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1 / 1)

昨夜歡宴散場,蕭府的三重朱門合攏緊閉,隻剩下灑掃仆從在門前清理,將滿地紛亂的彩屑收作一堆。

而蕭府主人的院內,則時不時傳出演武對練的呼喝聲,兩名副將脫了外衣,正互相掐著臂膀練摔跤。

其餘人看得火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給他拎起來!砸,砸!”

“我說你小子力氣也太弱了!”

蕭崇江在一邊看著,他身側扶著一杆銀頭長槍,也是剛剛練過,高挺的鼻梁上頂著一層蒙蒙的汗珠。

一名小廝從人牆裡艱難地擠進來,氣喘籲籲道,“大郎,老夫人有請!”

蕭家子弟裡,蕭崇江排首位,其餘人叫什麼雅名的都有,隻有蕭崇江依照舊俗,喚作大郎。

蕭崇江聽到了,也不耽擱,他將長槍扔給一旁的副將,轉身走在前邊。

小廝將蕭崇江引到蕭老夫人的房中,便躬身退下,堂屋裡沒有彆人,隻有蕭崇江及蕭老夫人兩位。

蕭老夫人坐在床榻邊,應是剛起身不久,看見蕭崇江,她滿意地點了點頭,誇她這寶貝孫兒,“你呀,生得威猛,隨了你爹,這點是極好的,閨女家都喜歡你這模樣,說親是不愁了。”

蕭崇江不言語,他扯了一把厚重的椅子,坐到蕭老夫人對面,問。“什麼事。”

老人家咳嗽兩聲,

“打算什麼時候去宮裡面見陛下?”

蕭崇江作答,“沒有這個打算。”

蕭老夫人的手背上滿是褶皺,她抬起手,作勢要打蕭崇江,“你可知陛下在京中受了多少苦?你身為臣子,不為陛下著想,你這就是失職!”

“陛下受了傷,那麼重,我看著心都要碎了,唉。”蕭老夫人歎口氣,捂著心口,“你昨夜裡沒見到,見到了你定然也會心疼。”

“不是沒死成,”蕭崇江冷冷淡淡地,他眉毛是偏重的,顏色濃深,眉峰飛揚,不管情緒如何,說話冷淡的時候很有些漠然不屑的模樣,“他做皇帝能讓人騎到頭上去,那是他失職。”

蕭崇江半點不留情面,他也沒有天地君臣的尊卑,犀利且刻薄地點評,“身居高位,卻沒有與之相匹配的能力,天下供奉豈是那麼好享的。這世上不如意的人那麼多,他還是皇帝,比起旁人已是幸運許多。”

蕭老夫人氣得捂著胸口,喘了幾口大氣,手抖個不停,“好,好,你不去見,那便將兵權交還給天家!”

又擔憂蕭崇江因此心生怨怒,苛責天子,蕭老夫人拍了拍蕭崇江的手,她苦口婆心道,“孫兒,蕭氏的名絕不能和叛這個字沾染半分,否則你父的血,蕭家多年來的經營,都淪為笑柄了。”

蕭崇江漫不經心,他起身往外走,為這場談話畫下句號,“那便還吧。”

“你哪兒去?”蕭老夫人問。

蕭崇江回了,還是前幾日那個答案,“找人。”

誰也沒料到蕭崇江走出去半個時辰不到,蕭府的門前便來了一隊兵。

常無恩從官家的馬車上下來,跟隨他一道過來的小太監殷勤地接過常無恩手裡的聖旨,清了清嗓子,在常無恩的授意下拉長了嗓子。

“聖旨到——”

“陛下親筆,宣,蕭崇江入宮覲見。”

蕭府眾人匆忙迎了出來,蕭崇江不在,隻好任由蕭氏的旁支接旨。

楊謀攔住下人,“將軍呢?”

下人如實說,“將軍一早便出去了,說是要找人,小的也不知道將軍要找誰。”

楊謀納悶,他左思右想都琢磨不透:“皇帝怎麼知道將軍回來了?”他抬起手臂,用折扇點著腦袋,總覺得事有蹊蹺。

一旁副將湊過來,“將軍因傷無召提前回京,應當隻有我們自己人知道才是。”

楊謀突然想到另有一人知道實情,他暗道,“莫非是昨夜那扶陵公子?”

“說不準,扶陵公子的事情你查得怎麼樣了?”副將問。

楊謀面色複雜,他言辭含糊,“……仍需再查。”

不知是不是因為許久未曾回京,他在京裡的探子腦子已經木住了。

遞上來的消息上面居然寫著,扶陵公子和芳歲帝有私情。

剛拿到消息的時候,楊謀都愣了。

他們將軍不會這麼有眼光,一眼就看上了皇帝的人吧?

副將摸著腦袋,不懂楊謀打什麼啞謎,他先走了。蕭啟胤和副將錯身,從連廊另一邊走過來。

楊謀看見蕭啟胤,眼珠子一亮,他湊過去套近乎,“啟胤啊,今日沒當值?”

“沒有,陛下給我放了三日的假,許我在家陪陪祖母,今天才第二日,我還休息著。”蕭啟胤笑道。

“哦——”楊謀狐狸一樣眯眼,他有意套話,賣慘道,“我和將軍都是許久沒回京裡了,也不知道如今都有什麼大事,是否有什麼需避諱的,啟胤,你是將軍的兄弟,你得給我們說說才行。”

蕭啟胤立刻正色,他對楊謀道,“你們離京後大事獨有一件!”

楊謀睜開了眼,全神貫注認真去聽,

蕭啟胤語氣篤定,“當今天子,陛下為絕代明君!”

楊謀:“……”

幾年沒見這小子怎麼成皇帝的狗腿子了。

楊謀不氣餒,他又換了個問題,“那扶陵公子你清楚嗎?我聽見許多人讚他文采斐然,若有心出仕必然前途無量,官至宰相也不過談笑間輕而易舉,他果真那麼厲害?”

誰料蕭啟胤發出一聲短促地冷笑,“一個癡心妄想的鼠輩!”

楊謀:“?”

他想著昨夜那謙遜有禮,姿容無雙的俊美君子,怎麼看都如傳聞一般是文中仙君。

這都能算鼠輩?

蕭啟胤這話實在太貶損,楊謀覺得這不像他。

“莫非你和扶陵公子之間有什麼矛盾和誤會?”

“沒有,”蕭啟胤直白道,“我就是看不起他。”

“你說的是扶陵公子?”

楊謀忍不住確認。

“當然啊。”蕭啟胤理直氣壯。

楊謀拍了拍蕭啟胤的肩膀,微笑,“行,行,好弟弟,還是不指望你了。”

昨夜的手下說了,扶陵平日裡喜歡去城東的酒樓,西門的筆墨鋪子,還有入詩室同文人朋友小聚片刻。

他必須親自去跑一跑,近距離探清扶陵公子的為人。

將軍這初開的情竇已經急不可耐了,他委實拖延不了。

金雪城皇宮。

姬洵今日實則下了兩道諭旨。

一道請必然不會來的蕭崇江,一道請被他冷落多日的扶陵。

與他預料中的一般無二,蕭崇江拒旨不來,扶陵則跟著小福子順利入宮,此時正侯在殿外。

姬洵早早命人將禦書房布置好,他攏了攏散亂的發,抬起手臂,靜心挑選待會兒可能會用得上的東西。

扶陵隨小福子進入禦書房,成堆的奏折先映入他的眼簾。其後便是天子,正站在禦書房的書案後,挽著淡青衣袖,研磨墨石。

“來了。”姬洵抬起頭,他眼睫毛撩了一下,露出一雙有意無意,都仿佛在引誘旁人的眼眸。

“到朕身邊來。”

這一聲有些像從前的姬洵,扶陵被語調裡潛藏的情意蠱惑,他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又極為克製地停了下來,原地行禮,沒有再靠近姬洵毫厘。

“扶陵見過陛下,陛下萬福。”

“扶陵君,”姬洵沒注意扶陵的動作,他將墨塊擱置回去,“朕今日打算與你玩個遊戲,不知你願不願意配合。”

“陛下想玩什麼遊戲?”扶陵問。

“遊戲規則及獎懲都很簡單,”姬洵去奏折的堆裡拿出幾卷,鋪在往日批閱折子的地方,他的手指點過筆架,選中了一款粗細均勻,長短適中的紫毫筆。

“這遊戲便是扶陵君按朕的要求,代朕批閱幾道折子,若今夜你忍下了,無論發生什麼都待在宮中陪著朕不走。”

“朕便擬旨,明日封你做翰林學士,等同朝閣內相。”

扶陵猝然抬頭,又垂下眼,靜了半晌,他苦笑道,“陛下何必拿扶陵尋開心?扶陵誌不在此,勞煩陛下費心了。”

“你誌不在此?”姬洵用紫毫筆隔空點在扶陵眉心的朱砂痣上,他饒有興致地用筆尖點弄扶陵緋色的眉間砂。

“你是誌在千古流芳,萬民拜頌,還是亂世奪權逐利,用朕一一為你說明嗎,扶陵君。”

扶陵眸色轉深,他不動聲色地看向姬洵。

天子如何知曉?

他分明不曾對梁太傅及梁少成以外的人吐露過半分真情。

姬洵不急,收回手,他翻開了一卷奏折。

扶陵默然不語,他抬起頭,不再躬身,直視姬洵,直視芳歲帝。

扶陵原是比姬洵要高的,隻是他一貫在姬洵面前裝作體貼和善,微微彎著背,此時不再掩飾,侵略性便如漫漫生長的野草,覆蓋了扶陵往日和善

的表象。

天子沒察覺他變化似的,輕笑一聲,“怎麼樣,要不要留下來玩遊戲,朕的文中仙扶陵公子。”

批複折子是件很無趣的事情。

可做這件事的人不是姬洵的時候,他還是能勉強從中找到幾分樂趣的。

燭火搖曳的光落在扶陵微微覆著薄汗的臉。

扶陵口中正銜著一根筆,是那支讓人極為眼熟的,被天子掌心握過的紫毫筆。

扶陵跪在案前,兩手握拳壓在膝上。

姬洵就伏在他身側的案子上,一頭青絲自然垂下,目不轉睛地看著扶陵以此方法批閱堆積下來的群臣奏折。

墨點偶爾會弄臟了雪白的紙。

“專心。”姬洵懶懶地催他。

扶陵收回視線,低垂下眼,他耳根有些不知是羞恥還是燥熱的紅。

紫豪筆尖滑落在事關國事的紙面上,那批語像一道道黑色的繩索,將扶陵捆縛在姬洵面前。

扶陵知道,從留下的這一刻開始。

他似乎再也不能從芳歲帝面前抬起頭了。

可他分明是為了接近姬洵,讓姬洵對他心生信任才留下的。

姬洵的想法,他理應配合。

至於其他情緒,都是繁雜擾人的東西罷了。

姬洵伸出手,仿佛愛憐似的用指尖碰了一下扶陵的額頭,他側著頭趴伏在臂彎裡,“扶陵君怎麼出汗了,今夜涼呢,扶陵君若是熱了,朕便叫人給你加盆冰來?”

然而姬洵隻是輕輕地觸碰,扶陵口中的筆就已經墜落到書案上,他克製著呼吸,身體禁不住有些顫抖,答,

“……回陛下,扶陵不熱。”

姬洵搖頭,對禦書房的小宮女吩咐道,“去端盆冰來。”

不消片刻,冰盆被端來了。

姬洵手指點著桌案,“端這來,扶陵君經不得熱,好好跪著,朕讓你消消火氣。”

扶陵側頭看著天子。

那昔日情深的帝王,此刻薄唇微微地勾起來,讓人分辨不清他是否還有兩分僅存的真心。

天子見他看過來,好心提議道,

“如何,扶陵君,要走嗎?朕不會強留你的。”

扶陵默不作聲地拾起筆,他叼著紫豪的末端,規規矩矩地在姬洵身側的冰盆上,跪了下去。

*

一夜過去,趁著薄霧未散,自天子的寢宮駛離了一輛低調的馬車。

少有人知道扶陵公子是被抬回去的。

姬洵說到做到,當天蒙蒙亮的時候,旨意就下到扶陵的府上了。

太監的嗓子又尖又細,周圍人都能將聖旨上的內容聽得清楚,一時聚集在宣旨處,打算聽著陛下給扶陵什麼賞賜。

“……擇扶陵,為翰林學士!欽此!”

眾人寂靜。

翰林學士!?這可是當庭內相!

“扶陵公子這是走了什麼大運……”

“莫非,他果真與陛下

有那檔子私情?”

眾人竊竊私語,有酸話,也有切實懷疑。

一步登天不是沒有,可若是發生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這便是讓人極為難熬了。

扶陵府外,那太監宣完旨意後並未離開,反而笑眯眯地每隔片刻就要念上一遍。

聚集而來的人越來越多。

箏星哭著站在門簾後面,眼淚珠不要錢地往下掉,他抽抽噎噎,指著正門府外那群碎嘴的人罵道,“這算哪門子冊封!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封我們公子當侍君,這擺明了是陛下在侮辱您,公子您何苦呢!”

“……”

扶陵翻了個身,沒有說話,他閉上眼,腿部隱隱地刺痛傳了上來。

箏星悶悶不樂,比扶陵還委屈,“昨夜裡在皇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今天一早將您送回來,公子您都站不起來了!”

扶陵抿唇,難得神色不太好看,他擋著眼,壓著心底的情緒,歎了口氣,“這些事情我心中有數,箏星,我需要你去辦一件事,晚些時候將此物給蕭將軍送過去。”

扶陵拿出一個香囊。

“這送的是什麼?”箏星擦乾眼淚,他將東西接過來,打開香囊在手裡翻看,“扳指?”

“去吧,不要多問。”

這事情也是陛下吩咐的,天子還說了,需送得明目張膽。

扶陵疑其中另有疑點,但如今關聯的信息不足,他無法確定,隻能暫時按陛下的話先做了,也算交個差。

畢竟他明日,仍需去宮中陪伴天子。

繼續那未完的遊戲。

蕭府。

箏星不放心扶陵,他另行安排了其他雜役,代為跑腿,送到禮時,門房一頭霧水地捏緊了香囊,不明白這文中仙是什麼意思。

難不成是想傍上他們將軍?

門房糾結半天,正巧撞見楊謀,門房連忙迎上去,將來自扶陵公子的禮遞上去。“爺,這是扶陵公子給將軍的香囊,小的不好拆開,您看可有必要遞給將軍過目?”

蹲守一天都沒蹲到人,聽說是讓芳歲帝截胡的楊謀拿著香囊,臉色非常難看。

他在外邊像條哈巴狗一樣,蹲在那個什麼詩局蹲了半天!

結果人家自己送上門來了。

“此事我來處理,你不必管了。”回到後院,楊謀將香囊呈上來,遞給蕭崇江。

蕭崇江剛把香囊拿到手裡,便清楚其中藏了什麼東西,他兩指一探,夾出那枚留給山洞裡心上人的骨質扳指。

楊謀對此物自然也是眼熟:“該不會……”

他咽了咽口水,看著蕭崇江的臉色,“扶陵公子他被皇帝強迫,這禮送過來,是想求將軍幫他的忙,解救他出來?”

那日山洞光影昏暗,加上那人眼上蒙著黑色布條,蕭崇江本不確定是誰,可那人頸間的疤痕,蕭崇江記憶深刻。

骨質扳指是蕭崇江獵第一頭狼時,親自打磨出來的,扳指內裡刻著蕭字,絕不會有人仿製。

蕭崇江拿著扳指,緩慢地摩挲,他沒有回答。

事情太蹊蹺了。

昨夜見到那自稱是扶陵的人,今天就收到“扶陵”的扳指。

巧合若多到這般地步,則必有疑處。

楊謀見他半天不回,納悶道,“將軍?”

蕭崇江將扳指扣回去,他自然而然地活動了一下五指,下了令,“明日隨我入宮。”

他們將軍入宮做什麼?

不是今早上還抗旨來著?

楊謀稀裡糊塗應下了,“是,將軍,那我回去準備下,明早隨您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