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城壁並不會伺候人。
他所學習的一切都是為了國運,為了勘破眾生百相。
如何照顧好一個病人,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可他對於姬洵身邊的事物如何處理,仿佛與生俱來一般,笨手笨腳也要自己做。
實在不會,小福子被拎過來教完,他便親自上手。
小福子在一邊看著都覺得新奇。
如今陛下回來了,人雖沒事,可是怎麼看著都是要比離宮時還讓人心裡惦念的模樣。
陛下剛走時,他這心都吊到嗓子眼了,萬幸陛下留的手諭在,沒人敢動他們養心殿。
不論朝堂局勢如何變動,在小福子看來,普天之下除了芳歲帝再也沒有其他人適合做堇國的天子了。
他們陛下才是天下一等一的正統。
他有心幫陛下穩固威名,卻不知該從何處使力。
萬幸國師府看起來是站在陛下這邊的,而國師府的私兵也等於是陛下的侍衛。
芳歲帝回宮,期盼了許久的老臣們一再見不到天子,已經在朝堂上同攝政王互罵起來,一時間發威的人太多,萬疏影肝火旺盛,整日燒得他不得安寧,不得不同意他們派一個人入宮。
文臣互相打探了一番,一致決定以扶陵為先,讓扶陵君先入養心殿覲見。
這個差事不算好,明眼人都知道如今萬疏影有不臣之心。
但這個差事對扶陵來說,他願意接下來。
扶陵終於再次來到了養心殿。
溫城壁不在。
小福子在前帶路,“國師大人調藥去了,如今養心殿隻有陛下和伺候陛下的小奴才們,扶陵君進去時候輕著些,可彆擾了陛下。”
暖帳遮美人,寶殿含春香,扶陵許久不曾步入此間,心情竟有些感懷。
燈珠細碎點綴在花格間隙,越過層層珠簾和漆金點紫的雕龍柱,再裡間則是芳歲帝休憩之所。
紗簾被撩開掛在金鉤上,露出芳歲帝的半身來,手臂搭在床榻的邊沿,淡青色的血脈分布在白皙的手上,幾根銀針落在手腕內側,扶陵看見姬洵的模樣。
心中的苦澀難言,不能為外人所道。
芳歲帝終於再次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哪怕隻是看到了姬洵的半身,他竟然也覺得安心。
他以前有姬洵的珍惜,有姬洵給他的寵愛,姬洵對他的偏愛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
可如今他幾乎失去一切。
隻剩下一個官職在身,卻偏偏更想要回到從前和姬洵互相傾慕的時候。
養心殿的其他人不能驅逐出去。
扶陵沒有這個資格,更何況這地方還有萬疏影的眼線。
可扶陵實在是太久未曾見過芳歲帝了。
貪慕像一把刀,已經刨開了他的身體。讓他的心臟浮出來,赤裸裸展現在姬洵的身前。他想向姬洵證明自己心裡隻有他。
他的情愛
若風箏牽線,另一端隻有芳歲帝。
可那人閉著眼,想來是不會再理會他。
扶陵漸漸靠近了姬洵,小福子攔了一下,慢吞吞地開口,“扶陵君,不可近陛下身,讓您過來瞧一眼,已經是攝政王和陛下開恩了。”
扶陵不動聲色地蹙眉,又舒展開,他點頭先示弱,“扶陵明白,”又改換論調,“可朝中諸位必然會要扶陵一個解釋,若扶陵不曾親身得知陛下的情況,回去以後,也是沒辦法交差的。”
小福子猶豫了。
倒是沒人交代過不許扶陵近前,隻是小福子惦念著陛下從前的想法,覺得扶陵靠太近了,天子或許會不喜。
他的腦子並不十分好用,扶陵看出他的動搖,眸色漸深,
“扶陵隻是湊近一些,確認一下便好,煩請福總管行個方便。”
小福子猶豫片刻,收回阻攔的手,“隻得片刻,扶陵君,莫要為難我等做奴才的。”
“多謝福總管。”
扶陵靠近了去看姬洵,芳歲帝側著頭,穿著一身單薄蟬絲衣,清透的料子下露出胸前的一點朱痕。
扶陵看著那處痕跡,呼吸忽然亂了一拍。
那是——箭傷。
這是因他而傷,因他而留下的痕跡。
若非此處有旁人,他更想用唇舌去膜拜芳歲帝胸口的傷痕。
他撫摸自己的胸口,也有一道一模一樣的箭傷。
僅僅靠著這一點維係,扶陵的心底都能生出微弱的滿足。
——疼,卻是他們相依的證明。
小福子低聲道,“扶陵君,您該離開了。”
*
芳歲帝這次倒是沒有昏睡幾天,溫城壁的作用要比太醫院好用很多,加上萬疏影掏了府庫和姬洵私庫,名貴藥材流水一樣進入皇宮,每天換著法的精挑細養,甚至怕姬洵用不慣湯藥,做成了湯羹的模樣,連口味都做到甜而不膩。
芳歲帝醒過來。
最感慨的人莫過於陳魁,他沒有勸說攝政王殿下即刻動手的原因,便是如今的芳歲帝,不僅僅隻是堇國的君主,更是天下人心中神仙降世的事實,許多人對此深信不疑,甚至蘭荊城附近已然有了信奉芳歲帝的教派。
芳歲帝之前所有遭遇的事情,也在文人之中引起了一番不小的轟動。
因當朝天子從來都懶得管文人之間的事情,是以歌樓時常有批評貶低時局的詩文。
不管是真是假,但凡是涉及到熱鬨的事情,從來缺不了人圍觀。
而這還是第一次,大風向和風口都站在了朝廷是正確的方向上,芳歲帝是明主,似乎已成了人人口中必要提及的話。
雖然也有些人質疑,皇帝怎麼可能親身奔赴蘭荊城。
但從各地傳來的消息,還有國師府上下一致對外的口徑,都表明哪怕他們不承認芳歲帝確實異於其他皇帝,他敢為民先,身有神佑的事情,也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這已經是,不祥之兆。
對於萬疏影,或者是他陳魁來說,都不是個好消息。
不知今日複朝又會如何,陳魁隻希望蕭崇江的死訊儘快傳到京裡,不然夜長夢多,他心裡的石頭懸而不落,委實讓人難熬。
*
姬洵醒來,再上朝時他沒想過會迎接這麼多百官熱切的問候。
這群人恨不得把頭掘進土地來表示對芳歲帝的尊崇。
姬洵不僅是不適應,他還有點不知發生了什麼的茫然。
他做了什麼?服毒?不管朝政?
沒有一件事值得這群人這樣待他吧,怎麼這些人像是瘋了一樣。
姬洵在小福子的攙扶下登上龍椅,不管他們怎麼想,仍就是懶懶地往龍椅上一坐。
他拍了拍手側,卻突然想起那好用的常無恩已經被他丟回貞國去了。
可惜了。
確實挺好用的。
不知常無恩在貞國是否會被歧視?
白催客不算什麼聰明人,常無恩對付他應該綽綽有餘。
姬洵把白催客放回去,也恰好有讓他和常無恩針鋒相對的意思。
不管怎麼說,兩個人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隻會是堇國。
他對這個國家的感情再低,架不住有些時候國家利益是很誘人的東西。
所以他才主張這皇帝不要自己做。
操心的人難做,偏偏他是個癡愚者。
正常上朝的流程走了一趟。
以萬疏影為首,和梁太夫為首的兩派人在處處試探後,立刻展開了激烈的爭吵。
姬洵隨意聽了一耳朵,涉及到的問題不嚴重,左右不過是萬疏影現在權勢野心太大了,他太急於擴張,已經壓了梁太傅那一派,利益權勢傾軋之間,是容不得半點退讓的。
這戲園子一樣熱鬨的場景姬洵好久沒見過了,他靠坐在龍椅上,掂了掂手裡的佛珠串,溫城壁給他拿的,一股檀香味兒,讓他隨身帶著養氣血。
姬洵不想打斷,他今天上朝也是想看看如今誰的小心思最明顯。
“陛下,請陛下為老臣做主!”
嗯?姬洵停下了盤佛珠的動作,看向跪著的梁芝昀。
“老臣?”萬疏影的火藥味比顧及臉面的梁太傅要濃重多了,“本王看你是老賊不死,梁芝昀,你以為陛下會信你的歪理?”
萬疏影現在是尤其囂張,姬洵從他的態度裡猜出了一點,這不尋常。
雖然萬疏影一貫是不將人放在眼裡,但他對朝臣通常都是有一絲絲的怒中有敬,如今這樣放開了耍,他肯定是有底牌了。
看來他的猜測沒錯。
姬洵輕輕笑了笑。
芳歲帝的聲音在偌大的金殿中顯得那樣清晰,所有吵鬨都在一瞬間停息,帝王高坐,笑看他們,“咬得這麼難看,不知道的還以為向朕討賞呢。”
“這件事如何斷定,不該由攝政王說了算嗎?”
萬疏影臉色微變,有些事情私底下傳
爛了都可以,真拿到台面上卻還不到時候,芳歲這個時候提起這種話做什麼。
“朕相信攝政王不是那種人,事情交給他,朕放心。”
……
這是,陛下為萬疏影立威?
群臣心中犯了嘀咕,沒人敢貿然開口,卷進這摸不清局勢的混亂裡。
芳歲帝對小福子招了招手,小福子立刻上前,“各位,陛下乏了,今日朝會便散了——煩請扶陵君留下。”
散朝以後,殿內隻剩下了一乾仆從和姬洵幾人。
萬疏影怎麼可能留姬洵和扶陵兩個人在一起,哪怕姬洵剛剛站在他這邊,給了他甜頭也不行!他冷眼掃過扶陵,“隻怕給扶陵君借個膽子,他也不敢留。”
不曾想扶陵低著頭,不卑不亢的,“陛下既然想留臣,臣自然不會走。倒是攝政王,陛下沒留您,還不走嗎?”
“你敢……!”
姬洵嫌鬨耳朵:“彆吵,萬疏影,你退下。”
“芳歲……”萬疏影不相信姬洵竟然選了扶陵,他面上掛不住,不自覺有些抱怨的意味。
剛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又這樣凶他。
還有扶陵這狗東西,竟然敢當著他的眼皮子底下對姬洵暗遞情意。
他又想起從前的種種,新仇舊恨湧上心頭,他在那一瞬間想,扶陵算個什麼東西?也敢騎到他頭上。
“忤逆本王的意思,你有幾個腦袋。”
扶陵側頭,面含微笑,
“攝政王殿下言重了,扶陵隻是聽從陛下的話,做個忠君之臣,如何算忤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