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 18 章 朕這冕毓(1 / 1)

燭火燃了一夜,正值天明,幾名青衣白面的女官將紅燭殘淚清理一番,步伐靈巧地走進走出。

小福子避開眾人,走到龍榻前,將細嗓子掐得更輕,

“陛下,時辰要到了,您該起身更衣了。”

寂靜。

還是寂靜。

這可怎麼辦啊!

小福子急得在養心殿內來回走了兩圈,數次鼓起勇氣顫抖著舉起手,卻都在碰到簾帳時以失敗告終。

“太和殿的朝會怕是趕不及了,唉呀……”

小福子急得腦門上都是汗,正巧常無恩從殿外走進來,小福子一看見他,便知道救星來了!

他立刻湊過去躬身彎腰,小聲求救,“常總管您可算回來了!陛下那邊還得靠您來催催,再晚片刻朝會可就到時辰了。”

“今日陛下病愈複朝,文武百官都在朝會之列,若是缺了今日的席,奴才擔心陛下日後受百官彈劾……”

“嗯,你先下去。”常無恩將手裡提著的一卷嶄新賬冊交給小福子,彎著腰撩開龍榻的金絲簾帳。

天子並沒有入睡,正雙臂環胸,盯著榻上的幾卷無皮書。

常無恩略略掃了一眼,那幾本無皮書都是以日期,支出金額,或殘餘物品來做記錄的賬冊,他低聲問,“陛下一夜未眠?”

“沒什麼事情做,朕算算賬。”

一夜時間,姬洵將國庫賬冊翻了多半,還沒看完,睜眼到天亮也沒想明白堇國為何國庫如此充盈。

這錢多到燒得慌,怪不得萬疏影謀朝篡位後能迅速穩定局勢。

堇國真有錢啊。

姬洵合上賬冊,將一摞書全都遞給常無恩。

昏君要做什麼?努力花錢?敗壞祖業?

姬洵決定找個機會試試。

這些賬冊按常理來說是很機密的要務,但姬洵無所謂彆人知道,如果覬覦國庫的人能因此造反,姬洵舉雙手讚成。

姬洵起身下榻,小福子立刻傳召殿外眾人,“快些進來伺候陛下更衣!”

可預想中手腳麻利的宮女並未出現,反而是常無恩走到姬洵身邊,將雙手搭在姬洵的腰封上。

寢衣緩緩垂落到天子腳邊,月白色長衫堆疊之處,露出一對乾淨漂亮的腳踝,腿骨修長,骨肉勻稱。

常無恩目不斜視,仿佛眼前的美色不過是須臾浮雲,將朝會的衣衫一件一件為姬洵穿上,將天子的身體掩蓋完全,最後從姬洵的身後半擁過他的腰肢,為他係上環佩。

姬洵從鏡中看向身後高他一頭的常無恩,

“常總管,在你眼裡,朕算不算是個昏君。”

常無恩畢恭畢敬,十分刻板,答,“陛下為明君,必將開拓盛世偉業。”

“油嘴滑舌,”九重垂珠的冠冕戴在姬洵的頭上,他直視鏡中人,“走吧,上朝。”

從今天開始,誰做好皇帝誰是傻逼。

小福子將常總管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琢磨著哪天他也能伺候陛下到如此儘心的地步。

可看著看著,小福子就陷入了某種奇異的精神恍惚的狀態……常總管理應與他們這些人一道去勢,才能做太監才對。

小福子揉了揉眼睛,發現常總管被衣衫遮掩的下腹又似乎沒有了什麼特殊起伏,剛剛……

許是他個笨奴才眼拙,看錯了?

小福子撓撓腦袋,決定不糾結於這些毫無邊際的事情,他連忙跟上芳歲帝的步伐,走出殿外。

*

珍珠翡翠鑲嵌在太和殿的金貴寶頂,漆紅立柱上雕刻數隻金龍飛天,再往上數,龍椅兩側立著丹鶴展翅騰空欲飛的銅雕。

朝臣與陛下相隔的地方,則以佛手蓮台做台階,晨輝遍灑時金光熠熠。

今日朝會再起,閒置了多日的太和殿總算多了絲絲人氣,姬洵剛走到龍椅旁邊,底下的文武百官便分作兩列。

眾人躬身行禮,“陛下萬福!”

“行了,平身吧。”

因為眾位大臣不敢抬頭直視聖顏,一時之間竟然都沒有人發現,今日的天子剛登殿就已經躺在龍椅上了。

小福子作為知情者之一,他偷偷地看了一眼陛下,隻見陛下閒閒地躺累了,還撚著一瓣橘子喂進嘴裡,根本沒聽底下群臣在說什麼。

……陛下肯定有他自己的想法!

小福子低下頭,和常總管分立在帝王左右兩側,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見。

天子的左下手為萬疏影,右下手則為梁太傅。

萬疏影的朝服是一身紫色蟒袍,金冠革帶,額間玉掩在官帽之下,端持一身矜貴的傲氣。

他的身後皆是萬氏的追隨者,這群人唯萬疏影馬首是瞻。

群臣照例說了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彙報近期來的雜事,姬洵聽得耳朵直要起繭子,昏昏欲睡地打了幾個哈欠,才終於有人拋出今日第一個重要議事。

“陛下,蕭將軍的從屬官楊謀來信,信上言明需朝廷緊急批送糧草萬石,兵卒調任兩萬餘人,供給蕭崇江差遣。”

“信上有大帥印,應是蕭將軍親批,此事臣實在不好處理……隻望陛下能為臣等拿定主意。”

都還沒等天子做決定,底下的人已經炸開了鍋,姬洵坐在上首,下面的人說話他聽得一清二楚。

“萬石!”

“他蕭崇江要起兵反了不成!?”

“真敢要啊,怎不說把梁太傅都要走!”

一群人蚊子哼哼似的響了半天,終於站出來一個人,嗬嗬地冷嗤一聲,

“陛下,臣以為此事不該放任,原因有三。”

“其一,蕭將軍在外為陛下征戰,本是他應儘的本分,卻月月來朝中鬨著要糧草要軍馬,豈不是將國庫視為他蕭崇江的私庫?”

“其二,陛下誕辰及國禮,蕭崇江從不曾送過什麼比得上萬石的心意。”

“其三,蕭崇江執帥印多年,以權威逼震懾京中尤甚周邊屬國,此人安的究竟是什麼心思,路人皆知!”

這話讓姬洵都眯了下眼。

太敢說了,這可是把蕭氏一脈得罪死了。

姬洵打量了兩眼,發現說話的人他有印象,名叫金文偉,是萬疏影營下的一名護主忠狗,可惜為人處世太差,不得萬疏影喜歡。

姬洵記得他有一次因事情辦出了大紕漏,被萬疏影想了個由頭,將官職一擼到底,清算出朝廷了。

這算萬疏影的狗腿子發言了,還是針對蕭崇江的。

姬洵有了點興致。

“金大人,你講這話就不怕閃了舌頭,竟敢胡言亂語至此!”武將那邊也有人跳出來橫眉怒目,“你可敢當面將這話講與將軍聽!”

金大人瞄了一眼萬疏影,衝著武將冷冷一笑,“有何不敢!”

朝堂上驟然起了喧鬨,誰也不服氣,眾人居於下位,鬨得沸反盈天,武將那邊擼著袖子就差上前掐死金文偉了。

一時有人說,“有賊心才會看誰都像賊子!”

一時又有人說,“你們誰敢說蕭崇江拿這批糧草問心無愧!”

吵得夠熱鬨的,活像是個菜市場。

問姬洵會不會當明君妥善地處理這件事?

抱歉啊,他姬洵隻想做世間最昏庸的皇帝。

暴君可比明君好做多了,但凡是朝臣提議的事項,和他們對著乾就好了。

姬洵懶懶地抬起腿,壓在常無恩的膝蓋上,輕輕踢了對方一下,示意常無恩給他揉揉腿。

“朕卻認為這折子該過。”

“蕭崇江為朕,為堇國鞠躬儘瘁,”姬洵壓著想笑的心,這謊撒出來他自己都覺得有意思。“區區糧草兵馬給他便是。此事朕要過,諸位大臣有誰還要參?”

梁太傅雖認為蕭崇江有擁兵自重之嫌疑,卻也從不否定蕭氏為堇國江山奠定的穩健基礎,是以他也讚同,隻是萬石實在太多,“依老臣之見,不如將數量削減至半數。”

“不得削減半分,此行便由楊郎將親自督促護送,”姬洵抽回腿,站起身,在眾位朝臣的躬身請安裡走下來,到那剛剛發言的武將身邊站定,“此事若有阻礙,或遇到旁人插手,朕準你將阻攔之人斬立決。”

楊郎將面露喜色,連連道謝,“陛下聖明!臣遵旨!臣必定按陛下說的做,誰敢阻攔,臣便將誰斬立決!”

一時之間,朝堂上眾人拿不準主意,要不要繼續力壓這折子。

否了?可這是天子宣的旨意。

不否?按剛剛的情況來看,攝政王殿下必然不會同意如此行為,後面交接時,這批糧草及人馬怕是有的磨。

太和殿內寂靜無聲,此刻掉了根針頭都怕成了一場悶雷。

姬洵:“沒有彆的話了,那今日……”

萬疏影目不斜視,“陛下,臣有異議。”

“萬卿,”姬洵走到萬疏影身旁,“你有何異議?”

萬疏影躬身行禮,不卑不亢,“他蕭崇江擁兵在外,數年不曾回京,卻連年與朝廷索要戰備,糧草兵馬不計其數。”

“如今更是貿然請求糧草萬石,倘若當真給他了,京中與陛下要如何度日?”

姬洵笑了,“以朕之見,餓死了事。”

萬疏影眉毛挑起來,嗓音含怒,“芳歲,這是國事!”

姬洵輕輕彎起唇,“有意思,朕和你談私事了?”

萬疏影與其他人不同,臣子被拒絕,頂多是唉聲歎氣,感慨生不逢時,而他徑直看向姬洵的臉,不容置疑,“不準撥糧。”

“你倒是很強硬。”姬洵在殿中走了兩步,繞著萬疏影轉了一圈,“萬卿,你覺得朕戴這冕毓好不好看?”

萬疏影皺眉,視線微微一動,“這種事情你拿到殿上來說什麼?”

姬洵不依不饒,“朕問你好不好看?”

萬疏影煩躁地看了一眼身邊其他人,扯過姬洵,低聲哄道,“好看,好看,芳歲你分不清局勢,便聽我的話,今日不準奏。”

“好看?”姬洵雙手向上,抓著冕毓,一雙柔美的眸子裡滿是冷冰冰的事不關己,他笑著,

“萬疏影,朕也覺得好看,今日,朕將它給你戴。”

垂珠冕毓,在群臣大驚失色地注視下,戴到了愣怔的萬疏影頭上。

“陛下如此行事有失體統!”

“體統?”姬洵恍然一般扶著下顎,“愛卿啊,朕說攝政王殿下戴這冠冕好看,你偏怪朕有失體統,那怎麼辦,交給你戴?”

“臣,臣不敢……”

“陛下豈可強人所難,當庭給攝政王殿下難堪!”

強嘴,這皇帝給你當算了。

姬洵再一細看,這不是萬疏影的二號狗腿子陳棟聯嘛。

姬洵抖了抖長袖,朗聲喚道,“當朝頂撞朕與攝政王情深,蕭啟胤,將他壓下去,擇日朕要親審。”

姬洵說完,便要做個不理朝事的昏君,徑直離開太和殿。

反應過來的萬疏影將頭上冕毓一掀,在眾臣驚呼裡砸向人堆,任憑那群人一擁而上爭搶著不敢讓冕毓落地。

萬疏影面露狠厲,他抓住姬洵的手,陰沉開口,“芳歲,你今日是偏要為了那不相乾的人與我置氣?”

姬洵被扯疼了,他厭煩地頂了下舌頭,涼涼地看了一眼萬疏影。

萬疏影見他不說話,怒火更是無窮,如同一點就燃的爆竹,脾氣噌地上來,“都給本王退下!今日朝會到此為止,本王與陛下今日有要緊事——單、獨、商、議!”

萬氏派係的那群人自然不能推拒攝政王的命令,彼此探看兩眼,低著頭先退出去了。

梁太傅抖了抖手,不敢相信萬疏影當朝挑事,“萬疏影,豎子豈敢操控陛下,在太和殿擅自為天子做主!”

萬疏影冷笑,“他都把冕毓賜給本王了,隻差退位逼本王做他的接任,你現在才想起來說這些廢話!”

尉遲瓔今日也來上朝,他站在文官之列,卻不參與任何人的交談,文臣也自認與他不是一路人。他本來興致缺缺,以為芳歲帝上朝也就不過如此。

可姬洵放開了手玩這一次囂張至極的甩手戲碼,尉遲瓔幾乎兩眼發亮,喜不自勝。

好玩,好玩!

他尉遲瓔這一遭朝會,不算白來。

尉遲瓔生怕兩人的戰火不夠激烈,添油加醋,極儘嘲諷,“攝政王殿下野心不小。”

梁太傅更是氣結,“你還敢與陛下近身,快將陛下放開,萬疏影,你可還記得你是臣,陛下是君!你這是欺君罔上!”

梁太傅喝問萬疏影,尉遲瓔還在一旁挑火看戲,萬疏影自然是不會忍讓半分。

他直接從殿前衛的腰間拔劍,利刃一揮,怒色在臉上鋪了濃濃一層,萬疏影陰狠道,“梁太傅,本王便是今日將你斬於劍下,你才知什麼是欺君罔……”

啪!

眾目睽睽之下,萬疏影被打偏了臉。

姬洵的掌心浮上一片血紅色,他摸著太過用力而腫痛的手,漫不經心,“萬疏影,給朕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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