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1 / 1)

夜儘天明,風波未平。

昨夜發生的事情驚動了整個客棧的人,處理封口都要時間。

蕭崇江徹夜探查,活著的人上刑,死了的屍體查驗,卻搜不出任何有用的線索。

唯一代表死士身份標記的刺青,也因為不具備獨特的標識,無法直觀表明他們是誰人的手下。

蕭崇江隻能從用刀及武功招式的習慣推測,這一群死士是來自金雪城。

他站起身擦淨手,先下了決定,“皮割下來,快馬送回京。”

話音剛落,立刻有等候在一旁的屬下聽命出列,盔甲摩擦聲漸漸遠去。

屍身也被拖下去處理了。

若是這群死士單單刺殺蕭崇江,其實不要緊,因為蕭崇江在外遇到過類似的情況太多,數都數不清。

可這次牽扯了姬洵,那情況便截然不同,他勢必要查探清楚。

蕭崇江對京中之事並不十分上心,多數與京內打交道的事情,他往常都習慣交由楊謀來處理。

楊謀是人精,臉皮子厚,拿得起放得下,巧言善辯,對付京中老油條很是管用。

蕭氏風光不過表面,蕭崇江心知肚明,蛇蟲鼠蟻之流想分一杯羹的人太多,日常往來的信件他懶得看過,否則也不會因此錯過姬洵受傷的事情。

蕭崇江想起姬洵,嗅了嗅護腕上刺鼻的血腥味兒,他踏過門檻,問一邊扶著刀柄趕來隨侍的副將,“陛下在何處?”

“昨夜陛下留國師大人夜談,國師為陛下處理了傷處,至醜時,更衣沐浴,”副將話語微頓,察覺到將軍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又遲疑道,“國師以床榻血氣太重,恐驚陛下清夢為由,將陛下請到他自己的房內休憩了。”

蕭崇江:“帶路。”他步伐不停,繼續不急不緩地吩咐,

“待會傳令下去,今日休整兵馬,待明日便護送陛下歸京,巳時出發。”

因姬洵身體有恙,不宜疾行,隻怕返程要多耽擱些時日。

副將追隨著蕭崇江出門,快步在前領路應道,“末將領命!”

將軍這步子邁得太大,他這都要跟不上了!

姬洵睡得淺,天蒙蒙亮時便清醒了。

尋常人缺了一夜安眠都會略有不適,何況是姬洵,他自醒過來臉色便有些發白,耳邊偶有心臟躍動時鼓噪的聲音。

“陛下?”

姬洵靜躺在柔軟的床褥間,兩手平放在胸前,他側過頭看了一眼說話的人,溫城壁。

國師大人既是好騙,性子又有些執拗,硬是在椅子上坐了一夜,要為姬洵守夜。

溫城壁站起身走近了。

看樣子他比姬洵醒來的要早,已洗漱過了,袖子垂落下來,渾身上下找不到一絲褶皺。

怕是溫城壁的潔癖發作,早換了新衣裳。

姬洵側倚在床榻上,問他,“你那白綾放何處了。”

“收起來了,”溫城壁走到姬

洵的床榻一側,輕輕地掀開被褥,他停下動作,“臣請陛下準臣為您診脈。”

姬洵懶得訓他,“朕的好國師,都掀開了,何必多問呢。”

溫城壁將姬洵的衣袖挽上去,指尖搭在芳歲帝的手腕內側。

沉默流淌在兩人的周圍,誰也沒說話。

溫城壁的手指搭在上面,過了許久,還是沒有下一步動作。

姬洵抬眼一看,溫城壁坐得規規矩矩,走神了。

“愛卿,摸夠了?”

溫城壁飛快地閃了下眼睫,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芳歲帝的手腕在他的指端,他壓得久了,甚至讓本就蒼白的肌膚顯出一股不尋常的脆弱。

頓了一下,溫城壁收回手,語調平平地提議,“陛下歸京後最好常住國師府,您要調養的地方甚多,或準臣入宮,隨侍陛下身側亦可行。”

“都不用。”姬洵側看一眼,溫城壁還生疏地為他掖了掖被角,顯然是知道他體寒。

溫城壁被拒絕了,垂下頭來,霜打茄子花一樣蔫了。

姬洵視而不見,慢慢撐起身,“將你那縛眼的白綾取來,既然你不戴,不如送給朕吧。”

“請陛下稍等。”溫城壁不會多問,他認為此物對姬洵無害,便將白綾取來搭在手掌裡,向前遞給姬洵,還淡淡解釋了一句,“先前那一條已臟了,這條是新的。”

“此物今後便歸朕了。”姬洵接過來,將溫城壁常用來縛眼的白綾纏繞在手腕上。

芳歲帝纏繞的極為隨意,溫城壁盯著瞧了片刻,猜不出其中緣由,隻感覺早已看慣的白綾似乎變得好看了些。

總歸有些情緒上的莫名高漲。

他也不清楚為何因此而心情轉好。

他摸了摸心口,有些像病了。

“對了,國師煉丹時可有什麼需要特彆注意的習慣?”

“有一些,”溫城壁不明所以,微微偏了一下腦袋,“陛下想知道?”

姬洵微笑道,“都說說看,朕想了解你。”

溫城壁本就想芳歲帝入丹道,能兼顧養好身體,如今姬洵主動提起,他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儘,以半生學識作答。

他對細節問題和需要注意的事項了若指掌,姬洵靠在床榻上聽得認真。溫城壁每次不經意上抬眼眸,都能看到芳歲帝視線專注地凝在他臉上,他仿佛不受控製,講話的速度都微微快了一些。

芳歲帝今日似乎是興致不錯,耐心極了,一整套流程從頭到尾聽了三遍也沒聽膩。

溫城壁講到口舌微乾,他向姬洵請示後起身去倒茶,門外看守的人不知何時換成了蕭崇江,他站在門外並未推開門,而是遞來一句話,

“陛下,該用膳了。”

姬洵:“進來,守門口做什麼。”

得了芳歲帝的令,蕭崇江大跨步走進來,第一眼便看見了姬洵手上纏繞的白綾,他視線一轉,仿佛未曾察覺那是溫城壁的東西。

蕭崇江如常答複,“臣心思重,親

自守著陛下才安心。”

姬洵當沒聽見,省得鬨耳朵,他扶著床榻起身,負責隨侍的侍衛見陛下醒了,忙進出給堇國天子準備晨起的銅盆,絹紗,花茶等。

另有一隊人捧著茶盅及瓷盤,菜肴上微微冒著熱氣。

這一餐是昨夜裡蕭崇江審訊時特意叮囑的,每一道菜都按姬洵的口味,不得辛辣,微微偏酸。

洗漱不費事。

姬洵將身後那兩道視線都當擺設,先處理乾淨了自己,才轉身懶懶問蕭崇江,“杵在那裡當掛畫?”

蕭崇江半跪在地上,“臣未能查出那幾名賊人的來曆,”他看著怪正經的模樣,“請陛下顧及臣的顏面,單獨責罰。”

他什麼時候讓蕭崇江現在就查出那幾人來曆了?何況姬洵比蕭崇江更清楚那幾人是誰派來的,隻是萬疏影還不到死的時候。

姬洵擦拭過手上,聞言丟了絹紗,輕飄飄地砸在蕭將軍的頭上,“少貧。”

溫城壁在一旁沒有開口,他看見那輕柔的紗落在蕭將軍的頭頂,他抬起手,也摸了摸自己的頭頂。

他不知,那是什麼感覺?

*

傍晚時天邊彩霞瑰麗,姬洵留在房內獨處,那兩人都在他身邊時氣氛無端詭異莫測。

他看著嫌鬨眼睛,先讓蕭崇江去處理明日出發需要的東西,溫城壁被他打發出去探查周圍的情況。

本該是他路上就能完成的事情,偏偏拖到了現在。

蕭崇江不放心姬洵,走得不遠,姬洵甚至聽得見他吩咐下屬的聲音。

“馬車裡再添兩床棉褥,墊厚些,現有的什麼馬?換了,換矮馬。”

蕭將軍不自覺婆媽起來,“跑得慢不打緊,馬車上的貴人不可受驚。”

姬洵聽得有點意思,可他的笑意還沒顯出,便聽到了一聲突兀的提示音。

許久不見的智障係統突然叮了一聲。

它用機械音發出明顯屬於AI聲線的疑問:

【請問宿主姬洵是因為命運的偏差,或是情感上的辜負,導致您目前求生欲低於警戒線嗎?】

【以上疑問來自總部數據觀測組A001】

【宿主可選擇回答,或略過】

姬洵反問:數據觀測組,A001?

【係統無解答權限】

這小廢物。

不過姬洵心情還不錯,也不介意回答。

何況他根本不在乎係統背後有何等錯綜複雜的關係。

他倒是想這係統彆來添亂了。

“前塵往事,既然塵埃落定,我不喜歡再去追源求根,既定事實不會因為誰的解釋發生改變,尤其是感情……”姬洵懶懶地抬起手,他看著手上新鮮的傷痕,“我愛一個人,被辜負了,錯的又不是我。”

【來自A001提出的疑問:那宿主姬洵為何折磨自己?】

“我不是折磨,我隻是不想活。”

【A001表示不解】

姬洵很平靜地說,“你如果是智障AI的話不能理解很正常。”

故鄉相隔豈止千萬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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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任憑離人如何追思,都無法抵達他姬洵此生最想去的安息之所了。

【感謝您的解答,稍後將由數據觀測組A001為您送上獨家禮物】

姬洵:?

什麼東西。

【來自A001的禮物】

【一張拍攝於平行時空的月亮相片,附言:它來自2020年,如果您想知道的話。】

【該照片已存入係統背包,宿主姬洵可在需要時查看】

姬洵怔怔地僵在那裡,他沒有再回複係統。

係統也像以往一般陷入關機休眠的狀態。

散在空氣裡的微塵似乎都靜默下來,各自找尋著落腳處,漂浮著跌落。

直到門被推開了。

一陣風將那些漫無目的墜落的微小塵埃吹起來,它們繼續漂浮,跟隨著來人走路時引起的風打著旋兒,不再墜落。

夜幕低垂,時候不早了。

蕭崇江開門走進來,他手上還抱著一疊綿軟的新被,見姬洵輕輕看過來,他走到床榻邊鋪開被子,“溫城壁方才說今夜裡會落雨,雨勢大你免不得要受涼。”

姬洵:“所以?”

蕭崇江走近姬洵,他身量高,低頭時能將下巴壓在姬洵的肩膀上,仗著姬洵這幾日好臉色給得多,他掌握著進攻的節奏,總有些得寸進尺,“臣來自薦枕席,臣怕冷,也怕打雷。”

姬洵被他扯著一步一步走到床榻前,蕭崇江伺候姬洵褪去鞋襪,又打來熱水熏著姬洵的腿彎,懼寒的人往往這裡受不得涼氣。

都處理妥當,蕭將軍脫了外衣上床榻,壓著被子的邊,將姬洵整個人摟在懷裡,“陛下暖和,臣便不怕冷了。”

姬洵:“……”

睜眼睛說瞎話。

不過他也不是傻子,知道蕭崇江隻是找個借口讓他暖和起來。

姬洵嗓子有些啞,他咳了一聲,低聲問:“朕近日待你太好了?”

夜深深的融成一團墨,此夜裡寂靜無聲,偶有輕輕的鳥鳴響在窗外。

燭火微弱,先前隻點了一盞,也被蕭崇江吹熄了。這間上房裡漆黑一片,隻能在朦朧月色間,讓蕭崇江窺見一點芳歲帝的容顏。

蕭崇江在夜色的遮掩下,近乎貪婪地以眼神描摹姬洵的側臉。

但他的聲音卻很平靜:“陛下何出此言?”

“裝糊塗很有一套,蕭將軍。”

蕭崇江摟過姬洵,兩個人在狹小的床榻間面對面,呼吸糾纏著點燃這一片窄小隱秘的空間,蕭崇江說,“莫非這樣叫疼,這樣叫寵?那臣希望這樣的聖寵,這輩子都不要停,陛下要一直疼寵臣。”

過了許久,芳歲帝溫柔道,“蕭崇江,再胡言亂語,朕踹你下去好不好。”

蕭崇江低笑,他心滿意足地攬著姬洵,心底躁動了整個白日的欲總算得以平息,

“回陛下,臣覺得不好。”

*

又是一日連綿的雨。

渲公侯府上的兩名侍衛各抬了兩大壇子封著紅布的酒壇,兩個人一前一後,將半人高的酒壇放到侯府主人的身側。

另一側滾了滿地大小不一的酒壇。

尉遲瓔坐在木椅上,一旁扔著一根他常用的木杖。他腿邊跪著的小廝在替他揉腿,尉遲瓔臉色泛紅,顯然飲過酒了。

“侯爺,這是新抬上來的,都是熱過的酒,?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那兩名侍衛裡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半跪下來,不敢抬頭,“侯爺可還有旁的吩咐?若沒有,我等……”

“雨停了麼。”

侍衛咽了下嗓子,廊外雨聲滴滴答答,他小心翼翼地答,“尚未。”

尉遲瓔笑了笑,嘶啞道,“怪不得本侯今日疼得厲害。”

尉遲瓔又低頭,問身側的小廝:“那位的消息呢,還沒人傳到侯府?”

小廝也是大氣不敢出的模樣,捏緊了嗓子眼,“……回侯爺,尚未。”

“好,好,全都不成,”尉遲瓔笑著,他身體都笑得抖起來,眾人察覺不對連忙伏在地上,他猛地將酒碗扔在牆壁上砸個粉碎,碎瓷片滾落,尉遲瓔怒道,“滾,都給我滾!”

眾人互相看了看,眼見尉遲瓔的脾氣又要發作,頓時慌亂地爭先跑了出去。

不多時,彆苑內隻剩下了尉遲瓔一人。

尉遲瓔從木椅上跌落,他伏在酒壇邊大口飲下,烈酒麻痹他的思緒,幾口下腹,刺骨的疼癢都仿佛遠離了他。

尉遲瓔抬起頭換氣,他鼻腔裡都是酒液的味道。他目光微微渙散,恍惚之間,竟然仿佛見到姬洵站在他的面前。

尉遲瓔身形一僵。

那人身形清瘦如春枝,容顏極豔,唇若塗丹,繡金綴玉袖口露出凝霜的指尖。

尉遲瓔屏住呼吸,他癡癡地看。

芳歲帝,這是姬洵。

未等尉遲瓔做出反應,芳歲帝反倒是先靠近了他,彎下腰,用微微泛涼的手掌撫摸他的臉。

尉遲瓔目眩神迷,近乎迷醉地貼上那隻手掌。

“芳歲,你肯來看我?”

美人天子不講話,隻是手腕被尉遲瓔牽製著,從他的側臉撫摸到脖頸。

尉遲瓔等候多日,終於在疼痛的儘頭等到了一點點將熄的光。

這並非是他期待的救贖,而是他久等不來的無情冤家。

得不到回答也不要緊,尉遲瓔跪伏在地上,他分不清何處是真實,何處是夢幻泡影。

他隻知道他看到了姬洵。

尉遲瓔不自知地病態磨蹭‘姬洵’的手腕,“你是來陪我赴死的嗎,我一直在等你啊,芳歲。”

他緩緩地睜開眼,那垂眼淡漠看他的人抽離了手腕,似乎看不起他這副模樣,退後了兩步,倏地消失不見了。

一瞬間,尉遲瓔急促地驚喘。

人呢?

人呢!

他拖著殘廢的腿爬起來,劇烈的疼痛撕扯著他的身體,他繞過房間的每一處,最終沒有找到他想見的人。

尉遲瓔站在原地,靠著牆滑下來。

“我為什麼是這樣一副身軀……”尉遲瓔嗓子裡滿是苦痛,他狠狠地抓著長發,蜷縮在角落裡。

袖子滑落下去,顯出尉遲瓔身體上的不同尋常,他手臂上有三十三道或深或淺的粗陋疤痕。

難看,猙獰,全然的病態。

可他見不到姬洵的每一日。

每一日。

傷疤都在增加。

“……倘若本侯能表現得更好,芳歲,你會不會施舍給我一點情意啊?”

“芳歲,你與我是同類,我等你好久,你怎麼還不來?”

尉遲瓔眼眶裡滾下淚珠,他眼皮哭得泛紅,邊掉著眼淚邊親吻自己手臂上的傷疤,似乎幻想到了那種場景,他激動地渾身發抖,又低聲笑起來,

“我臟死了,芳歲,我還要更臟了,你要快些來取我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