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映宵想了想,往後退了幾步,隱入小巷之中,隔絕了那兩個人看向自己的目光。
然後轉頭又抄近道跟上了他們。
嚇人歸嚇人,該跟還是要跟。越是異常,就越意味著兩人這裡可能有線索。畢竟他和淩塵進城已是第二日,按照說書人那個第三日要金盆洗手的規矩,時間不多了。
繞了一大圈,沈映宵收斂氣息,探頭一看,正正對上兩雙眼睛。
——那兩個人脖子扭成異常的角度,依然在看他。剛才那通迂回沒能甩開他們的目光。
沈映宵:“……”
大眼瞪小眼,片刻後,他乾脆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揚手擲出一小片鋒刃,在其中一人的小腿上劃開一道。
皮破了,但沒有流血。
……這兩個昨日還鼻血橫飛的活人,不知何時已經不再是人了。
如今遭到攻擊,兩“人”也沒有暴怒,而是依舊微笑地看著他,真真像兩個金盆洗手,放下了所有仇怨的活佛大俠。
沈映宵仗著分身血厚,硬著頭皮跟在他們身後。
他已經做好了遭遇各種意外的準備,可跟了好一陣,卻始終無事發生。
就在沈映宵忍不住懷疑自己做了無用功時,下一個轉角,那兩個人毫無征兆地消失了。
沈映宵望著面前空蕩蕩的小巷,怔了片刻,忽然翻上其中一側的院牆,進了人家的院子裡。
——那麼大的兩個人不會憑空消失,假人也不會。不在這邊就在另一邊。既然牆頭沒什麼痕跡,隻能先把兩側院子都搜上一遍。
……
這是一間十分普通的農家小院,打掃得很乾淨,沒放太多家具。
院裡沒有人,沈映宵便推門進了屋。
打眼一掃,他目光忽然定住——門邊的洗漱架上擺著一隻銅盆,黃澄澄的,打磨鋥亮,精致得同這座荒涼小城格格不入。
走近一看,盆裡裝著清澈的水,盆底像鏡面一樣光滑。
沈映宵想起“金盆洗手城”的名字,忽然明白了什麼:“這就是那隻用來洗手隱歸的金盆?”
劍靈盯著那盆看了看:“對了,你們在的破廟裡,好像也有這麼個盆子——和那些佛像之類的堆在一起,隻是沒有這麼亮。”
廟裡的佛像鍍了銅,香爐也是銅的,和一堆銅製品放在一起,老舊的銅盆便很不起眼。
可如今換到民居當中,這東西立刻醒目得讓人難以忽略。
魔尊對著鏡面般的盆底照了照,什麼都沒照出來,他歎了一口氣,又飄到沈映宵面前:“死後就這一點不好,我的儀容沒亂吧。”
沈映宵:“亂極了,頭發像鳥窩。”
魔尊聞言反倒笑了,他撚起自己垂落的發絲,普普通通的動作硬是做出了一點風情萬種的味道:“看來本尊依舊同生前一般光彩奪目,否則你早就這麼說了。”
沈映宵:“……”
他拿劍把這煩人的
東西敲開,盯著銅盆想了想,出門去了彆的院子。
一間間看下來,沈映宵面色微變。
——很奇怪,走在街上時明明感覺城裡頗為熱鬨,可實際上,這裡的院子卻大多空著,沒有太多生活氣息。
更重要的是,所有屋子裡都擺放著銅盆。
“這東西絕對有問題。”
一間間構造相似的房屋,房屋中一模一樣的銅盆。
沈映宵心裡的不安逐漸堆積,他一時無心繼續探察:“雖然時間還有一天,但我得儘快回去,把廟裡那隻破盆有多遠扔多遠。”
……
然而想起那兩個始終盯著自己的“黑白無常”,沈映宵不敢直接回去,隻能繞來繞去地觀察了一陣,甚至還回本命洞府過濾了一遍。
確認沒被尾隨,他才往淩塵和梅文鶴所在的破廟行去。
這裡天黑得快,夜晚也格外長。等沈映宵遮遮掩掩地出了城,天色已經暗了下去。
他不能走大路,沿著周圍的樹林往回趕。
快到破廟時,前方忽然有一抹衣擺閃過,去了密林深處。
沈映宵認出那一角袖袍,怔了一下:淩塵怎麼出來了?
他暗道不對,悄然追近,很快就看見了一道熟悉的白衣人影。
——淩塵被一些無形的線條拖拽著,跌跌撞撞往前。而就在他前方不到兩丈的地方,一口枯井靜靜立著,如同一張咧開的血盆大口。
沈映宵目光落在井口,忽然想起了那個說書人的話:城邊有一口洗心革面井,入城之人打來井裡的水,於金盆中洗手淨面,便能……安然隱歸。
……今日他在城中撞見的那對“黑白無常”,恐怕便是這麼“隱歸”的。
而淩塵肯定不會閒得沒事跑去打水,所以這井是要把他拖進去,讓他也強行“隱歸”?!
腦中剛閃過這個念頭,忽然,那口井像是嗅到了活人的氣息,無形絲線猛地一拽。
淩塵被頭頂大陣壓製,沒有修為,腳下一軟,被生生拖到了井邊。
沈映宵驚出一身冷汗,眼看淩塵就要摔進井口,他飛身而上,攬住人後退。就在這時,身後有人道:“當心。”
……是淩塵的聲音。
沈映宵:“嗯?”
……師尊在身後,那旁邊這個險些被拖進井裡的是誰?
沈映宵頓覺不妙,他一低頭,恰好看到懷裡那人手持刀刃,重重刺向他胸口。與此同時,“淩塵”頭部開裂,一股毒液噴濺而出。
——這竟是一隻做成了淩塵形狀的傀儡!
沈映宵一掌將它推開,本能用靈力護住身體。然而他此時根本沒有多少靈力。嗤一聲破裂的響動,鋒利刀刃劃破法衣,割出一道極深的血痕。
刀上淬了毒,眼睛也被毒液沾到,騰起灼燒般的劇痛。沈映宵按著眼睛跪倒在地,被毒液激出的淚水不斷從指縫溢出。模糊間他掙紮著抬起頭,看到那個淩塵模樣的傀儡一蹬地面,再度向他衝來,手
中刀刃閃著凶光。
沈映宵調動起顫抖的指尖,扣住一枚符陣。
就在這時,寒光閃動,一柄靈劍從他身後遞出,正正與傀儡刺來的刀刃對上。
錚一聲交鋒,傀儡的毒刀寸寸碎裂。淩塵劍勢不停,劍刃洞穿手臂刺入它肩頸,輕輕一旋便卸掉了傀儡的腦袋。他目光鎖定住敵人,收劍,再度刺出,動作簡單輕盈,劍光細密如雨。
沈映宵揉了一下眼的功夫,那傀儡便被拆掉了滿身關節,轟然散落,如同一堆破爛的積木。
變成這副模樣,再多的機關也沒了用場。
淩塵見它不再動彈,這才甩去劍尖沾的毒液,收劍扶起沈映宵,帶著他退得離井口遠了一些。
剛站定,手裡的人就支撐不住地往地上滑去。
淩塵隻得先放下他,低頭一看,才看到銀面人正死死按著眼睛,像在忍受著某些難以承受的劇痛。
淩塵一怔:“眼睛怎麼了?”
誰知這丹修前一刻還疼得發抖,被他一問,卻硬撐著平靜下來,無事發生一般彆開了頭:“沒怎麼,剛剛好像進了蟲子。”
“……”淩塵,“我看看。”
不管是受傷中毒還是進蟲子,用手壓著顯然都不是明智之舉。淩塵想拉開銀面人的手,這人卻像被燙到似的,猛地一躲:“說了沒事!”
淩塵默了默,忽然想起了以前有個徒弟心法走岔,受了內傷還藏著掖著想靠自己掰回來,最後險些拗斷經脈的事。
……修真界這群小輩當中,莫非也流行死要面子活受罪?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輕輕鬆鬆製住了這個毫無反抗之力的丹修,用了點力拉開他的手。
銀面人被他抵在地上按著手腕,居然還不死心地扭頭要躲,淩塵隻好又騰出一隻手扳正他的臉,俯身去看他的眼睛。
那雙原本神采奕奕的眼瞳,此時蒙上了一層厚重的血絲,明明睜著卻聚不了焦,瞳孔時散時聚,像是想看他卻看不清楚。
淩塵直起身,找出丹修前不久塞給他的玉露,往他眼睛上滴了幾滴:“你現在沒有靈力,不知道這藥有沒有用,先試試吧。”
然後他又看向銀面人身上。
一道猙獰的傷口從胸口橫跨到了側腹,血色染紅了大半衣衫。好在丹修推開那個傀儡還算及時,傷口不算太深,隻是看著嚇人。
淩塵問他:“有傷藥嗎。”
“……不用。”沈映宵掙開他的手,摸索到傷勢最深的地方,指尖一點,殘存不多的靈力凝出了一隻深藍藥蝶。
夜色中的蝴蝶泛著柔光,如同一片星空落在身上,它輕盈地扇了扇翅膀,忽然化作無數光點,長長一條覆蓋在傷口上面。雖沒能立刻治好傷勢,但血倒是止住了。
魔尊在一旁看著,嘖嘖搖頭:“若不變蝴蝶,直接治傷,少說能省三成的靈力——不過我若是你,比起這具隨時都能修複的身體,也定會選擇討美人歡心。”
沈映宵冷不丁被他戳破,臉色變
得有些難看。
淩塵還以為他是累到了,伸手覆上他額頭,緩緩渡了些靈力過來。
沈映宵疼痛稍緩,想起一件事:“你怎麼出來了,剛才那個傀儡是怎麼回事?”
淩塵:“我在破廟附近畫了些陣法,剛才察覺你忽然換了路線,便過來看看狀況。誰知……”
剛才淩塵一過來,就認出了被拽向井邊的是冒牌的自己。他擔心貿然出聲會驚動這東西,於是打算先追上丹修再說。
可誰知看到“淩塵”要被拖進井,銀面人竟然想都不想就出去救人……這著實出乎了他的意料。
淩塵看著丹修滿身的血跡,儘管知道他救“淩塵”可能隻是不想被搶走實驗體,但還是道:“多謝。”
銀面人耳尖動了動,彆開頭冷哼一聲:“有什麼可謝的,進了我的洞府就是我的東西,我自然不會看你被區區一口怪井奪走。”
以往這人一身黑衣,帶著詭異的面具,居高臨下地說這種話,的確有幾分把世人當做玩物的意思。
可現在他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白衣烏發都被疼出的冷汗沾濕,放出的狠話也有氣無力,拖著一絲虛弱的尾音,淩塵忽然就聽出了幾分欲蓋彌彰的意思。
可能是視線停留得久了,銀面人有所察覺,想起自己非但沒救到人,反倒丟人地被救了,他臉色很不好看,色厲內荏道:“彆廢話了,先回廟裡。”
淩塵回過神:“稍等,我去看看那一口井。”
說著就要過去。然而剛邁一步,衣擺被人一把抓住。
銀面人怒道:“那隻傀儡擺明了要把人引到井邊,那口井肯定有問題,你去看什麼,著急送死?”
淩塵拽了拽衣擺,沒拽出來,隻好跟他講道理:“早晚都要解決。”
銀面人沉默片刻,命令道:“扶我起來,你指一指方向,我過去看。”
淩塵看著他聚焦不了的眼睛:“……”
……當真是身殘誌堅。
他蹲下身,拍拍這人拽著他衣擺的手:“鬆開,我先帶你回廟裡,明日天亮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