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已經升得很高了,但象翠微還沒回來,幾個族內說話最有分量的人隻得一面喝水等待,一面聚在她的石屋裡先行商討,其中有好幾個人面上都隱隱帶著憂色。
“阿林哥,雨姐,我們近來什麼都沒有捕到……而且先前積攢的沙莖也不多了。”
一個長瘦的青年面帶難色,輕聲說。他削瘦的臉頰上滴著不安的汗。
“照我說,我們皮糙肉厚,苦點倒無所謂,但孩子們正在長身體的時候,總叫他們吃野菜,這也不叫個事。大荒的兒女哪有不吃肉可以茁壯長大的?”
一旁的中年人將手裡的石錘重重立在地上,砸出“當”的一聲,火星四濺。
他非常高大健壯,身上紋著白象氏族的圖騰,肩膀寬厚,皮膚黝黑,肌肉結實得像頭蠻虎,呼吸卻輕緩悠長,身軀上淬著晶瑩的輝光,那是煉體圓滿的證明。
“說不定小摯就是吃得不夠好,這才總是嘔血。十四的人了,長了那麼一小點,我看著都心疼。”
謝摯活潑開朗,聰穎過人,象嘯林一直都非常疼愛她,在她小時候常常把她舉到頭頂給她當馬騎。
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垂下頭煩躁地揉了揉粗硬的黑發,“我聽說那些大氏族對族內有天賦的孩子還會進行寶血洗禮,看我們,守著好好的一個天才苗子,不僅什麼東西都給她沒有,連肉都吃不上!”
“我們氏族窮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你倒是心氣高,還想著寶血,隻怕是剛進萬獸山脈邊緣就做了靈獸的血食。”
象穀雨原本一直沒開口,隻是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細細擦拭自己的刀刃,聞聲連眉毛也沒抬,涼涼地講。
星羅十六部中無數氏族,其中自然有的強大鼎盛,有的衰落荒敗,白象氏族在其中的境況卻不上不下,頗為奇怪。
玉牙白象不知所蹤,他們這一族沒有寶血種守護,自然難免暗中受到排擠——
白象氏族的村落原本在一處水草豐美的所在,然而祖地被他族強占,族人也被驅趕到現在定居的地方,離萬獸山脈最近。
幾次山林暴動,尤屬白象氏族受獸潮衝擊最為嚴重,族人死傷無數,象穀雨的母親就在一次獸潮中葬身豹腹。
按理說,白象氏族本來早就應該滅亡,或被其他氏族吞並,偏偏一直在苟延殘喘,隻有一個原因,就是此族出天才。
譬如有的氏族產礦石,有的氏族出靈草,白象氏族幾乎每一代都會出一名驚才絕豔的人物,而上一個天才就是象翠微。
她十三歲步入銘文境,觀有五行符文中的金、火符文,比現在的象英還聲名更盛,也曾赴過定西城的英才大比,但是在定西城遭到暗算,被硬生生剝下兩道符骨,幾乎成為廢人,少年天才一朝斷折,再也回不到過往巔峰。
但她心性堅韌,重新開始銘刻符文,銘紋境共須開辟四肢五臟九道符文,現今她已開辟了八道,在大荒中,隻要不入一部的中心城市,也算是數一數二的高手了。
“象穀雨,你說什麼風涼話!”
象嘯林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山一樣的身軀幾乎完全遮擋住了光線,“你貪生怕死不敢進山打獵,我去進!”
“噢,好,好極了,一個煉體大圓滿進萬獸山脈,剛好夠靈獸飯前墊墊肚子。”
象穀雨終於擦完刀了,她抬起頭來,露出蒼白淩厲的一張臉。
她“嚓”的一聲合上刀,手臂隱隱浮現水藍色符文,氣勢冷峻,跟人高馬大的象嘯林面對而立居然也毫不輸陣——她是族中除過象翠微和象英之外唯一的銘紋境。
隔境如隔山,銘紋境再怎麼樣也比煉體境要強,此刻面對著刻意放出威壓的象穀雨,象嘯林被逼得咬牙弓背,全力抵抗。
額頭滴下冷汗來,他伸手一把抹掉,吼道:“那也死得光榮!大荒的戰士從不畏死!”
象穀雨隻是冷笑:“莽夫!為勇而勇,這不是勇,是蠢!”
一時之間兩人劍拔弩張,長瘦的青年在一旁汗如雨下,想勸架又不敢,被淩厲的氣鋒逼得不能近前,忽然像看到救星一樣,滿臉喜悅地叫了一聲“族長!”
人影還未進來,一道金芒早已輕盈地自門外飛進,分彆點在象穀雨和象嘯林的身上,兩人都渾身一震。
象嘯林支撐不住,轟然跪倒在地,象穀雨咬牙勉力堅持了片刻,口中滲出一絲血痕,終於還是撐著刀柄慢慢半跪在地上。
“要打出去打,莫要臟了我的房子。”
象翠微提腿走進來,連他們倆看也沒看一眼,徑直坐下,端起碗來喝了一大口水,輕飄飄地說。
“這天真是越來越熱了……”
她拭去額上的汗珠,休息了片刻,輕歎一口氣,這才看向地上跪著的兩個人,伸手點了點象嘯林,“阿林,你說說看,是怎麼回事?”
象嘯林老實嘴笨,不會說謊。
象嘯林在下面漲得滿臉通紅,在族長面前被逮住跟族人打架,對他來說很是丟臉,何況他還打不過。
他把手放在膝蓋上,恭敬地垂下首,儘量言簡意賅,“族長……去年冬天積攢下的食物已經不多了,我們想進山打獵。”
“我們也是想著……想著給孩子們,還有阿爺阿婆們改善一下夥食,您不知道,孩子們都快饞瘋了。”
他不安地搓了搓蒲扇般的大手。
象翠微不置可否,隻是轉向象穀雨,“阿雨呢?為什麼跟阿林起衝突?”
“……”
象穀雨默然半晌,輕輕地垂首道:“萬獸山脈危險重重,我恐怕我們不僅獵不到靈獸,還會白白喪命。”
當年她母親就是族內一位十分強大的戰士,開辟了四道符文,照樣還是死在了發狂的獸潮之中。
“阿青那邊怎麼樣,我們設的陷阱什麼都沒有捕到嗎?“
象翠微沉吟片刻,轉向那個長瘦的青年。
“沒有……族長。我們什麼都沒捕到。”
象青搖搖頭,沮喪道:“這可真是怪事,往常或多或少都能捉到一些的……是不是彆人把我們捕到的獵物盜走了?”
“應當不是。”
象翠微道:“我今天早上特地去四處各村探查,發現彆的氏族也獵物極少,隻能挖野菜為生,有的族人甚至餓得浮腫。”
大荒裡的饑荒可不是小事,如果牧首大人不幫扶,有時會鬨到人相食的地步,眾人聞言都一陣悚然,面面相覷。
“我猜想,這些異象或許是因為萬獸山脈裡出了什麼東西,山脈外圍的靈獸不是被吃掉,就是被嚇跑了。”
她又低眉抿了一口水,“你們不覺得今年比往年熱得多麼?但是明明日光並不甚酷烈。”
是萬獸山脈深處誕生了一位主火的靈獸麼?
等什麼時候有空,去問問那隻被捉住的火鴉,它剛好也是屬火。
她心中有預感,或許火鴉會知道些什麼隱情——隻是不知道撬不撬得開它的口。
“啊,族長說的是!”
象青心思活絡,皺眉思索了幾瞬便一擊掌,露出恍然大悟模樣:“要不然那些中州人怎會進萬獸山脈打獵呢?”
“中州人向來最瞧不上我們大荒,何況是為人皇陛下采獻禮物,必然樣樣都要取最好。無利不起早,如果沒有好東西,他們根本不會來此。”
象穀雨扶著刀鞘慢慢地站起來,輕聲補充。
“那會是什麼東西?中州富饒,靈藥無數,連寶血種聽說也不稀奇,他們什麼都有,何必非得來我大荒?”
象嘯林聽得入神,仍舊跪在地上,下意識問了一句。
“也不儘然。”
象翠微翹起腿,面上便帶了一些冷嘲,“中州固然富饒,但大荒的許多東西他們也沒有——比方說,大荒的太古戰場他們就十分覬覦。”
“傳說在上古年間,太一真神還未隕落的時候,奪運之戰無比殘酷,大荒就是諸神的戰場,五州萬族無數神祇都飲恨於此,遺落了無儘神器寶骨,其中甚至還有神聖種族的遺骸。”
“神聖種族?!”
神聖種族這四個字太過牽動心神,這下連象穀雨都不由得露出驚奇仰望之色。
“不過太古戰場畢竟是神明喋血之所,即便已經過去萬年,仍舊殺機四伏,凶險無比,有不能言述的重重神妙,即便是仙王,貿然闖入也可能身死道消。”
象翠微年少時曾去過定西城,見識比在座的幾個人都要廣一些,見他們此刻都凝神靜氣仔細聆聽,也就順著他們的心意多講了幾句:
“固然也有大膽之人想冒險進去尋一番大機緣,其中還有人境界頗高……但是無一例外,他們都從此一去不返,無人返還。”
屋內響起幾聲唏噓。
“千年以來隻有一個人得以生還,但他也已經徹底喪失神智,大好青年好似被人抽取了壽元,變得鶴發雞皮,整天哭哭笑笑,說些怪話。”
“他說了什麼?”
她的聲音刻意一路低下去,故意要賣個關子,吊人胃口,象嘯林聽得入神,急得甚至往前膝行了幾步。
象翠微神秘一笑,招招手,示意他們近前來。
她將聲音壓得極低:
“他說……”
“太古戰場,有鬼。”
話音未落,石屋外響起哐當一聲巨響。
屋內眾人正聽到引人入勝處,個個提心吊膽,被象翠微嚇得呼吸都屏住了,這時忽然外面一聲巨響,仿佛正印證了象翠微的那句“有鬼”。
大荒人迷信,難免信些神神鬼鬼,一時之間幾個人都有些頭皮發麻,隻有象翠微不為所動,笑得一臉狡黠。
象穀雨不作聲,早已飛身掠出,要看個究竟;象嘯林也回過神來,拎起石錘大喝一聲“青天白日之下,我看誰敢作怪!”,跟著也縱身奔出,隻有象青哆哆嗦嗦地在凳子上發抖。
他本就膽子小,尤懼鬼神,這下真是被嚇得肝膽俱裂。
不一會兒象嘯林象穀雨兩人就一前一後地重又進來,象穀雨還是老樣子,面上神情寡淡,象嘯林倒勉強繃著臉,隻是黝黑的眼睛裡卻帶著些忍不住的笑意。
他半跪在地,一叩胸膛,笑道:“族長,鬼我們已經逮住了。”
似是沒想到他們如此神速,象青“啊?”了一聲,又害怕又好奇,終於還是鼓起勇氣,顫顫巍巍地伸出頭來,“抓——抓住了?給我看看這鬼是何模樣……”
象穀雨從身後拎出來一個小孩,道:“你看吧——”
她一鬆胳膊將謝摯扔在地上,“倒的確是個小鬼。”
“你……”
謝摯哎喲一聲,揉了揉被她摔痛的屁股,站起來對她怒目而視,“你說誰是小鬼?我才不小!”
她最討厭彆人說她小,大荒的兒女向來早熟,很早就要擔起重擔,像她這麼大的孩子,甚至許了親事的也有。
她明明隻是個子小,其實已經十分可靠!
為顯得有氣勢,她還氣勢洶洶地雙手叉腰,奈何象穀雨太高,她看她還需要勉力仰著臉,人家瞧她卻隻用低著眼睛輕飄飄地一掃,兩相對比之下,倒顯得她頗為可愛滑稽。
象穀雨並不理她,隻是淡淡地晲了她一眼,重又握住腰間的長刀,身形筆直,神情漠然。
“不僅是小鬼,還是個偷聽大人說話的小鬼。”
象翠微從正中的座位上走下來,笑吟吟地彈了彈謝摯的腦袋,“我問你,你方才聽得可儘興?”
“我……我才沒偷聽……”
謝摯一見她笑眯眯的樣子心裡就發怵,聲音已經弱了一截,瞅到一旁的象嘯林,自覺找到靠山,又振作起來:“不信你問阿林叔。”
“我是來交經文的,喏,青石板就在門口放著,阿林叔也見過的!”
高大的漢子撓了撓頭,嗬嗬笑道:“對對,我見過,就在門口,小摯是來給你交經的,族長。”
“得了,阿林,什麼時候小摯把你頭發燒了你也能替她說好話。”
象翠微翻了翻眼睛,拎著謝摯的領子把她滴溜到自己座位旁邊,“其實也沒什麼聽不得的,你既已聽到了,那便坐著繼續聽罷。”
“隻是下次不許再偷聽,不然我還嚇你。”
象翠微捏了捏她的臉蛋。
她知道謝摯外強中乾,看著膽大,其實怕黑也怕鬼。
“原來族長剛剛是故意說來嚇小摯的……我就說嘛,世上怎會有鬼?”
象青也醒過神來,忙抬起衣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放鬆地笑道。
“不……”
象翠微這次卻沒有順著他的話調侃,反而露出了鄭重而又忌憚的神情。
她掃視了一圈屋內人,提前握住謝摯的手以作安慰,正色低聲道:
“我剛剛的確存了要嚇小摯的心思,但那句話,卻並不是我的編造。”
“當年在定西城我也曾見過那個瘋老頭一面,他雖然瘋癲,但嘴裡說的話很清楚——”
“太古戰場裡,的確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