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一層八角塔,都會陷入新的夢境。而在從夢境回到現實的間隙當中,似乎常常能看到這片地底洞穴。
沈映宵心中隱約有一道念頭:或許這就是八角塔最底部的真實場景?
這麼一想,他頓時瞪大眼睛,看得更努力了。
或許是他的努力有了成效,更清晰的場景漸漸浮現在眼前:遠處那些黑影,有相當一部分竟穿著法衣,隨身帶著各式法器——這居然是一群本不該出現在長壽鄉的修士。
他們身上裹著灰撲撲的蛛網,半朽的屍骨蜷縮在肮臟的地底,像一群被蜘蛛包裹吸乾了汁液的可憐獵物。
而其中有幾個像是新死不久,體表傷痕累累,令人目不忍睹。整片地底凝聚著實質般的濁氣,鬼影森森。
……這裡簡直像一處修士的屠宰場。和外面和睦太平景象相比,顯得格外暗無天日。
就連沈映宵這個局外人都看得心中發寒,不過很快他意識到“局外人”這個說法並不妥當——若是闖不過這幾層塔,或許他和淩塵最終也會淪為這當中的一員。
越往下,這座塔似乎就越不穩定,構造也越混亂。
沈映宵不敢耽擱,從那些人影身上收回視線,像上次一樣,想去找淩塵的夢。
然而才剛轉過身,就見周圍的黑霧無聲散去,他又跌回了那第三層塔裡。
沈映宵茫然地站起身,恰好看到旁邊寫著“哀”的石蓋轟然坍塌,露出了下面一層。
類似的場景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沈映宵立刻明白過來,這意味著他和淩塵都通過了這一層夢境。
“師尊也通過了?”沈映宵茫然,“這次怎麼這麼快?我還沒進他夢裡看過呢。”
他轉著頭想找人,卻突然被從後抱住。沈映宵嚇了一跳,不過很快就認出了背後的人:“……師尊?”
淩塵應了一聲,聲音似是有些異樣。
沈映宵想回過頭看一看他,卻竟然轉不回去。他隻得仰頭往後看,試探著問:“您剛才夢到了什麼?”
淩塵半晌才道:“記不清了,好像是個噩夢。”
沈映宵聽到他沒記住夢的內容,這才鬆了一口氣,可心裡卻又有些不安:剛才他沒看到淩塵的夢,夢中細節和印象中不同,但又不像師弟的“邪魅一笑”那般扭曲——綜合種種跡象,他其實有些擔心那夢不是自己的,而是淩塵的。
他對劍靈簡單說了心中顧慮,本想聽到一句安慰,然而劍靈卻道:“也不是沒有可能啊。”
沈映宵:“?”
沈映宵急了:“不要胡說,前世的事早已抹消,師尊怎麼可能記得!”
劍靈怔了怔:“抹消?你忘了麼,小世界的‘重置’,其實隻是讓它倒行,將一切退回到原本的形態——但發生過的事畢竟已經發生,時間永遠是一條直線,隻是像某一段被折疊了一樣。”
它抬手比比劃劃:“折到一起的東西雖看不到,但確實存在。或許就是因為這個
,上次在湖邊看到你一身血,你師弟才反應那麼大,至於你師尊……”
說到一半,劍靈看到沈映宵的表情,沉默片刻,悄悄改口:“不過問題不大!折都折好了,沒那麼容易解開。方才大概是受你的記憶乾擾,才出現了那樣的夢境——你看你師尊,根本記不清夢境內容,隻以為那是一場噩夢。”
沈映宵聽它這麼一說,心裡反倒更虛了:隻是噩夢殘留的感覺,就讓師尊這麼異常,若日後真的全記起來……
不不不,哪能那麼倒黴。隻是偶然的一場夢而已,今後不會再有這種契機了。
沈映宵摸索著握住淩塵的手,暗自岔開話題:“我們去下一層看看吧。”
淩塵沒有動。
不過這座塔卻懂事的很,簡直像沈映宵終於走運了一次一樣,地面突然塌陷,他們摔到了更下一層當中。
沈映宵暗暗鬆了一口氣:“‘喜怒哀樂’,下一層應該是‘樂’對吧。”——趕緊來一場美夢,多離譜都可以,總之先讓師尊把剛才的夢徹底忘掉!
然而等真的落到下一層,看清手邊圓形的石蓋,沈映宵眼角一挑。
這上面寫的居然不是“樂”,而是“懼”——似乎隻有最初引君入甕的時候,這座廟才願意給人一點甜頭。
還什麼都沒來得及說,熟悉的眩暈感便已襲來。
沈映宵也隻能祈禱這夢境不要繼續搞事,至少彆讓師尊再夢到那些亂七八糟的場景。
……
沒多久,周圍的景象重新安定下來,像是夢境已經形成。
沈映宵睜開眼,原本已做好了看到戚懷風那張臉的準備,然而竟然不是。
他出現在了一座普普通通的農村小院裡。仔細一辨認,沈映宵訝然發現,這地方前不久他剛剛“來”過——赫然是那處被魔尊屠戮過的村莊。
不知是否因為上一場夢勾動了他久遠的記憶,沈映宵竟覺得這裡有些熟悉。
他的視野變矮了許多,成了一個年歲不大的幼童。而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正站在他面前,語重心長道:“你是我們一族的未來。”
沈映宵早就疑惑了很久,如今也不管是夢,試探著問:“可我資質平平無奇,除了體質,並無任何特殊之處……若要肩負未來,我該怎麼做?”
老族長想了半晌,最後撚著胡子尷尬道:“這個,祖訓說,你要儘力活下去,活到再也活不了為止。”
沈映宵:“……”
這算什麼祖訓?就算不留下一兩部絕世功法,至少也該勉勵我好好修煉,讓我帶領一族殺出一片天地吧。
話又說回來了:“為何是我?”
老族長歎氣:“天機不可泄露。”
沈映宵:“……”
說了跟沒說一樣。
結果這神神叨叨的老族長居然還是個烏鴉嘴,頭一天剛跟沈映宵說完“儘力活”這種立Fg的話,第二天魔尊就來屠村了。
魔修肆虐,為首的那人坐在最高的
屋頂,黢黑的煙囪被他倚在身下,如同王座。他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整座村莊,眼裡沒有屠殺的快樂,也沒有任何憐憫,隻是像望著棋盤獨自思索。
沈映宵被人塞在不知哪個角落。混亂中他從縫隙中望到這一幕,突然想,難怪魔修愛穿黑衣,這些亂坐彆人煙囪的家夥若敢穿一身白,分分鐘就要染成灰背黑屁股。
也不知是背後嘀咕被的報應,還是命中注定,下一刻,魔尊那雙略微上挑的眼睛便突兀轉了過來,直勾勾盯住了他。
分明是早就看膩的一張臉,可此時配上那陌生的表情,沈映宵竟渾身一僵,有種被毒蛇盯上的錯覺。
幾乎同時,後領一緊,有人抓起他飛退,卻被突然出現在面前的魔尊截住。
和淩塵的夢不同,或許因為這是沈映宵自己的夢,沈映宵此刻還清醒著。
他被魔尊抓在手裡,掙紮著回過頭,便看到了一張被火光暈染得極其陰森的臉。
“這就是我心底的懼怕嗎。”沈映宵喃喃道,“難怪第一次見面就想砍他。”
不過再怕也已經是很早之前的事,而如今……
沈映宵咬了咬牙,忽然往後一伸手,幼童的手臂突然伸展,狠狠拽住了他的領子:“是誰指使你來的?”
被他攥住的那一刻,整個夢都是一滯,就連躍動的火焰都保持著燃燒的形狀凝固了。
夢境裡的魔尊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是啊,是誰呢?”
……在外面是謎語人,進了夢裡還是個欠揍的謎語人。
但這次沈映宵還沒來得及動手,夢境已便緩緩退去。
最後一刻,一道聲音仿佛從很遠處飄來:“有人想要你死,本尊倒偏想看你活著。”
沈映宵:“……”一把年紀了,還裝什麼叛逆少年。
他本想像這樣譏諷,然而開口之前便已經徹底跌出了自己的夢境。
……
起初沈映宵還對這座塔充滿警惕,但自從發現這裡的古怪無法撼動自己的神識,他反倒愜意起來。
唯一擔心的就是淩塵被坑。
因此迷糊間感覺到師尊那邊的波動,沈映宵一回生二回熟,沒有猶豫,轉頭便鑽了進去。
“希望那座洞府和師弟都彆再出現了。”
等待夢境顯形的時候,沈映宵默默發出了不知有沒有用的祈禱:“大家都是一個師門的,每天在夢裡當死敵算是怎麼回事。”
一邊忐忑著,他一邊深吸一口氣,等夢境落定後,緊張地睜開了眼睛。
祈禱似乎生效了。
眼前不再是那座泛著熒光的幽寂洞府,而是一片白日的山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