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宴坐空山(1 / 1)

流放地 何樂迪 7014 字 8個月前

伊河好像被春天給落下了。

萬臻拉著行李箱艱難地走在街道上,輪子刮過堅硬的積雪,帶出笨拙的摩擦聲。她停在一家房屋中介前,伸手推開沉重的玻璃門,用身子抵著縫隙,拽著行李箱擠進了屋內。乾燥溫熱的空氣撲面而來,陳舊的氣味湧進鼻腔的瞬間有些嗆口,萬臻半張臉都埋在圍巾下,發出了幾聲輕咳。

老板正坐在長桌前打著遊戲,激烈的背景音蓋住了萬臻的腳步聲,直至萬臻走至桌前,老板才用餘光瞥見她,交叉著搭在桌面上的雙腳嚇得立馬收回,“哎喲,嚇我一跳!”他嚷了一嗓子,看向萬臻,整張臉隻露出了一雙眉眼,清麗盈盈的眼睛毫無波瀾,濃眉彎成柳葉狀,看不出長短的黑發被裹在寬大的羊絨圍巾中。

饒是見多識廣的老板都愣了幾秒,緩過神來後收起手機,“姑娘,是買房還是租房啊?”

“都可以。”萬臻的聲音仿佛染上了室外的寒意,字句清晰又淡漠。

老板將桌面上摞起來的戶型圖攤開,不自覺地往萬臻臉上瞟,“想住哪兒啊?”

“林場。”萬臻說話時並不看著對方,目光微微低垂。

“我去,那兒荒郊野嶺的,你也不怕被狼給叼去了。”老板一臉不解的看向萬臻,萬臻眼神猛地一抬,冰棱般地刺出,老板表情裡的探索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他下一秒反應出,自己被一小姑娘給唬住了,難堪地撇了撇嘴,不耐煩地疊起戶型圖,“你拿我開涮呢?那地方除了守林子的,全遷走了,沒見過上趕著去的。”

屋裡的暖氣將萬臻的鼻尖烘出了一層薄汗,她伸手將身上繞了幾圈的圍巾摘下,露出纖細白皙的脖頸,她那略微下垂的嘴角動了動,“所以,有嗎?”

老板看清萬臻後,腦袋不自覺地往後騰了一下,點了點頭,又立馬開口,“還真有。”他說完翻著桌邊的文件夾,亂糟糟的圖片夾在裂開的塑料板中,“喏,就這一戶,你算是趕上了。這片以前都是林場的家屬區,設施什麼的都還算湊合,但人隻租不賣,房東還得時不時地回去瞅瞅。”

明明是些普通至極的話,萬臻的表情卻十分專注,又恢複了低眉垂目的模樣,穿著厚重外套的她,瓷白的臉頰上泛起紅暈,“好,我租了。”

這句回答過於不假思索,老板心中的疑惑更重,忍不住問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萬臻抬眼看向老板,“今天能搬嗎?”

“我給你個傳送門,把你直接送過去不更好嘛!”老板被這答非所問的冷言冷語惹得不快,可對面聽完這句既沒有回嗆也沒被逗笑,眼神事不關己的懸浮在空中。老板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那什麼,我給房東打一電話,你等會兒。”

老板大喇喇地坐下,拿起手機慢悠悠地翻著。屋子裡老舊的皮革沙發在地暖的蒸騰下,散發出的氣味濃烈得熏鼻,萬臻又把圍巾給係上了,她企圖借此捂住口鼻。密不透風的環境將難聞的源頭都交雜發酵,萬臻閉著眼睛咽了咽口水,卻壓不下心裡泛起的惡心,老板的寒暄聲擴音似地回蕩在耳邊,她一個轉身往門口衝去,雙手扶上把手,借著身體的重力往外推著。

門被猛地拉開,萬臻險些撲了個空,來人站在門口,高大挺拔的身軀劈開了呼嘯的寒風,萬臻依舊握在扶手上,縮著脖子躲在圍巾中,直愣愣地望著前方,黑色的棉服外套占據了她所有的視線。

那人往門邊讓了一步,萬臻被迎面而來的風刮得眯了眯眼,鴉睫輕輕顫動,冷冽的空氣將體內的不適循環過濾,她往前走了幾步,身後的門緩緩合上。

“賀兒!這不巧了嘛,那姑娘正好在——誒?她人呢?”老板將耳邊的手機放下,環顧著四周,隻見一個行李箱孤零零的立著,滾輪上洇出一小攤融化的雪水。

賀南奇回頭望了望店門口,“剛出去呢,就是她吧。”

“喲,怎麼走了?那姑娘你瞅見了吧,是不是挺瘮人的?那小臉煞白的,眼神直飄。”老板走到賀南奇身邊,探著腦袋踮著腳,隔著店鋪窗邊貼著廣告的玻璃尋摸著萬臻的身影,“長這麼標致,你說大白天的不至於鬨鬼吧?”他說完煞有其事地看向賀南奇,目光正好撞上剛進屋的萬臻,他腮幫子都止不住的抖了下,立馬指著賀南奇,“姑娘,房東來了!”

賀南奇轉身看向萬臻,萬臻的眼神蜻蜓點水般的掃過他的面容,繼而沒有焦距地直視著前方,像是能透過這些屋子的物件看出另一片風景。

“哥哥可不是奸商,彆怪我沒提醒你,那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火車站都給停了,大巴車一天也就一趟。你要是真覺得自己命硬,那就押一付三,一年起租。”老板一番話說得有情有義,可從打印機抽出紙張的動作很是迅速,甚至趕在話音落地前就將租房合同遞給了萬臻。

萬臻拿起桌上丟失了筆帽的中性筆,握筆的手指攥了攥,從凍僵中挽回了一些知覺,落筆的動作行雲流水,瀟灑的行楷瞬間呈於紙面。

賀南奇甩了甩手裡的筆,在合同上隨意地劃拉了幾下,留下空白的劃痕,老板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小本生意,嘿嘿。”

萬臻簽完後,將筆尾朝向賀南奇,破損的筆杆子上纏了幾圈膠帶,黏上了灰塵和細小的絨毛,賀南奇捏住臟兮兮的底部,萬臻的手指鬆開,像放過一雙飛蛾的翅膀。

橫七豎八的三個字在雋秀的簽名旁突兀地出現,趴在桌面上的老板噗嗤一笑,“賀兒,你這狗爬字可真夠絕的。”賀南奇聽完把手中的筆往老板身上一甩 ,“滾蛋,你個九年義務教育都沒念完的,哪來的臉埋汰我啊?”

“嗬嗬,你牛,你正兒八經高中輟學。”老板撐著桌子懶洋洋的起身,將合同扒拉到自己身前,嘩啦啦的翻著,挨個兒確認著這格式合同的關鍵點。

現金轉賬的提示音響起,老板衝著萬臻討好的笑了笑,“姑娘真爽快。”

“今天能搬嗎?”萬臻說這句話時,老板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和之前一模一樣的語氣,甚至連字都不帶改的,仿佛剛修成人形的妖物尚未精通人類的語言,鸚鵡學舌地複製著僅有的詞彙。老板用手肘搗了下賀南奇,“賀兒,問你呢。”

賀南奇無奈地看了眼慫了吧唧的老板,衝著萬臻點了點頭,“可以是可以,要不我先帶你去看看吧,你要是反悔了,不想租也行。”

“不用。”萬臻就連拒絕都是惜字如金,賀南奇彎腰一下抓住行李箱的拉杆,“這個點可沒大巴車了,出租司機也不願意往那兒跑,我領你去,看不上我再給你拉回城裡。”萬臻盯著賀南奇,清幽的雙眼好像深不見底的潭水,黑發秀美長睫都是濃黑色,習慣了室內暖氣的臉褪去了紅暈,毫無血色可言。在這對比強烈的面容凝視下,一旁的老板有些打怵,推搡著賀南奇就要趕他出門,“你快帶著這姑娘走吧,姑娘,他可不是壞人啊,你放心,林場出身的那心眼都是一頂一的好。”後半句話雖是說給萬臻聽的,老板卻不看向她,掃晦氣般的給兩人轟出了店鋪。

通往林場的瀝青路上的積雪尚未消融,面包車在大雪紛飛中緩慢行駛著,雨刮毫無規律地來回揮動,隔著的空隙久了,賀南奇胳膊一伸,握拳往車窗底邊一錘,雨刮又回光返照地啟動。車裡的布藝座椅上沾著乾枯的樹葉,萬臻看著腳面,沒有車墊的緩衝,踩在地上有種漏風的冰涼感,好像用力跺跺就能踏空。車廂僅有的兩個座位後,滿滿當當地堆著蛇皮袋,其中一個袋口敞開,晾出曬乾的木耳。空調製暖效果並不好,偶爾滲進來的寒意,使人有種置身森林的錯覺。

袋子裡的木耳在顛簸中傳出簌簌聲,雨刮摩擦過玻璃發出指甲劃拉般的刺耳,並不嚴絲合縫的車窗在風雪的拍打下,力不從心地搖晃著。在這破破爛爛的變奏曲中,賀南奇略顯低沉的嗓音響起,語調確實上揚的,“怎麼想著來林場住?”

萬臻隨著車子搖搖晃晃,目不斜視的望著前方,車窗在染上霧氣雪花和被抹淨間來回切換,她的呼吸聲稍稍變重,似乎要開口的瞬間卻又抿緊雙唇。賀南奇瞥了她一眼,線條清晰的下頜在咬緊牙關的緊繃中更加明顯,薄薄的皮肉包裹著精致的骨像,倔強的挺著背脊,像木架上的青瓷。

一路上車輛寥寥無幾,賀南奇深吸了口氣,實在忍受不了這過於沉悶的氛圍,擰開了廣播,調試著頻道。略顯做作的男低音裝腔作勢的念著無名碎屍案的劇情,嬰兒的啼哭聲和女人淒厲的喊叫猝不及防的響起,賀南奇伸手對著按鈕一陣猛按,尷尬地朝著萬臻笑了笑,“不好意思啊。”音頻流轉的銳利像是劃破空氣,終於響起了溫暖的電台主播聲,心靈雞湯一鍋又一鍋地端上來,不放棄不氣餒的小作文仿佛在極力勸阻著痛不欲生的尋死之人,聽得賀南奇面露難色,索性關了廣播。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空氣又恢複了安靜,賀南奇悶悶地吐槽了句,又偷看了眼萬臻,她不再挺直腰間地坐著,整個人仿佛陷進了座位裡,眉頭擰在一起緊閉雙眼,靠著椅背的腦袋微微揚起,精巧的下巴在車子的起伏中一點一點的。賀南奇將不知不覺提起的車速降下,萬臻的喉嚨不停吞咽著,她微微側身面向車窗,從縫隙中汲取著新鮮空氣。突然萬臻猛地坐起,一隻手緊緊捂住嘴巴,張皇失措地望向賀南奇,賀南奇將車靠邊停下,還未停穩,萬臻就扣著把手,老式的車把手頑固地挺立著,賀南奇探過身來,猛地打開車門,萬臻幾乎是踉蹌著跌下了車,鞠著背在田埂邊,發出劇烈的乾嘔。

風對著車門灌進狹窄的空間,賀南奇將敞開的棉服拉上,衝著萬臻的背影喊了句,“沒事吧?!”

萬臻胸口劇烈起伏著,站直的瞬間天旋地轉,眼前像掉幀的影像,漆黑一片又迅速還原。她轉身走到車前,一隻手扶住椅子攀上了車,“不好意思。”

萬臻夠著手臂,將車門拉近,賀南奇又伸出手臂,萬臻往後一靠,整個人貼在椅背上,眼神仍舊暈乎乎的,全靠本能,下意識的躲開。賀南奇重重一拉車門,“砰”一聲關上,摁開了車窗,冷風透過那窄窄的一截,往腦袋上直撞,他拿起車上放著的耳罩,哆嗦了下戴上,“你用圍巾把頭包著,不然指定頭疼。”

萬臻這次倒是很聽話,將圍巾解下一圈搭在頭上,整個人隻露出了兩隻清澈黑亮的眼睛。賀南奇把保溫杯遞到萬臻面前,“喝點熱水會舒服些。”萬臻木木地轉過身,賀南奇有種聽到機器生鏽的嘎吱聲的錯覺,快趕上萬臻小臂長的保溫杯泛著潔淨的銀光,賀南奇補了句,“我可沒病啊,我雖然是收山貨的,但這好歹也跟食品掛鉤吧,身體素質倍棒啊。”萬臻伸出雙手,白淨的手被凍得像雪地裡挖出來的玉石,她怕冷地用兩隻手臂夾住了保溫杯,接到了懷裡。

熱水倒進杯蓋,托在掌心傳來陣陣暖意,萬臻每舉起杯子湊近嘴邊,就將圍巾淺淺扯下,小酌一口後又縮進了圍巾裡。

兩人抵達時,皎潔的月光已經映在了雪地上。賀南奇將車停在了家門口,下車後又將棉服的帽子戴上,走近副駕駛,萬臻正盯著窗外出神,賀南奇對上她的視線,仿佛自己是透明的。賀南奇敲了敲車窗,試圖喚醒不分場合靈魂出竅的萬臻,“嘿,到了。”

車門被拉開,萬臻像是被注入了精魄,直撲撲的下車,朝著平房走去,賀南奇目光追隨著擦身而過的萬臻,“誒!走錯了,不是那家!”

萬臻置若罔聞的邁著步子,小腿艱難地推過厚實的積雪。賀南奇大跨步地走向萬臻,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我說走錯了。”萬臻頓了下試圖從他手中抽走,那股力量卻猶如鐐銬,賀南奇的語氣帶著逐漸失去耐心的費解,“走錯了,這是彆人——”

“這是我家。”萬臻揚起臉看著賀南奇,語氣篤定地打斷他的話語,賀南奇幾乎是困惑地皺起了眉,繼而無奈的看了眼身旁又望回萬臻,“這家姓萬,那租房合同上可白紙黑字簽著你的大名,汪箏。”賀南奇這句話說完,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停滯在臉上。

紛紛揚揚的雪花在天地間翻飛,萬臻的眼睛湧上了一層水霧,像湖面那層薄冰,凝結在眼眶,賀南奇盯住萬臻,張嘴的瞬間難以置信的輕呼了口氣,“你…到底是誰…”

萬臻一言不發,斂起臉上過於明顯的哀戚,掙脫著賀南奇的手,賀南奇忽地鬆開,兩隻手扶住萬臻的肩膀,如獲至寶的直視著萬臻,嘴角抖動的卻強忍著欣喜,“萬臻,你是萬臻對不對?”

這句話仿佛一柄利刃將萬臻釘住,她睜大了眼,又撲閃著睫毛眨了眨,萬臻確定自己和眼前這人素昧相識,可賀南奇的眼神過於炙熱,他慌亂地笑了笑,又不知所措的收起笑容,被萬臻回望,眼神又怯怯的躲開,掠過一旁後又急不可待地再度返回,

萬臻被突如其來的深情盯得有些惱火,“你是誰?”

賀南奇猶如雷擊的愣住,笑意緩緩褪去,隻留下歡喜的漣漪浮於面上,他強扯著嘴角,一隻手指向自己,“我啊,賀南奇,小時候你回來過一次,救過我,你不記得嗎?”

萬臻有些愕然地搖了搖頭,她八九歲的時候確實曾跟著爺爺回過一次林場,也是唯一一次。但在國外的三年裡,她刻意訓練自己忘掉過往,更彆提那麼久遠的童年往事了。

賀南奇面對一臉防備的萬臻,語氣急切,自證道,“還領我上你家吃飯呢!就在這個屋子,我、你、還有個小男孩!”

萬臻聽完這句一顆心仿若掉進冰窖,她面色如霜,眼底再度充盈,就在抬頭的瞬間,一顆淚奪眶而出,她的目光比落在賀南奇指間的雪花還要冰涼,貝齒輕啟,清冷冷的聲音響起。

——“不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