖粒豪邁地鋪撒著,“這是上次帶我侄子出去玩買的,他吃得挺開心的,你也嘗嘗?”萬臻聽完這句看了看賀南奇,轉頭並不搭理,賀南奇覺得這圓鼓鼓的腦後勺格外欠揍,忍不住輕輕拍了下,萬臻果然橫了眼賀南奇,他解釋道,“這屋子平時不怎麼住人,地窖裡什麼都沒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我不餓。”賀南奇算是發現了,這人說話總是帶句號,一句話說得讓人接不上來,被硬生生斬斷。他伸手掃了掃短得隻有一茬的頭發,歎了口氣,萬臻又斬釘截鐵的開口,“我對這屋子很滿意,你走吧。”

賀南奇簡直要被氣笑了,她從頭到尾就坐在炕上,目光很是坦然,好像這屋子是自動暖和起來的,“那灶台半夜熄火了你知道該怎麼著嗎?”

“不知道。”萬臻理直氣壯的回答。

“那你知道這溫度能把人給凍死嗎?”賀南奇起身,望著萬臻的頭頂,恨不得敲她一下。萬臻挺了挺曲著的背,仰頭看向賀南奇,“求之不得。”她說完翻身躺下,面朝著牆壁,背後的空曠惹得她不安分地蜷縮著雙腿,繼而轉身,後背緊緊地貼住牆面。那雙狹長有神的眼睛終於閉起,合上的眼皮輕輕顫抖,帶著濃密纖長的睫毛微弱抖動。

櫃門打開的聲音響起,萬臻偎在胸前的手不自覺地攥住,緊接著,乾燥柔軟的棉被帶著陽光的味道,在溫暖抵達的前一刻扇出一陣風,然後落在她身上。

屋子裡愈發安靜,隻剩下木柴燃燒的劈啪聲,在黑暗降臨後,萬臻數著自己的心跳聲,再第七個一百下結束時,她睜開了眼。窗外的月光和積雪輝映著,皎潔的照亮了倚窗而坐的賀南奇,他雙手交叉在胸前,頭微微低著,從側面看過去,細窄的鼻梁更加高挺。

萬臻盯著這張硬朗英氣的面孔,深吸了口氣,鼓足勇氣的回憶起年幼時來林場的經曆。她從小嬌生慣養,來的第一天因為乾燥流鼻血,成功的被雪地裡的旱廁嚇暈,甚至都沒等到傍晚就匆匆離開了林場。

萬臻決定等這人醒來,就告訴他,不是自己不記得,而是,他記錯了。

你有多久沒有夢到一個人?

一片模糊,星火燎原的山景,萬臻站在懸崖邊,她猶疑地往峽穀看了眼,鐵水熔融像流動的河流,“燙”,是她最直白的觸覺。

隔著不遠的距離,邊柏抬起腳步,萬臻渾身顫抖著,伸出一隻手企圖擋住邊柏。

對峙許久。

萬臻覺得自己撐不住了,她明明發冷得哆嗦著,腳底卻騰起火焰,焦灼著下半身。緊咬住的牙關使她感到眼眶發疼,萬臻的背影那樣單薄,被懸崖的夜風吹得搖搖晃晃,她的手心被指甲攥到出血,苦澀的句子從胸腔沁出,“放過我......”

微弱的求救信號透過空氣顫顫巍巍的傳到邊柏耳裡,繼而他眼底倒映出的整片火光刹那間熄滅,仿若瞬間下定了決心,眼睛眨也不眨,猛地朝萬臻撲來,重重一推——

萬臻是被夢驚醒的。

“做噩夢了?”賀南奇被驚嚇聲吵醒,從土炕的那頭騰一下地挪到萬臻面前,她鬢邊的發被汗濕透,黏在側臉,並未回答,隻是喘著氣眼神呆滯地凝望著。

賀南奇起身走下炕頭,回來時端著一杯熱水。萬臻的手撐在床上,陣陣暖熱通過掌心傳來,她望著這依舊裝在保溫杯杯蓋中的熱水,動了動嘴唇,喉嚨發緊說不出謝謝,兩隻手捧住杯子,湊到唇邊,飲下去的瞬間仿佛劈開了乾涸,浸潤著嗓子。

“還要嗎?”賀南奇接過杯子,萬臻緩慢地搖了搖頭。他在萬臻面前坐下,在昏黃的燈光中,萬臻看到他毛衣的一角有些脫線,她像捉住一隻幼蟲般揪住那根冒出來的線頭,往外扯了扯,還未用力毛衣就豁開了一個小口,進化成了破洞。萬臻收回了手,乖巧的擺在腿上。

賀南奇看著闖禍後嫻熟地裝作若無其事的萬臻,失聲笑了笑,“做夢而已。”這句話出口的瞬間將萬臻拉進了那場噩夢的餘震,她清冷的面容染上了一絲淒苦,長長的歎了口氣,又自嘲地笑了笑,“不想活了。”說完又手欠地去拽那一截毛線,賀南奇眼看著洞眼越來越大,心疼地按住毛衣,萬臻扯不動了,不滿的抬眼望向賀南奇,賀南奇用手指捏著毛線,“怎麼?要把毛線拽出根繩子上吊啊?”

萬臻聽完驚得睜大了雙眼,這句話在自己這裡可是核彈級彆的攻擊武器,賀南奇卻不為所動。她惶然地鬆開了手,盯住泥土地一言不發。

“是發生什麼了嗎?我記得你以前很開朗。”賀南奇看著生悶氣的萬臻,不知所措的將手裡的毛線遞到了她面前。萬臻揪過毛線打著死結,心裡的彎彎繞繞好似也跟著這團毛線裹得理不出頭緒,賀南奇的眼神過於正直了,可她立過誓,這輩子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那些痛苦像一層又一層的水泥將心澆築得密不透風,萬臻突然冒出了個惡作劇的念頭,她佯裝出自暴自棄的模樣,試圖驗出這人的真面目是假善良,假正直是真圖謀。

苦澀的話語像一縷煙輕輕飄出,“我爺爺去世了,我奶奶也去世了,我沒有親人了。”萬臻說完看向賀南奇,盯住那雙有神明亮的眼睛,她甚至期待這份赤誠中出現一絲鬆動。

“我也是孤兒,一個人怎麼過日子,我教你。”萬臻鬆了口氣,嘴角不自然地咧出鬼魅的微笑,眼含嘲諷地問道,“租房子的時候你不是提過,家裡的棉被是你媽親手縫的嗎?”

賀南奇眉頭蹙起,“你還真忘得一乾二淨了啊?你救我那會兒不就是因為我被人欺負嘛,然後在你家吃完飯,林場的書記就把我送去了我養父養母那兒。”

萬臻的笑容瞬間消失,她茫然的眨了眨眼,還沒等她解釋自己不是賀南奇記憶中的小女孩,賀南奇卻不計前嫌的抿了抿唇,笑意雖淺卻溫暖,“所以你看,親人也能再找到的。我爸媽還有我哥人可好了,一大家子特熱鬨,你要是不嫌棄,我來當你的親人。”

老舊的燈泡發出哢呲聲,閃爍的時刻,屋子在黑暗光明間穿梭,終於在沉默中徹底短路,兩人陷入一片漆黑之中。等再適應黑暗時,萬臻仰起下巴盯著賀南奇,驕傲得像個公主,說出來的話卻灰頭土臉,“我很窮,付了租金後連飯都吃不起了。”

“初中地理就講了,東北黑土肥沃,還能差你幾口大米飯?”賀南奇迎著萬臻的目光,語氣帶笑。

萬臻聽完這句也笑了,笑容顯露的下一秒她愣住了,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龐,像觸碰一件失而複得的寶物,緊接著那雙酒窩愈深,嘴角揚起又放下,咧開又合上。賀南奇盤膝而坐,前後搖晃著身子,看著萬臻傻樂的模樣,在皎潔的月光下,她臉上染著一層緋紅,眼睛微微眯起,昏昏欲睡。賀南奇看著從她鬢角滑下的汗珠,晶瑩剔透的仿似臉頰滲出淚水,他驚覺異常,抬手貼向萬臻的額頭,果然一片滾燙。

賀南奇用被子將萬臻裹住,隻露出了小巧精致的睡顏,一把抱起,往車子跑去。棉被的觸感柔軟,臂彎間的確實輕飄飄的,好像萬臻正在灼熱中蒸發。他不敢放任萬臻睡去,低頭不斷地輕喊,“萬臻,不要睡,聽到了嗎?不要睡。”

在車子的顛簸中,萬臻似夢非醒,賀南奇那溫厚的嗓子在耳邊回響,她朝著駕駛座的方向挪了挪,眼皮似有千斤重,她用儘了全身力氣睜開,模糊中看到那精乾的下頜,“賀南奇…”萬臻呢喃著,聲音猶如飛蚊,卻飛不進賀南奇的耳畔。

“賀南奇…”吞咽間,喉嚨似有刀片劃過,她又喊了聲。

“我在。萬臻,彆睡。”輪胎在濕滑的道路上飄起,賀南奇又降下速度,焦灼的目光要將車窗望穿。

“萬臻,不要睡,你知道林子裡的野鹿嗎?我跟著我爸救過好幾隻受傷的,後來我每次去林區,那群鹿都不怕我,改天我帶你去看好嗎?我在兆源店門口看你的第一眼,就覺得你也像頭小鹿。”賀南奇心急如焚間,話好像都是從心頭冒出來的,這邊冒一句,那邊冒一句,他顧不上思索,撿著了就說。

“賀南奇。”萬臻眼前發黑,她卻笑了,窩在有著乾淨味道的被窩裡,後備箱的山貨帶著植物的清冽,世界那樣安靜,安靜的能聽清雪花簌簌墜落的聲音。萬臻以為自己早已萬念俱灰,可以隨意走向生命的終點,可此刻,她當真想去看看林間的野鹿了,和那清澈的眼眸比一比,看是不是當真如賀南奇所說,不諳世事的模樣有幾分相似。

“嗯?”賀南奇望了眼萬臻,在對上清淺笑容的刹那,心跳漏了一拍,他握緊方向盤,踩著油門。

天空泛著魚肚白,像趕來送彆這春日裡的最後一場雪。萬臻吊詭的想,賀南奇真像一個禮物,隻是寄錯了地址,她不是正確的收件人,“我不記得見過你。”

“我記得就行了。”當賀南奇又一次聽到這句話時,他不再在意。

“舉手之勞知道嗎?見義勇為知道嗎?不求回報知道嗎?”萬臻像抱著禮盒不撒手的小孩,卻隻能不情不願的將禮物放下。

賀南奇模仿著萬臻否認時的乾脆,清淩淩的開口。

——“不知道。”

心中的小孩一把抱起那無人認領的禮物,在命運的郵寄單上,確認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