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王合幺明顯不懷好意,但被鎖在屋中的申玟卻並沒像往日般懼怕。
他見這人出了院子,就回到床邊,將褥子掀開一角,拿出張破破爛爛的紙來,這紙張一面紅一面白,紅的那面還有半拉“福”字,明顯是從過年貼門上的春聯上撕下來的。
申玟把藏在櫃子後面的燒得發黑的柴火棍拿了出來,坐到油燈旁,慢慢的回想著,在紙張白色的那面寫著什麼。
他小時候家裡好的時候,跟著私塾讀過兩年書,但過了這麼多年,會寫的字已經不多了,實在想不起的,他就想個讀音相近的字代替,或是乾脆畫畫,短短一段話,他寫了好一會才寫完。
寫好後,申玟把柴火棍又藏到櫃子後面去,把這張紙小心翼翼折好,貼身放在衣袍裡。
之後,他把自己平日裡睡的枕頭放到桌上,毫不猶豫地將布料已經糟爛的枕頭撕開個豁口,從裡面的芯裡掏出個小布袋來,布袋拿起時發出輕微的嘩啦響,是銅幣碰撞的聲音,他把那些銅錢倒在桌上數了數,又裝了回去,跟那張紙一樣貼身放好。
申玟起身,將那枕頭放回原位,破了的那面他也沒有縫補的意思,隻簡單整理了一下,倒扣過去,表面看不出就好。
這之後,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發髻和衣袍,就坐在床邊等。
果然,隻不過又過了半刻鐘,院門就響了,有不隻一個人的腳步聲進了院子。
一個聽上去有些耳熟的男聲說:“你那夫郎都被你折騰成什麼樣了,還敢跟我要五兩一晚,比他麼鎮上窯子裡的花魁還貴,王合幺我跟你說,頂多給你一兩,不行我就走。”
王合幺的語氣嘲諷,說:“我說磊子,你要是真不想乾就不會跟我來,這時候臨門一腳了跟我講價,當初我娶了申玟進門,我可是看見你盯著他流口水來著。再說外面窯子裡的女人和哥兒多少人睡過,那能一樣嗎?想便宜可以,過陣子你再來吧,到時候這賤人說不得都被多少男人操過了!”
那個被叫作磊子的男的被戳穿了心思,有點懊惱,但並沒離開,還是講價道:“就四兩,再多沒有!”
王合幺一咬牙,“四兩就四兩,成交!”
外屋門開了又關,腳步聲停在裡屋門口,之後是鑰匙開鎖的聲音。
外面的動靜申玟聽得一清一楚,他靜靜坐在床邊,一動不動,隻手指緊緊抓著膝蓋處的褲腿。
門鎖開了,王合幺從外面探頭望了進來,見申玟抬頭看向自己,他訕訕地笑,回頭說了聲“等等”,就進了門,還沒忘記把門關好。
王合幺搓著手走到申玟面前,笑著道:“還沒睡那!”
就算是再不要臉,做出這種事,他也會多少覺得有些羞愧,當然也隻是這一時而已。
他見申玟沒吭聲,也並沒像往常那樣發火打人,而是湊近了彎腰低聲道:“磊子來了,你陪他一宿,明天我給你買個豬蹄膀,燉了你一個人吃,行不行?”
申玟還是
不說話,王合幺有點掛不住臉,他勉強壓下肚子裡的火,好言好語道:“你不能怪我,這個家眼看著連飯都吃不上了,我總得想想辦法,你放心,賺夠了買種子肥料的錢,咱就不做了,那些人不敢說出去,沒人會知道的。”
申玟垂下眼皮,不再看他。
王合幺隻當他同意了,心裡又是鬆了口氣,又有些窩火,想囑咐點什麼,又無從說起,就一跺腳,咬牙道:“我讓他進來了。”
說罷,他就轉身去開了門,讓一個身材中等微胖的四十來歲男子進了屋。
隔著外屋的另一間屋子門口,啪的輕微響了一聲,王合幺往那邊看了一眼,見有人影從窗紙那邊走了過去,心裡知曉是他娘被吵醒了,看到了這一幕,但顯然並沒有阻止的意思。他心裡稍安,諂媚地笑著把磊子讓進了屋,對床邊坐著的申玟道:“這是磊子,咱成親時來過,前些年還在咱家吃過飯。”
磊子站在門口處,往床邊的人臉上仔細看,隻見這哥兒臉上還有傷痕,身上瘦巴巴沒一兩肉,頓時眉毛微皺,一時間覺得四兩銀子給多了,有些後悔。
但等申玟從床邊站起身,慢慢向他走過來時,油燈暖黃的光照在他身上,讓磊子想起當年第一次見這哥兒時的驚豔,和後來惦記的那三四年。
於是,磊子打定了主意,不再猶豫,笑著對申玟抱拳一禮,道:“王家嫂子,弟弟深夜叨擾了!”
申玟站定在他面前,沒說話,隻靜靜看著他。
王合幺來回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心裡這時候才覺出不是滋味,在努力壓下暴怒的怒意後,他話也沒說,轉身就離開了屋子,哐一聲關上了門。
屋內,磊子衝申玟張開雙臂,笑道:“那就麻煩王家嫂子替我更衣了。”
屋門外,王合幺耳朵貼在門板上,聽著裡面窸窸窣窣的動靜,牙關快要咬碎。
在聽見磊子說“這幾天睡多了窯子,這話兒一時還挺不起來,勞煩嫂子幫弟弟用小嘴兒嗦幾下。”時,王合幺恨得腦袋嗡嗡響,在心裡暗暗咒罵,打定了主意等磊子走了,就暴揍那勾引外男的小賤人一番。
屋子裡安靜了片刻,正當王合幺在門外咬牙切齒時,突聽得屋內哐啷一聲,好像什麼重重倒在了地上,然後是磊子不似活人動靜的慘叫。
王合幺渾身一激靈,哐一腳踹開了門,還沒等看清什麼,一個披頭散發的人影就衝了過來。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隨著那人影撲了過來,王合幺嚇的“啊”了一聲,等人到了門口了,他才看清,這人影竟是申玟。
隻見他衣袍淩亂,長發把臉遮了個大半,發縫裡,他的臉上嘴裡都是血。
在衝到王合幺面前時,申玟停了下來,月光照在他臉上,他朝王合幺張嘴露出個詭異的笑容。
王合幺眼皮狂跳,連連作嘔,因為他看見,申玟嘴裡赫然是一大塊血肉,而他在發現王合幺已經看清後,竟大力咀嚼起來,活生生將那塊肉嚼碎了咽了下去。
王合幺嚇到幾乎崩潰,而他身後
的門也哐一聲關了起來,是他那一直在偷看的老娘也被嚇了回去。
屋子裡地上,磊子捂著血淋淋的肩膀,不住打滾哀嚎,衝王合幺叫道:“快,抓住他!”
王合幺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忙往起爬,可剛才那猶如惡鬼吃人的一幕,把他嚇得手和腳都軟踏踏的,一時間竟沒起來。
等他終於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時,申玟已經在夜色中穿過了院子,他忙追上去抓住對方的肩膀,申玟卻突然力氣變得極大,衣袍都撕破了,發了瘋一樣掙脫了他,王合幺收回手時,發現自己手指甲裡都是皮肉血泥。
而這時,院門哐的一聲響,申玟已經不見了蹤影。
王合幺頭腦一陣發懵,他哆哆嗦嗦又往回走,裡屋的慘叫聲已經轉變為喘著粗氣的哼哼聲,他一步輕一步重地進了屋,就見磊子鬆開了捂住肩膀的手,正往那裡看,肩膀上赫然缺了一大塊肉,隻留下了個不斷滲血的血窟窿。
……
夜半三更,一個瘦弱的身影奔跑在黑暗無人的街道上。
他喘氣的聲音像破舊的風箱,兩條細瘦的腿,不時互相絆到,整個人就狠狠摔倒在地,膝蓋和胳膊、下巴都摔破了,但他仿佛沒有感覺一樣,立刻爬起來,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著。
不知道跑了多久,摔了多少跤,跑得腿軟使不上勁了,就走一會,有力氣了就再接著跑。
他身上衣袍已經破破爛爛,到處沾的血跡,有彆人的,也有自己的,膝蓋、胳膊肘和胸口處都沾了很多泥巴,臉上濺上去的血珠子已經凝結,嘴唇上的血跡粘稠暗紅發黑,還沾著些令人作嘔的碎肉渣子。
他的雙眼晶亮,臉上一滴淚也沒有,也沒有任何表情,就隻是一味地跑,好像他這輩子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奔跑一樣。
他穿過了整個柳西村,又穿過了村子外面綿延的山路,經過了一片墳地,還聽見兩側山上傳來的不知名野獸的嚎叫聲。
終於,他看到了月光裡山腳下的一座小村莊。
進到村子裡,他找到了熟悉的幾年未進的申家院門。
直到這時,申玟才覺出疲累到難以忍受,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坐在門外地上。
歇了幾口氣,等眼前的眩暈感漸漸恢複,他才舉起手握拳敲起了院門,一邊敲,他一邊用撕裂般的嗓音嘶啞地喊:“爹,娘,小玟回來了,給我開開門。”
院子裡門窗內都漆黑,毫無反應。
申玟又敲又叫:“爹,娘,小玟想見你們一面,求你們開門!”
這時,院內的屋子裡終於有了反應,有微弱的光從窗紙透了出來,然後一聲門響,一個蒼老的男人聲音問道:“這大半夜的,誰啊?”
申玟趴在門板上,急急道:“爹,是我,小玟,我想見見您和娘。”
院內沉默了一陣,那老人才開口道:“小玟,你回去吧,嫁出去的哥兒潑出去的水,回去好好聽婆婆和夫君的話,不要再來鬨了,消消停停的過日子去吧!”說著,他的腳步聲就往回走了。
申玟連忙跪坐起身,繼續敲門,道:“爹,您就讓我見娘一面,我見完就走,我什麼都不要,也絕不給你們添任何麻煩,”他頓了一下,才又說了一句,“我就是想我娘了。”
院子內,老人停住腳步深深歎了口氣,說:“小玟,彆怪爹娘心狠,我們也是沒辦法。”
說著,他就不再顧門外親兒的呼喊,咬著牙進了屋,哐一聲關上了門。
進屋後,他先擎著蠟燭去另一邊屋子門口,看了看,見門縫裡床上的人呼吸均勻,不見醒來的意思,他才安下心來。
這才去了自己的屋子,屋子裡,老太太坐在炕沿,滿臉是淚,外面的敲門和呼喊聲還沒停,她衝剛進來的老人道:“老頭子,你就讓小玟進來待會兒不行嗎,他在老王家說不定過的什麼日子,實在撐不下去才回來找我們。”
那老頭卻惡狠狠瞪了她一眼,道:“你糊塗啊,那王合幺是什麼人你清楚,前幾年他就好幾次鬨上門跟我們討要當年的聘禮,每次都是鬨夠了才走,這次讓小玟進了門,以後他受不住了就三不五時的回來,那王合幺說不得又要來鬨,那聘禮早就給小堂買了藥吃了進去,咱們家裡還哪來的錢還他!”
“要怪就怪小玟他自己命不好,這麼大年紀也沒能給老王家添個一兒半女,怪不得旁人!”老頭怕吵醒隔壁久病臥床的兒子,壓低聲音罵道。
老太太哭得更厲害了,說:“我可憐的小玟啊!”
老頭坐到炕沿,渾濁的眼睛裡都是冷酷和狠意,“這輩子算咱們欠小玟的,苦他一個人總比拖累咱們一家人強,就這樣吧,他愛敲就讓他繼續敲,咱們睡覺!”
說著,老頭吹滅了蠟燭,躺進了床褥,緊緊閉上了眼睛。
老太太則用被子捂住臉和耳朵,在被窩裡默默流淚。
院門外的敲門聲漸漸緩了下來,這附近的住戶肯定也聽見了,可心裡都清楚大概怎麼回事,沒人願意出來管閒事。
又過了一陣,外面終於徹底安靜下來,一點動靜都沒有了。
……
瘦弱的身影踉踉蹌蹌地站起身,整個晚上他都沒哭過,這時,眼淚終於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申玟抬起手,在面前熟悉的門板上摸了摸,最後看了一眼,之後,轉身走上了回程。
他又一次穿過墳地、走過山路,穿過整個柳西村,來到村子西邊的一戶院門前,從衣袍裡掏出一直好好保管的紙張和那袋銅錢,蹲下來,將這兩樣從門縫底下壓平塞了進去。
這之後,他起身看了看天邊隱隱冒出的魚肚白,看了一陣後,申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和頭發,朝村子中央走去。
……
天剛蒙蒙亮時,邱鶴年和清言起了床,正要生火做早飯,就聽見外面有人在喊,“不好了,出事了!”
清言想出去看,邱鶴年看他穿得薄,便伸手攔了一下他,自己出了屋。
清言在外屋來回轉,總覺得心驚肉跳的,不對勁。
不大會兒,邱鶴年就從外面回來了,手裡還拿了什麼東西,但清言已經顧不上細看,因為邱鶴年進屋後,連忙拿了外袍穿上,急急道:“剛剛有人跳井了,我去看看!”
清言心裡一沉,說:“我跟你一起去!”邱鶴年幫他也把外袍穿上,然後兩人一起跑了出去。
他家離水井並不算遠,兩人隻跑了不到半刻鐘,就已經到了那邊。
清言上氣不接下氣地停下腳步,就見一群人圍在水井井口那裡,有人激動地喊道:“上來了上來了,都讓一讓,讓一讓!”
人群讓開一片空地,清言眼見著一個水淋淋的毫無血色的人,被用繩子從井裡吊了出來。
那人閉著眼,胸口已經完全沒有起伏,臉上和手腳都白得發青。
被放到地面上時,他的頭側過來,一邊臉頰快要貼到地面上。
臉上的巴掌印還清晰可見。
清言心裡重重一跳,認出了此人。
這從井裡撈出之人,正是申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