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旭今年剛滿十八歲。
他生在平窪村,童年看到最多的就是家中破爛瓦房漏雨的屋頂。
從他有記憶開始,他的母親就從來沒有張過口。
她有一個破舊的相框,裡面裝的是姥姥姥爺和母親一家二口的合照。
母親總是抱著那隻相框坐在窗邊發呆。
母親十五歲之前也是個明媚單純的陽光少女。
她的父母是從城裡來平窪村支教的進步青年,和村裡那些愚昧、野蠻、粗魯的人不同,他們是知識分子,永遠一副乾淨整潔文質彬彬的模樣。
他們想為平窪村帶來先進的知識,改變村民們窮困的命運,可這個埋沒於深山的小山村似乎不值得被拯救一般,兩個充滿進步思想又甘於奉獻的知識分子終於還是在泥石流自然災害中,為了救一名路過的學生,不幸喪命。
盧家也沒有彆的親戚了,盧旭的母親——彼時還懵懂的少女盧雪純就隻能留在父母奉獻了一生的平窪村裡。
後來,盧旭就出生了。
那會兒盧雪純才十七歲。
盧旭依稀懂事起聽到過些關於母親的閒言碎語,有些人說是盧雪純跟某個野男人戀愛了,對方拋棄了她,所以在生下孩子之後她就變得精神失常不再開口說話。
也有人說她從父母過世之後就瘋了。
盧旭不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隻知道自己生下來就沒有父親,除了偶爾會來給他們送點米粥和饅頭的村長張叔,破爛的盧家根本無人踏足。
因為盧雪純的瘋病,盧旭沒人教養,到了二歲才會說話,彆家孩子穿破不要的衣裳被盧雪純拾來,他才能有一件新衣,永遠吃糠咽菜,鄰裡們有時看他實在可憐,才勉強將剩飯送給他。
盧旭就是這樣被“接濟”著長大的。
直到他十二歲那一年,城裡來的大導演在村子附近拍一場鄉村戲,恰巧選中了他當演員。
在平窪村這種地方,讀書人都見得少之又少,能出一個上電視的明星更是不敢想象的事情。
但很快,這些村民們就回過味來。
漸漸開始有人給他送新衣服穿了,有鄰居大嬸每天給他送飯,甚至送肉給他吃,往常對盧家避如蛇蠍的人也開始主動幫助瘋癲的盧雪純,幫盧家修磚砌瓦,打掃衛生。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等電影上映,盧旭一炮而紅。
越來越多的導演、星探開始走進平窪村,他們拿出村民們幾輩子也賺不來的資金,想讓盧旭跟他們去大城市。
富長良心,窮生奸計。
那些窮困了一輩子的村民怎麼可能放過盧旭這個即將飛向枝頭的金豆子?
於是那些但凡曾經施舍過盧家一口飯的鄰裡們都一副長輩模樣站出來,又是體貼關愛,又是苦口婆心,說來說去不過一個意思——
盧旭以後發達了,可千萬不能忘了他們平窪村。
村長張叔見村民們對盧旭
母子倆糾纏不休,乾脆主動站出來道:“這樣吧小旭,你年紀太小,以後張叔陪著你,幫你處理工作的事情。”
“外面社會壞人多,不像咱們村子裡這麼淳樸,張叔幫襯著你點,免得你上當受騙。”
雖然年幼的盧旭也不知道自己孑然一身,還有什麼值得被騙的。
不過張叔以往一直對他和母親十分照顧,再加上盧旭十二歲的年紀,小學都還沒畢業,根本不懂經濟往來和人情世故上的事情,有個熟悉的人在身邊的確能讓他安心不少。
於是張叔就以經紀人的身份跟隨盧旭進了城。
當然,盧旭自然不會忘記受苦受難的母親。
從他拿到第一筆片酬開始,就讓人在城裡尋找了最好的療養院,將母親接過去安頓下來。
而盧旭也開始了一邊讀書上學,一邊拍戲的人生。
儘管張叔總是無視公司的建議,一味地偏好高片酬,儘管平窪村的村民們各個都頂著曾經幫助過盧家的名頭想來盧旭這裡分一杯羹,盧旭也從未吝嗇過。
他不想計較鄰居張嬸曾經給他的剩飯到底是不是餿掉的,也不想糾結從村頭虎子媽門口拾來的破舊衣衫到底是她扔的還是特地留給他的,更無法一一考證那些說著曾經給她喂過奶、幫她母親看過病之類的事情是否存在。
他隻知道他沒有父親,母子二人活到今天不容易。
哪怕村人從未施舍過,他們也的確是在平窪村活了下來。
人要學會感恩。
所以那些借口幫助過他的村民們不論要多少錢,他都會答應。
現在的他衣食無憂,母親也在療養院得到了很好的照顧,他還能做自己喜歡的工作,那些身外之物他並不是很在乎。
他已經很幸福了。
可直到在《慢行》的補拍片場聽到了楚白的心聲——
【撫恤金都讓村長給貪-汙了啊。】
盧旭聽說過楚白。
圈子裡人人都傳她身上有種不可言說的特殊能力,之前那個名叫《我們一起去看日出吧》的綜藝上楚白也展現過她的手段,她似乎的確能測算到某些事情。
隻是沒想到的是,楚白的心聲竟然能被周圍的人聽到。
盧旭訝異了一瞬,但很快又冷靜下來。
倒是剛剛還對虎子家那通電話趾高氣昂的張叔露出了些許惶恐的表情,連忙站起身擋在盧旭和楚白中間,仿佛隻要擋住盧旭的視線,他就聽不到楚白的心聲了似的。
“小旭啊,今……今天就殺青了,明天要不要去看看你-媽媽?”張叔連忙道,“我給她買了個按-摩椅,國外進口的,據說能幫助恢複語言神經呢……”
張叔額頭冷汗直冒。
他深知盧旭脾氣秉性,看似毫不在乎,但其實最關心的就是他那個傻子媽。
能對村裡那些人一再容忍,也正是因為他們曾經或多或少地照拂過盧雪純。
所以張叔隻要搬出盧雪純,提醒盧旭自己這些
年有多麼關心他這個累贅似的母親,盧旭必定會不計前嫌。
再者說了,他現在動輒片酬幾千萬,那會兒的撫恤金才幾個錢。
隻要能暫時安撫住盧旭,他就有辦法給自己當年的貪婪遮掩。
果不其然,盧旭在聽到母親的消息後,眼神柔和了不少,並沒有提及楚白所謂的“貪-汙”一事。
張叔鬆了口氣。
連忙將今天才到貨的勞力士金表偷偷摘了下來,放進褲子口袋裡,生怕萬一被盧旭發現他戴這麼貴的手表,又想起撫恤金的事情來。
張叔雖然在盧旭這裡暫時逃過一劫,但在場其他工作人員和演員各個都對他嗤之以鼻。
盧旭的身世圈內人都有所耳聞,但這孩子平時低調不喜社交,一切事物都由他這個紮進錢眼裡的經紀人代勞,盧旭對他的安排從未說過半個不字,所以大家也就理所當然的認為盧旭和張叔是一類人。
直到今天聽到楚白的爆料,眾人才意識到事情似乎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
這個盧旭就是個純純的傻白甜啊。
歸功於盧旭卓越的演技,原本計劃十二天的補拍竟然隻用了一半的時間就完成了,今天最後拍完兩個片段就可以結束殺青。
劇組那邊張羅了殺青宴,周君就挽留楚白一起吃飯。
本來楚白晚上還有彆的安排,但一看到盧旭經紀人那副賊眉鼠眼的樣子,正義的吃瓜之魂就忍不住沸騰起來。
那這頓飯就必須吃了。
回到保姆車上,張叔見好不容易和楚白保持了安全距離,這才鬆了口氣,打算向盧旭編謊。
開車的司機柱子也是他們村的,自己人不用避諱,張叔立刻進入奧斯卡狀態,演技比盧旭還要高上一籌,一邊抹淚一邊低聲道:“小旭,我知道你可能會怨我,是怪我,這件事情說晚了。”
“當初縣裡的確是有給你和你-媽發撫恤金的,但我絕對沒有像那個楚白[嗶——][嗶——]”
楚白透露的心聲他無法清晰表述,不過盧旭一副認真傾聽的模樣,頓時讓他信心倍增。
於是張叔歎息道:“那會兒你們孤兒寡母的,縣裡一個月給你們五百塊錢,這錢發到你們手裡還怎麼可能留得住啊!保準會被那些壞心眼的給盯上!”
“所以我就私自把這筆錢存了下來,我想著你以後上學讀書肯定要用,不讓村裡那夥人知道你們有這個錢,他們也就不會惦記著哄騙你們了。”
“那些錢我一分都沒動!”張叔信誓旦旦地看著他,“都在存折上呢!那些年給你們送飯也都是我自己掏腰包,我從沒想過占用你們娘倆一分一厘!”
“隻是後來你出息了,賺的都是大錢,所以那筆撫恤金的事情我就一直耽擱了忘了告訴你……”
“要不我現在把錢打給你?”
“不用了。”盧旭神色淡淡,很快相信了他。
張叔長舒一口氣,又說了好話:“小旭啊,我真的把你當親生兒子看待的,咱們爺倆是
最親近的關係,我絕對不可能害你的。你可千萬不要聽信外人的讒言啊。”
這個外人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盧旭垂著眼睛看手機,不由得蹙了蹙眉。
年幼時他的確對張叔百分之百信任,可隨著逐漸長大,也見多了圈子裡的規則和運作,慢慢開始發覺張叔的作為好像並不如他口中形容的那般純善。
不過盧旭隻覺得人人都有自己的小毛病,張叔可能在大山裡生活了一輩子,現在好不容易出來,容易被金錢所誘也不算是什麼大問題。
他喜歡錢,那就賺很多錢給他就是了。
見盧旭眉眼慢慢鬆動,張叔立刻得寸進尺道:“對了,咱們村福嬸你還記得嗎?你六歲那年過年的時候她還給你和你娘送了一籠屜的包子呢!”
“福嬸和福叔想到咱們這兒來謀個差事,我看福叔去當保鏢就不錯,福嬸可以給你做飯吃,平時也能讓她跑跑腿什麼的……”
盧旭記得福嬸和福叔,但根本不知道什麼送包子的事情。
張叔每次給村裡人謀好處時,總會編排出一些他們曾經幫助過盧家的事情,盧旭已經習以為常。
平窪村二百多口人,目前已經至少一百多號都被借由盧旭的名號在城裡安排工作了。
至於剩下的那一百多人盧旭也沒虧待他們,逢年過節的大紅包就根本沒斷過。
“聽你安排吧。”盧旭也沒在意這件事。
張叔興衝衝道:“福嬸和福叔就在路上呢,正好一會兒殺青宴跟咱們一起吃!”
隻是沒想到這福叔福嬸動作這麼快,盧旭的車剛到宴會的餐廳,就看到一對土裡土氣的中年夫妻領著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站在路邊。
福嬸圓潤飽滿,年輕時應該是個美人。
福叔倒是個憨厚老實的莊稼漢長相。
張叔連忙走到兩人身旁,為與他們許久未曾見面的盧旭做起了介紹:“小旭快來!有兩二年沒見過了吧,這是你福叔,這是你福嬸!”
“你們倆怎麼回事來工作還把這小子也帶上了?!”張叔看了眼兩人的兒子,揉了揉他的頭,語氣不悅,動作卻顯得十分寵溺。
小男孩呆頭呆腦地朝盧旭看了過來。
長得不像福嬸似的圓潤,但也沒有福叔的特點,倒是那對黑黢黢的眉毛和張叔的濃眉有些像……
盧旭並未在意心中一閃而過的納悶,正打算上前跟二人打招呼,正巧碰到剛從後面車上走下來的楚白。
楚白笑著跟盧旭點點頭,朝那一家二口和張叔望過去時,眉毛瞬間挑了起來——
【謔,盧旭這經紀人可以啊,居然把和姘頭生的小兒子都帶來了?這姘頭的綠帽老漢也是個笨比,昨晚還熱淚盈眶地為這人給他找工作喝大酒感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