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樓平日裡隻接待朝臣貴客,內院更是少有人來。於是四人僵持著氣氛無人打破,誰也不肯退步,像緊閉的蒸籠一樣讓人喘不過氣。
錦衣白面饃莫名不敢插嘴,他抬起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眼珠子兩邊來回折騰。
先是看看明顯意猶未儘的侯爺,又看向身邊莫名固執起來的好友。
不禁咂舌:扶陵真生氣了?難得一見,說出去怕是沒人信的!
尉遲瓔和扶陵身高相仿,但尉遲瓔左腿無力,內骨天生殘缺,走路一久疼痛難熬,故而是有些跛的,看著便也要矮了扶陵少許。
尉遲瓔站姿稍微歪斜,手臂穩穩擋在身側,“扶陵君何必掛心?此人是我近日頗為寵愛的……”侍妾。
尉遲瓔將那個冒犯的字眼在心底默默念過。
他冷淡地挑了下眉,到底是沒說出這麼過分的話,改口道,“幼弟。”
尉遲瓔漫不經心,還有空設想若姬洵當真是誰人府上的侍妾,隻怕他會湊上去,強迫對方讓他嘗一嘗這入幕之賓是個什麼滋味。
又一想起姬洵方才踢他那一腳分明不留情,他又哪裡需要給姬洵留兩分薄面?
醉鬼罷了,想也不會記得他尉遲瓔說過什麼。尉遲瓔索性大膽,曖昧不清道,
“他醉酒的模樣最是引誘人,本侯舍不得與旁人相看。”
扶陵唇微微動,剛想喚出口,錦衣白面饃急著小聲道,
“這到底是在做什麼?扶陵,我們正事兒可還沒談完呢!”
尉遲瓔隻想儘快打發了眼前的兩人。尤其是扶陵君,他一向高潔雅靜,怎麼會喜歡待在這種地方?
至於他身後這個小醉鬼,雖然接觸的時日不長,但尉遲瓔認為芳歲帝與他是有同類性質的同類人,從骨子裡就都生長在爛泥堆裡。
尉遲瓔假模假樣問了一句:“扶陵君身邊這位是?”
“差些忘了問禮,小人見過侯爺,”那人行了個禮,腰身上壓出三層肉,氣喘籲籲地道,“我父為當朝太傅梁芝昀,我是家中次子,梁少成。”
“梁太傅……”尉遲瓔哦了一聲,和緩了臉色道,“想必二位是有要事相商,那本侯亦不耽誤你們,先隨這粘人的小玩意兒回去了。”
尉遲瓔展開寬袖,將姬洵整個人樓進懷裡,寬厚的手掌捂住姬洵的嘴唇,以防他亂說話。尉遲瓔有意無意地擋著姬洵的上半身,見兩人看過來,笑著解釋,“他怕生得緊,不貼著本侯便要哭個不停,惱人的壞毛病。”
扶陵定定地看著尉遲瓔懷中的那個身形,直到被梁少成扯了一下衣袖,他才緩緩地收回視線。
然而四人錯身之際,扶陵突然出手,手掌急如赤電,探向那被寬衣廣袖掩蓋的面容。
尉遲瓔同樣迅疾格擋,緊緊地抓住了扶陵的手腕,兩個人彼此互不相讓,都沒有退步的想法。
扶陵一改從前對尉遲瓔的客氣,淡淡道,“侯爺,此人似乎是扶陵的故人,扶陵想要見見他的臉,還請侯爺不要平添麻煩。”
“本侯認為,沒有這個必要。”尉遲瓔臉色陰沉,“扶陵君,我平日裡對你多有仰慕,也不代表你與本侯爭,便是合乎情理了。”
“你到底是一介白身,本侯憐你,所以今日不與你計較。”
扶陵緩緩地放下手。
尉遲瓔微勾唇角,摟著姬洵便往外走。
在即將跨過水榭花廊那一刻,尉遲瓔剛剛鬆下了一口氣,懷裡安靜多時的人卻突然出聲,含糊念著。
“扶陵?”
尉遲瓔面色驟變,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都要走出去了,懷裡這個祖宗卻出聲了!
姬洵從尉遲瓔的懷裡鑽了出來,發絲淩亂,臉頰透粉,眼眸略有酒意迷離之色。
扶陵幾乎瞬間明白發生了什麼,他怒視尉遲瓔,“你怎麼敢!”
那剛剛才被尉遲瓔捂熱的柔軟冰手,又被扶陵牽了起來。方才尉遲瓔是那泣露閣的贏家,如今他卻和方懷無異,隻是個無能為力的旁觀者。
尉遲瓔低下頭,神色難辨。
梁少成皺著眉看了一會兒姬洵,待認出是誰,大驚失色:“這,這不是!”
扶陵:“少成,慎言。”
梁少成立刻閉緊了嘴,知道這不是說話的好地方,他捂著額頭為難:“怎麼辦,要不先去我那裡……?”
“不,我送他回去。”扶陵剛對梁少成說完,感覺到衣襟口被人扯了一下,他回頭一看,是姬洵。
天子的手指輕輕勾在扶陵的領口,玩鬨一般輕搖慢晃,扶陵溫柔笑笑,眼眉都有明媚的光。“怎麼了?不必擔心,我會親自送你回去。”
姬洵五指用力扯著扶陵,將男人拽向自己身前,為了配合姬洵的動作,扶陵低下頭。
姬洵湊到扶陵耳邊,濕熱纏綿的酒氣噴過去,繞著扶陵清醒的神智不停打轉,姬洵一句話如平地一聲雷,將扶陵的理智劈開了一道裂縫。
“你這,狗東西。”
扶陵後背一麻,他立刻有了難言的反應。為了遏製這突如其來的情緒,他怔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扶陵掩飾性地低眸,“……方才,你說什麼?”
“狗東西,扶陵,朕說你是條養不熟的狗呀。”姬洵玩笑一般,輕輕念著。
“愛呀恨呀都很無聊,但我一直在想,像你這樣向上攀爬的欲望纏繞滿身的人,倘若朕給你機會做翰林學士,你會不會跪在地上,向朕叩首,以示皇恩浩蕩,你莫敢不從?”
姬洵說完了,手掌撐在扶陵的胸口,棄如敝履一般推開了男人。
扶陵腳步慢了半拍。
像遇到了無法理解的難題。
姬洵揉了揉昏昏發脹的額頭,輕輕笑了一聲,“今日這酒是個好東西,是人是鬼,醉了便都分得清。”
世間讀書人,誰不希望入翰林,升宰相。
作為扶陵前世的初戀,姬洵一直以為扶陵是野心滔天,隻為榮登帝王身側。可看了原文,姬洵才注意到萬疏影和扶陵的緣分遠不止至交這麼簡單。
姬洵笑吟吟地,拍了拍扶陵的肩膀:“扶陵,你想要權勢,朕恰恰是天下如今最具有權勢的人,你不必和我演出情愛難舍,等朕的旨宣你入朝為官,朕隻要你做朕的不二臣。”
“若你有二心,朕……”
求之不得。
姬洵微微一笑,沒有講下去。
他現在認得路,但清醒指數是多少不好說,主要是四肢有點不協調,姬洵背著手慢吞吞蹭出去,打算讓蕭啟胤他們先送他回宮躺平裝屍體。
留下其餘幾人心思各異。
要走?
尉遲瓔偏不想放他走,將扶陵折辱一頓便走了,那邀請芳歲帝出宮的他算什麼?二者的陪襯?
尉遲瓔道,“陛下怎可如此待扶陵。”
姬洵晃晃悠悠停下了腳步,他站在廊前回過身,滿牆的花枝做背景,他微微挑起一邊的眉。“差點將你忘了,朕的渲公侯。”
看見扶陵,便將他忘在腦後,尉遲瓔眼神涼嗖嗖地,“陛下有無數人追捧,忘了我也是應當。”
姬洵沒把這句話當回事,扶陵隱隱有些聽懂其中的含義,他神色如常,指尖卻狠狠地刺入掌心。
“便是記得你,你尉遲瓔又能做什麼?”姬洵走回來,“先皇不曾予渲公侯實權,但朕今日倒是想賞你個實職,”
“……哦?”尉遲瓔虛心求教,“陛下打算,如何賞臣。”
“跪下,背朕起身。”
尉遲瓔遲疑未決,膝蓋微彎尚未跪好 ,姬洵渾身骨頭都像貓一樣犯懶,眼眸眯起來伏在尉遲瓔的後背。
尉遲瓔頓時大腿發力,手掌拄著扶杖,暗自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視線似有似無地掃過扶陵,尉遲瓔悄然挺直了背。“陛下,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待臣,免不了落人口舌。”
“旁人講兩句話朕還能死了不成?”姬洵伸出手牽住尉遲瓔衣服的後領子,不論尉遲瓔如何反抗,皆是處處為難,擺明了是要尉遲瓔難堪。
尉遲瓔:“……”
姬洵如此行事,他之前懸著的心反而有落地的趨勢。
“何況,朕座下禦馬也不什麼貨色都能頂替的。”姬洵扯了扯領口,臉上的薄粉如一層胭脂,醉意儼然,“尉遲瓔,朕說駕——”
“你便要像那馬兒一樣跑起來。”
“否則,朕便治你欺君之罪。”
尉遲瓔隻覺得後背上像是背了隻不知饜足的豔鬼,用誘惑的口吻向他索求三魂七魄,逼他尉遲瓔邁步去走,去跑。
尉遲瓔手掌緩緩地抬起,將要落在姬洵的大腿根處扶著他:“……”
扶陵突然開口,替尉遲瓔回絕:“侯爺身體不適,怕是難當此任,陛下若當真要選一人陪侍龍駕,扶陵願意成為陛下發泄心中苦悶的那個人。”
尉遲瓔臉色不好看了。
扶陵君為何代他做主?
雖然尉遲瓔確實沒想過要答應姬洵這種折辱人的請求,但這種事,不該是他本人親自來回絕姬洵麼?
尉遲瓔偏生有了莫名的抗爭心理,他拄著那根陪伴了他十餘年的手扶杖,慢吞吞地背著姬洵向前走了一步,硬是不動聲色地說,“臣反倒認為扶陵君所言,是看輕臣了。”
姬洵捏著尉遲瓔的耳垂,湊上去使壞,“你這樣都不扶著朕的腿,朕要掉下去了,那扶手杖,不如扔了罷?”
多麼完美的暴君羞辱忠臣的畫面。
可尉遲瓔的所作所為卻不如姬洵所想,這人硬是扛著腿骨無力,將他背到了醉仙樓的院門外。
尉遲瓔將人放下時額頭上一層冷汗,他疼得唇色都有點發白,一聲疼都不說,嘴硬得很。
姬洵被蕭啟胤扶到馬車上,他掀著簾子,“朕明日上朝,渲公侯莫忘了,你也要參與朝會。”
簾子輕飄飄地落下。
馬車在餘下三人的注視裡駛向皇宮的方向。
扶陵也跟了出來,他站在尉遲瓔的旁邊,“我與侯爺數次飲酒,不止一次提及,扶陵有一心上人。”
尉遲瓔屈指擦了下頸惻,仿佛能聞到姬洵壓在他後背上留下來的味道,“扶陵君竟有了心上人?那我倒是該為你慶祝一番。”
這是要打死裝不知道了。
可惜扶陵不給他機會裝糊塗,扶陵隻要捅破了這層紙,他不想尉遲瓔再參與到局中,水未免太混,
“那人是堇國的天,是扶陵的君,亦是社稷之幸。”
尉遲瓔轉頭看扶陵,目露複雜之色。
往日聽扶陵君如此說,他隻覺得世間哪有什麼人值得扶陵君如此惦念,隻怕是那草包皇帝,威逼利誘罷了。
可今日那“威逼利誘”落到了尉遲瓔自己身上,他居然從中品出幾分莫名的好來。
尉遲瓔如一潭死水守著偌大侯府,他無親無故,終日活得渾噩,人生儘是即將枯死的欲望。
可姬洵卻給了他彆樣的欣喜,尉遲瓔在花叢留戀無數年,這種感覺意味著什麼,他實在太清楚。
一時新鮮,情熱上腦,想奮不顧身一次。
尉遲瓔緩緩笑了,“本侯還要多謝扶陵君,芳歲其人,當真是妙不可言。”
“世間妙人何其多,侯爺已嘗了半數,扶陵卻隻想要此一人。”扶陵面上神色不變,“扶陵還有事,侯爺請便。”
尉遲瓔悠閒走了。
兩人望著那跛子一般的背影,梁少成咂舌,“不是吧扶陵?我聽你這意思,你當真要入宮陪那位?”
“我今日來,亦是為了和少成兄探討一番,先生過去待我不薄,國師問天卦既出,扶陵有心入仕。”
梁少成:“我爹勸你入仕勸了那麼多次,你就因為問天卦的事情突然願意了?我是不信!”
“陛下與從前不同,我有心試局。”
“你還惦記你那帝心局?”梁少成頭疼地一摸腦門,低聲道,“你妄圖用自己的手段養出所謂的雄主,未免太過張狂,便是我父與萬太師,亦從不曾將帝王當作自己的棋子,扶陵啊,你的野心未免太大了。”
“亂局之象將起,我想試天子是否能爭做此世霸主。”扶陵理了理衣袖,“人若無一絲野誌,便如浮草,任人踐踏,不得解脫。”
“若是從前的芳歲,我是不會試的,”扶陵笑,“如今的天子有膽識夠狠絕,若是連情愛亦無法將其左右,芳歲或許堪為一方帝尊。”
“那翰林學士,”梁少成摸著下巴,“你果真要等陛下宣旨召你入宮?”
扶陵遙望著皇宮,眼波如古井,“有舍方有得,扶陵甘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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