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不強求,跟來這麼遠。”
芳歲帝說他呢。
蕭崇江聽在耳朵裡,愛聽,不頂嘴,嗯了一聲。
姬洵扯扯嘴角,有了一絲笑模樣。
他身上沒有一處不疼,也許是血液流失的原因,四肢發涼,沉甸甸墜在褥子裡,像挨著一層冰。
姬洵漸漸坐不住了,裹在萬壽紅綢裡倒在床榻上,臉側過去,他心裡想,我還有好多事情要交代,不然這一覺睡了,我是舒服了,蕭崇江說不準要鬨出什麼亂子。
營帳外有不少人在吆喝,清理汙泥不是個容易的事情,姬洵思維受阻,他指尖輕挑,搓了搓寒涼的紅綢。
朝中的事情也還沒有定奪,他離開這麼久,生亂是必然的。
那要交代的第一件事就有了。
姬洵輕輕道,“我在這裡的事情能瞞則瞞,不要說出去。”
蕭崇江不應聲。
姬洵抬眼,看見蕭崇江頂著那張有些風霜痕跡的俊臉,開口道,“來不及了。”
姬洵:“?”
蕭崇江用一張冷情的面相,淡淡道,“你出事當夜裡,我就遣人送信回京,溫城壁在京中也一直為你造勢,再有兩日,陛下心懷天下蒼生以身犯險的事跡便會刻在史書和信箋之上,遍傳王土。”
姬洵:“……”
蕭崇江如同看不出姬洵臉色的難看,他又道,“信箋無法抵達之地,會由陛下的臣民代為傳至。”
蕭崇江伸出手掀起紅綢的一角,他的指尖從紅綢的縫隙裡頂起來一個彎,他微微晃動手指,抵住了姬洵的指尖,那道彎也便跟著他起伏不定。
作出幼稚舉措的人卻慢慢地將話語刺入姬洵的心底,“於此地受陛下恩澤的人,獻上此物,僅僅隻是他們傳揚你威名的第一步。”
紅綢金字,繡滿了大小不一的壽字,若求一人平安,尚能理解,左右逃不脫牽掛二字。
可偏偏這群人要求芳歲帝長命百歲,求他長壽長生。
非長信者,不至於此。
“陛下此次回京,我已同溫城壁談好,你要療養三月。”
姬洵被一陣陣頭疼折磨得心煩,腦子裡像有根刺在生長,刺痛和輕微缺氧讓他近乎渾渾噩噩,他隻能儘量趁著清醒,把之後要做的事情交代給蕭崇江。
第一件事情既然已經成了定局,他沒精力再做修改,隻好想第二件事。
“……藥,讓他們儘快去做,晚點抄一份手諭,朕身上有溫城壁的私印,若路遇阻攔之人,以溫城壁和朕的名義調兵,至於朕,輕易死不了,”這一段話耗費心神,姬洵停下來,緩了口氣,“返程的路上不必考慮朕的身體,正常行軍便是。”
蕭崇江手掌托起姬洵的後頸,讓他下頜揚起來,極輕的呼吸牽動著芳歲帝單薄的胸膛,如脆弱蟬翼一般上下微微顫動。
“蕭崇江……”
蕭崇江是個不穩定的因素,必須按住了他。
姬洵再三和蕭崇江強調自己不會死。
結果蕭將軍嘴上也不說信,反而說了一句,“若陛下歸京途中有了意外,朝中之人,有一位算一位,我讓他們都給陛下陪葬。”
姬洵:“嗯。??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這什麼毛病。
姬洵歎了口氣。
招了招手。
“附耳過來,還有件事情,需要你去辦。”
蕭崇江低下頭去,將耳朵側貼在芳歲帝的唇邊。
低語交代以後,蕭崇江應激一般要起身,姬洵立刻將手壓在蕭崇江的手臂上。
蕭崇江受控,哪怕輕輕一抖就能躲開,他也沒有動作,姬洵趁此機會哄了他一句,
“我不會死,你要聽話。”
蕭崇江僵持片刻,側過臉,親昵地貼了貼姬洵冰涼的耳廓,他終於肯信了,低聲道:“臣遵旨。”
多難搞的人。
姬洵提著一口氣,吊命一樣交代完他認為該說的所有事情。
他怔怔地,發呆了一會,目光有些渙散。
蕭崇江起身,看得出來芳歲帝沒有凝神,隻是不錯眼地盯著他看。
蕭將軍又不經允許逾越了一回,伸出手去將陛下摟在懷裡,他熟練地將手掌落到姬洵後背上,輕輕拍起來。
感受到懷中人漸漸放鬆了略顯僵硬的身體,他將舌尖的憐惜壓了又壓,才如常說出一句,“好陛下,睡一會兒,臣帶你回京。”
姬洵聽到了,可惜他現在腦子不好用,思考這句話的意思浪費了一點時間。
等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已過了半炷香的時間。
芳歲帝在蕭崇江的懷中闔上雙眼,陷入沉睡。
他是有點累,但也還好。
以前睡著了,姬洵不會想見到明天,如今睡之前,他覺得明天如期而至,竟也有些意趣。
蕭崇江低頭看懷裡的人,雙眸緊閉,眉心微蹙,烏黑的睫毛如羽翼垂下來,映襯在瓷白的臉上。
眼下有輕微泛黑。
病色不退,愁容不減。
他懷裡抱著姬洵,低下頭輕輕地吻,乾燥的唇瓣觸碰到一處,一觸即離。
唇上有一點溫熱的跡象。
芳歲帝如他所願隻是沉眠。
他沒騙他。
蕭崇江起身到帳外,仇青月等人守在外面,已經等了許久,急得來回踱步,見蕭將軍出來了,窺看他的臉色,也猜不出個所以然。
芳歲帝到底是留住沒有?!
沒等仇青月狠下心掀簾子去看,就聽到營帳前站著的男人開了口,蕭崇江看向他,“清出一條路,儘快,送貴人回京。”
仇青月忙點頭,“明白,明白,將軍,那位是休息了?還是……”他停了一下,怕真出了事情。
說不定他們將軍如今隻是看著正常,人其實已經瘋了,他敢提一句,可能就人頭落地。
可又不能不提!
仇青月艱難道,
“用不用末將為裡面那位準備些米粥來?”
蕭崇江掃他一眼,“貴人沒事,米粥放灶上熱著,晚些端進來。”
仇青月鬆了口氣,他們將軍言談舉止都還正常,裡面那位應該是沒事!
他抱拳,“末將領命!”
*
返程的具體時間還要看淤泥清理的情況。
芳歲帝昏迷不醒,鶴秋來看過幾次,小道童的臉色不好看,他本事不如師祖,隻能粗淺確認芳歲帝雖傷重,卻始終並未危及性命,似乎隻要一念不懈,人也就不會出事。
至於為何出現這種情況,他根本無從查起。
鶴秋開了一些補氣養血清餘毒的藥方子,當務之急還是要儘快護送芳歲帝歸京才是。
國師府裡的師祖,才是唯一有可能療愈芳歲帝的人。
又過了三日,總算開辟出一條能通車馬的路來,姬洵事先吩咐過,趁夜深走,不想驚動城中的人。
蕭崇江整頓兵馬,自然照辦。
江池州事先收到了消息,攜夫人一道送行。
他熱切道,“將軍返程務必小心。”畢竟這隊伍裡的人非同一般。
按姬洵的命令,仇青月要留在這裡,等蘭荊城接任的武將過來,才能回任職地複命。
是以他也站在江池州旁邊,望向騎在烏黑駿馬之上的蕭將軍。
有他們將軍鎮場,還有三百以一敵十的精兵護衛,應當不會出問題。仇青月擰了擰眉,可不知為何他這心裡就是,放不下?
“將軍要不您還是帶上我……”
蕭崇江壓了一下手,“必須留人,你最穩妥。”他牽著馬的韁繩,走到寬闊低調的馬車邊,車身做了層層防護,裡面的人仍舊未醒。四名親信守在馬車上,以防這一路上的意外。
“走。”
車馬排成長長一隊,所有人壓低了聲音,在寂靜幽深的夜裡,辭彆這座城。
仇青月望向漸行漸遠的車隊,剛打算收回視線,回營帳裡補個覺,卻見到點點螢火微光自城中水路上蔓延開。
他猝然繃緊了神經,剛想提醒蕭將軍注意身後,卻被身側的江池州拉了一把,江池州看他疑惑的臉,笑了笑。“送行的蓮燈而已。”
“貴人不想熱熱鬨鬨地離去,蘭荊城百姓也有不驚擾旁人的送彆之法。”
仇青月看向河道。
如一條金黃透亮的明豔彩龍伏在河底,追逐著馳騁而去的車馬,圍繞在臨時搭建的橋邊,河道上越來越多的蓮燈,漸漸鋪滿了城裡無垠的夜。
祈福燈一盞又一盞,飄向了天邊。
*
芳歲帝回京明面上是問誰誰不知內情。
私底下線報一天三傳。
細化到還有幾日能抵達金雪城都算了出來。
不少人數著指頭過日子,隻盼主事的人早點回來。雖然天子不愛晨起事權,可朝臣到底是需要一位主心骨做決斷,萬疏影其人雖然有治世之能,但攝政□□,
容不得半點忤逆。
一眾臣子在他手底下過兩日還算混個新鮮,天長日久,那是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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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又有線報入京,先一份送進國師府,再有無數份分散入高門權貴府上。
金雪城內,萬疏影晨起喝了一盅早茶,仰靠在書房內的紅木椅上,閉目養神。
他在等消息。
等他期待的好消息。
陳魁作為他目前最得寵信的幕僚,出入是無需稟報的,萬疏影看見陳魁神色慌張,有了些不好的預感,他揮退仆從,任由陳魁在耳邊低語片刻。
哐當一聲巨響!
萬疏影蹬翻了書案,他眼瞳裡凝著陰寒的煞氣,一把拎起陳魁的衣襟,“日日緊盯,你也能把人弄丟了!?本王還能把什麼事情交給你去做!”
陳魁一早收到線報,攝政王府派去‘迎接’天子的人失手了。陳魁儘量放低了聲音,不想給萬疏影怒火上添柴,“不知是誰還有這個膽子……竟然出現了另一群刺客和我們搶人,三方混戰……我們不慎失去了那位的車馬。”
眼看萬疏影情緒不穩定,陳魁立刻補救,“但是屬下命人留了信香在那位的馬車上追蹤。用不了幾日就能……”
陳魁噤了聲,他看出萬疏影的殺心。
此事辦出差池確實怪他,若是芳歲帝提前落入他們王府的手裡,金雪城以後誰說了算那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陳魁深知萬疏影如今除了權勢以外最在乎的人就是芳歲帝,他沒把握完全安撫下來萬疏影,隻好急中生智,倒也讓他福至心靈一般有了一個猜測!
陳魁鬥膽道,“殿下您以為,那位失蹤的事情,與前些時日渲公侯尉遲瓔出城可有關係?”
萬疏影神色微怔,顯然也想到了這層關係。
他將陳魁放下來,從聲音分不清喜怒,“把人帶回來。”不必威脅,萬疏影不會容忍他再犯一次大錯。
陳魁忙道,“小人明白!”
“對了,”萬疏影叫住他,“蕭崇江死了嗎。”
“許是死了……”陳魁不敢再看萬疏影的臉色,他彎下腰去,快跪伏在地上,模棱兩可使不得,他隻得咬牙實事求是道,“人不見了,失蹤之前受了傷,我們的人下了毒,應該跑不遠。”
“還算有用。”萬疏影擦了擦手,“起來吧,城郊的人先讓他們好好養著,彆來城內鬨事,給本王添麻煩。”
陳魁起身,“小人明白。”
*
四野幽靜,天色未明,青石磚上落了幾滴霜露。一小隊人戴著鬥笠,穿行在森寒雨中,周圍的住舍房門緊閉,並未察覺到有誰經過。
姬洵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等他再醒來,是在一輛馬車上。馬車的車頂掛著珍珠簾,四角嵌了夜明珠,有一股嗆人的草藥香在車廂內彌漫。
姬洵側過身,看向車廂內第二個人。
許久不見的尉遲瓔就在他旁邊。
渲公侯此刻正按著姬洵的手臂,指尖輕點,探脈象一般輕。
另一隻手則拿著刀,不留痕跡地劃蹭。
“你醒了,陛下。”
尉遲瓔主動打了個招呼。
姬洵睡得渾身都乏,眯了眯眼,克製住表情,靜靜打了個哈欠。
“京中局勢你不明了,但依我看,萬疏影恐怕要反了。”說起彆人造反的事情稀鬆平常,尉遲瓔不見得尊敬皇權,他胸衣大敞,頭發有些淩亂,有幾縷垂到胸前來。
“他這人有些狼子野心,你看不清的。”
靠近姬洵時,他身上傳來一股迷亂的酒氣,尉遲瓔醉眼朦朦地捏起刀,挑著姬洵的下頜,“我本以為可以等你回金雪城再相聚,可按這情況,我若不出來尋你,隻怕你要落到他們手裡,我便再也沒機會見你了。”
話音落了,隻剩下駕車的聲音。
尉遲瓔發現姬洵不說話,卻將視線落在他臉上,他這幾日陪在姬洵身邊,很是養了一番身體,早沒了那酒鬼像,倒也不怕姬洵看見。
他心安理得的追問,“陛下怎麼不理我?”
姬洵嗓子沙,有些輕微的變調,顯然許久沒說過話,都有些不適應了,“朕是想到了會出意外,隻是沒想到來的人會是你。”
“來得早,來得晚,”尉遲瓔將刀攥在手裡,背向身後,側臉枕在姬洵的腿上,發絲披散如一重夜幕,他埋首歎息道,“偏都不如我來得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