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燒燈續晝(1 / 1)

流放地 何樂迪 5636 字 6個月前

空氣裡消毒水的氣味在暖意中有些熏鼻,隔著虛掩的病房門,走廊時不時傳來醫療推車急促的前進聲。萬臻呼吸平和好似睡得安穩,冰涼的藥水順著血管注入體內,搭在男人手背的掌心卻是一片溫熱。她在心裡猜測,這大概是縣城醫院,身下的病床隔著薄薄的鋪蓋硌著骨頭。萬臻一動不動,悄然睜開雙眼,闖入眼簾的是牆皮脫落後滿是斑駁的天花板,她屏住呼吸挪了挪視線,賀南奇坐在木椅上,仰著頭睡熟了,修長的頸部上喉結鋒利,像山刃般突起,略窄的面部線條流暢,微腮收緊,英氣淩厲。

萬臻收回目光,平躺的身體有些鬆懈,她不動聲色地擰了擰腳踝。點滴規律緩慢的流動著,沙漏般不慌不忙的追隨著時間的流逝,萬臻一會兒望著屋頂,一會兒偷偷瞄一眼賀南奇,盯得久了,眼眶發酸,她閉上眼睛,嘴角泛起笑意。賀南奇的手輕微抽動了下,萬臻猛地睜開雙眼,確定這人未醒,她的手仿似被定住得一動也不動,她往兩人疊在一起的手看去,賀南奇骨節分明的手指在白色床單上微微拱起,托住了那好似柔若無骨的纖細。萬臻寬鬆的毛衣袖口被微微挽起,露出一小截膚若凝脂的手腕,一條舊傷疤仿似枯樹枝般生長,延展至腕部凸起的骨頭處。顏色略深的疤痕在白淨的皮膚上很是突兀,微薄皮肉下的血管脈絡清晰,分叉的圖案與通向掌心的血管縱橫交織,哪怕傷口縫合得仔細,也難逃猙獰。

她的目光在觸到腕部的疤痕時,瞬間頓住,過往記憶卷土重來,本來平靜的心又跳起了痛且亂的節奏。

——救護車的警報急促緊迫。

病床的推動聲、護士的腳步、醫生安排手術室的話語,在這一片混亂中,躺在床上的萬臻仿若置身風暴中心,安靜平和。走廊帶出一連串血跡,如同綻開的紅梅,盛放的源頭是鮮血湧出的傷口,玻璃杯的碎渣嵌在其中,如同冰山結晶。

邊柏死死地盯住萬臻,斷斷續續的說不出完整的句子,“臻臻...臻臻...”

萬臻看著他,淺淺的笑了,面容竟有些幸福,繼而如釋重負的閉上了雙眼。邊柏難以置信的喘息著,眼看要通向手術室的儘頭,他猛地掐住萬臻的肩膀,發狠的表情似要捏碎。萬臻睜開雙眼,毫無血色的嘴角揚起勝利的弧度,邊柏堂皇地笑開了,可怖猙獰,“萬臻,你不是最怕孤零零的嗎?你要是死了,我一定把整個萬家都送下去和你團聚,讓你熱熱鬨鬨的。”萬臻胸口劇烈起伏著,似要從病床上掙紮著起身,骨瘦如柴的雙手朝著邊柏撲去,身上的白裙被血跡染出一片片豔麗,卻猶如追訴無門的惡鬼,被許多隻手死死壓住,推進了手術室,冰冷的鐵門在關閉的瞬間擋住了那聲嘶力竭的咒罵。

可在這互相憎恨的藤曼上,也曾經開出過互相依偎的花朵。

萬臻十四歲那年,無意經過爺爺書房,聽到了爺爺和傅叔的聊天,那天晚上爺爺怕是喝了不少酒,古稀老人顫顫巍巍的舉著酒杯,說著自己的愧疚。萬臻聽清了父母的故事以後,猛地推開了門。她看著頹敗的爺爺,好像面前這個人不再是威風凜凜的萬司令,不過是一個最尋常不過的老人,痛失愛子,懷抱著對孫女的愧疚。

後來,近一個月萬臻都一言不發,隻一個人悶著。平安夜那晚,邊柏跑到客房,拉著萬臻要去後海看煙火。她拗不過邊柏,隻好答應了。邊柏給萬臻圍上了厚厚的圍巾,半張臉都埋在圍巾裡的萬臻煞是可愛。

後海人山人海,邊柏怕和萬臻走散了,就拉著她的手,冰涼涼的,邊柏索性就握著手揣到自己大衣口袋裡。焰火盛開的特彆漂亮,萬臻抬頭看著,眸子裡有絢麗的煙花倒影。

回家的路上進過一家教堂,邊柏帶著萬臻走進去。教堂的修女們正在唱詩,兩人坐在最後一排。邊柏抬頭看著十字架上的耶穌對萬臻說,“臻臻,你相信神嗎?“萬臻聽完抬起低垂的腦袋看向邊柏,“我現在都不知道我到底該相信誰好。”邊柏對著萬臻說,“那你就相信我。我這輩子都不會騙你的。”邊柏篤定的神情和一字一頓猶如宣誓,萬臻鄭重地點了點頭。

這些,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你醒了?”賀南奇墊在掌心下的手握了握,又鬆開,傾著身子看向萬臻,剛睡醒的聲音含糊慵懶。

萬臻撐著手起身,賀南奇手掌抵住床墊站著,將枕頭拿起放在她身後,再坐下時,萬臻已經將手抽離,隨意的搭在被單上。賀南奇收回手,雙手交叉著擺在腿上,視線不自然的搜尋著,掠過床邊櫃時,立馬拿起保溫杯,倒了杯水,“這杯子可真派上大用場了。”

萬臻接過杯子,雙手捧著時,提起了輸液管,竟回流了一段鮮血,賀南奇急忙拎著她的手腕,將手平放在被子上,指腹觸到那不平整的疤痕後悄然鬆開。

萬臻握著杯子,新鮮開水熱氣蒸騰,濕潤了乾澀的眼眶,她望向賀南奇,吸了口氣,攢出一個微笑,“我餓了。”這話出口,賀南奇竟愣了幾秒,這是他第一次聽到萬臻提出想要什麼,無欲無求的外殼裂開,探出了柔軟。

“對,我都糊塗了,你還沒吃飯呢,我去給你買,你等我一會兒。”賀南奇幾乎是立馬起身,向門口走去,腳步卻突然一頓,回頭像確認般的補了句,“這藥還有一瓶,快滴完了你記得喊護士來換。”

萬臻抬頭望了眼還剩小半瓶的藥水,怏怏地說了句,“我喊不動。”藥水倒數計時般滴答著,賀南奇眼底的不安一掃而空,語氣微揚的應了聲“等我回來”,快步走出房間。

如何拔針,萬臻駕輕就熟,她擅長把傷口扯出嚇人的形狀,在疼痛感最弱的情況下滲出刺目的血跡,可這次她動作不再潦草,而是小心翼翼的撕開了醫用膠帶,帶起薄薄的一層皮肉,又輕輕地把針頭扯出,及時按住了那被紮出的針眼,血立馬滲出膠帶,她加重了力度。

下床時,萬臻試探的踩了踩地面,隔著羊毛襪依舊能感受到涼意。走出醫院的路上,這個穿著單薄毛衣的女人很是引人注目,她面色淒苦,一雙大眼睛無神的盯著前方,步伐踉蹌,甚至連雙鞋都沒有。

連著被三個出租車師傅拒絕後,萬臻終於碰到了願意讓她乘車的司機,大叔再三確認,“等到了林場,你真會付雙份錢是吧?”

溫暖的車內混雜著煙味和布藝坐墊的灰塵味,萬臻按下車窗露出縫隙,汲取著新鮮空氣,卻被司機不由分說地關上,“開著空調呢!”她一動不動的咬緊牙關,盯著窗外,仿佛這樣就不再置身於渾濁的空氣之中。

賀南齊從街角的家常菜館走出來,打包好的飯盒裝在塑料袋裡,抱在懷中。雪後初霽,陽光灑下,他步履穩健,像一棵沐浴在太陽下的挺拔白楊。萬臻難以抑製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身影,綠燈亮起,車輛將背道而馳的兩人越拉越遠,她趴在後車窗前,望著那寬肩薄背漸漸隱於人群,像是感受到這熱切的目光,賀南奇突然轉身,萬臻嚇得立馬轉身,垂頭躲在座椅前。

幾秒後,一個無比苦澀的笑容露出,她委屈的拽上自己的衣角,針腳精致的毛衣翻找不出一根線頭。

窗外的風景從並不繁華的縣城過渡到林木茂盛的山野,萬臻決定拿回行李後便直接去車站,她會離開伊河,再尋覓一處落腳,那裡不是所謂的故鄉,或許也沒有遼闊到寬仁的肥沃平原,但亦不會出現讓自己一顆堅硬的心發生鬆動的人選。

萬臻曾經相信過許多人,年少無知的稚嫩被命運親自教會了輕信二字的代價,慘痛才能記憶深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寧可錯失真摯的善良,也不願重蹈覆轍。

車子開進空蕩的家屬區,萬臻指揮著司機,彎彎繞繞之間,拐進了巷子。下車時,萬臻看著那敞開的大門,輕不可聞的歎了口氣,忍不住自嘲的感歎道,“記性真是好啊。”她快步走進屋子,久未進食的身體有些支撐不住,她閉著眼睛扶住牆壁緩了幾秒。

冰冷的土炕上搭著外套,萬臻穿上後又裹起圍巾,腳上的襪子已經濕透,她扯下後光腳套上了球鞋。廉價的散裝零食依舊在床上,萬臻拿起幾包塞進了口袋,直至鼓鼓囊囊的要裝不下才罷休,像是要打撈那舍不得放手的溫暖。

司機在收到三倍車費後,喜出望外的幫萬臻把行李拎進了後備箱,滿口答應會儘快趕去車站。

廣播電台循環著港台金曲,並不清澈的音質在車廂回蕩,司機用一口自創的粵語愉悅的跟唱。萬臻雙手插於衣兜,像錄像般望著流動的風景,光影掠過她姣好的面容。側目的她沒有注意到和自己擦肩而過的面包車,兩輛車在曠野上反向行駛,漸行漸遠之際,那輛面包車卻猛然調頭,朝著出租車奔襲而來,相隔五十米緊緊跟隨。

被饑餓累積出痛覺的胃,在車子顛簸中更加難受,萬臻在乾嘔的前一秒緊緊捂住嘴巴,司機瞥了眼後視鏡,如臨大敵,趕忙停車,“你可彆吐車上啊!”

萬臻衝下車,蹲在田野邊大口呼吸著,肺部被清新填滿,壓下了反胃的不適。口袋裡的餅乾抵住胸口,像小石塊般存在感十足,她伸手掏出一包餅乾,撕開的瞬間糖粒嘩啦啦掉落,萬臻咬了一小口,酥脆的口感甜絲絲的,芝麻的香氣漫延開來,她將整塊餅乾塞進嘴裡,慢吞吞的嚼著,認真且專注的模樣,好像吃餅乾是件多麼重要的人生大事。

黑色鞋面闖入視線,萬臻咀嚼的動作停止,她呆呆的抬頭,賀南奇隻安靜的看著她,萬臻捏著餅乾袋,手背還沾著醫藥膠帶,滲出的血跡乾涸成朱砂色,小巧的臉蛋一邊腮幫子鼓起,嘴邊還沾著細碎的芝麻粒。賀南奇無奈的歎了口氣,探出手背抵住萬臻的額頭,高熱褪去,留有餘溫,“不燒了。”這句話說完,他收回了手,擔憂的目光沉了沉。

等得明顯不耐的司機探頭衝著萬臻喊道,“還走不走啊?!”萬臻起身時晃了晃,險些跌進田裡,賀南奇一把扶住,待她站穩後,走近出租車。對話響起,三言兩語間賀南齊又從後備箱拿出了行李。

車子絕塵而去,沒等萬臻開口,賀南奇主動詢問,“我送你吧,去哪兒?”她聽完盯住賀南奇,這人目光坦然,磊落得如同徜徉在田野間的清風。

萬臻坐在副駕駛上,尚未從再次會面的恍惚中抽離,車子並未急於行駛,她看向賀南奇,發現這人若有所思的望著自己的雙腳,單薄的球鞋露出光潔的腳踝,裸露的皮膚凍得發紅,萬臻有些窘迫的疊起雙腳。

賀南奇解開安全帶,從後排地上的雙肩包中扯出一條圍巾,探過身子,寬大的手掌一把握住腳踝,萬臻嚇得輕呼了一聲,睜大雙眼的看著這人,脫下自己的球鞋,又將圍巾鋪在地上,粗棒針織的面料包裹住冰塊般的雙腳,在失去知覺的僵硬中慢慢回溫。

賀南奇做完這一切,若無其事的係上安全帶,蓄勢待發的握緊方向盤,“你還沒說去哪兒呢?”

萬臻盯著腳面,腳尖微微抬起,又踩下,柔軟的毛線暖呼呼的被揉搓,她望向賀南奇,忽地從眼角劃出兩條淚痕,像初春冰凍的河流終於裂開,靜止的波瀾再次湧動,她緊咬牙關,可孤注一擲的決心仍舊衝破了層層封鎖,一句話說得如同窮途末路的賭徒。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