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白衣女人(1 / 1)

昆侖卿 莎普愛思滴眼睛 10296 字 8個月前

白茫茫,濕漉漉。

到處都是濃鬱朦朧、幾乎凝結成水滴的霧氣。

什麼都看不清,隻能聞到一種攜著水氣的濕潤清香,若有若無,似乎是什麼花朵正在盛放。

是蓮花嗎?還是……

謝摯使勁嗅了嗅,分辨不出是什麼香氣,隻能作罷。

又是這裡……她在心裡歎氣。

謝摯心裡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乾脆蜷成一團,抱著腿坐下來,一邊發呆一邊默默計數。

一、二、三——

果不其然,那個女人出現了。

一個渾身籠罩著白色霧氣中的女人,一襲白衣,看不清面容,隻有露出來的一雙唇是潤紅的,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整個人的形狀好像化在了冷霧裡。

謝摯感到她的目光像細雨一樣點在自己身上,濕潤的,柔軟的,又帶著一股冷氣。

她向來膽大,並不害怕,站起身來,甚至往前奔了幾步,大聲詢問:

“喂——你是誰?”

她的話音像水波一樣一圈一圈地擴出去,又被四面八方加上重重回音,悠悠地一層一層震蕩回自己的耳朵裡。

像往常一樣沒有回答。

白衣女人仍舊含著笑,就那樣靜靜地望著她,神情中化著似水的溫柔,又帶著一縷濃重的化不開的哀愁和悲傷。

好像離她很近,又好像離她很遠,飄忽得仿佛隨時都會散去。

她看不清這個女人的臉,但她莫名地覺得,這個女人一定很美,非常美。

她似乎……不,她一定在哪裡見過她!

謝摯心中一震,好像被撥動了一根異樣的心弦,睜大眼睛使勁朝著她看,但卻怎麼也不能看清女人的面容。

今天也還是這樣……

謝摯有些沮喪地遙遙地凝望著白衣女人,等待著她像霧氣一樣散去。

但是今天的情形卻不一樣。

出乎謝摯的意料,白衣女人踏著濃鬱的水一般的霧氣一步步朝她走來,輕緩卻堅定,她腳下神輝縷縷,瑞氣陣陣,金色波紋層層散開,每一步都蘊藏萬千道法奧義,仿佛跨越無數世界。

謝摯動彈不得,直到女人身上濕潤的霧氣包裹住她,溫涼的、優美的嘴唇擦過她耳畔,她才猛然回神。

那女人親密地俯在她耳邊,柔聲說:

“我是來取你的心的。”

……

“小摯?小摯?快醒醒。”

睜開眼睛,是象英擔憂的面容。

大荒的天空青蒼而高遠,太陽高懸在頭頂,被倒吊起來的火鴉在大柳樹上搖來晃去,一言不發,奇怪地沒有跟她再鬥嘴,隻是一雙黑黝黝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

這是大荒的白象氏族,是她的家鄉,她的小村莊,抱著她的人不是什麼奇奇怪怪的白衣女人,而是跟她從小一起長大的象英。謝摯忽然倍覺安心,回抱住象英,在她懷裡蹭了蹭,模模糊糊地答應了一聲。

“小摯,你又流血了。”

象英憂心忡忡地扶起謝摯,替她擦了擦耳鼻裡流出來的鮮血,“胸口可還疼?”

經她一說,謝摯這才發現自己又流血了。

這次不僅是鼻腔,連耳朵裡嘴巴裡都在往外流血,打濕了她半身衣服,黏糊糊的,散發著淡淡的血腥氣。

謝摯很苦惱地撚起那塊被血打濕的布料,答非所問道:“衣服又被我弄臟了……阿英,你說族長會不會生我的氣啊?”

“不會。”

象英知道她是不想答自己了,也不勉強,隻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從懷裡取出碗筷,“快來吃飯吧。”

她擺開碗,裡面盛著野菜碎和植物根莖搗成的糊狀物。

大荒貧瘠,食物稀少,大多數大荒人都以此為食,除非族內有可以進山打獵的高手,這才偶爾可以擊殺靈獸,獵取一些肉食,但進山的風險也很大,常常有村人傷亡,含恨命喪大荒。

“我還沒抄完經呢……”

謝摯有點心虛,悄悄瞧了一眼身後的青石板——她剛剛抄經的時候不知怎麼忽然昏睡過去了,離族長罰她的遍數還遠得很。

“你也知道族長隻是嘴硬心軟,做個樣子罷了。”

象英偏偏頭,很溫和地笑起來,“快吃吧,小摯,這飯其實就是族長叫我給你帶的。”

就知道是這樣,謝摯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端起碗來鼓著臉大口大口地吃飯。

她也確實餓了,直到埋頭吃到最底下,這才微微一愣。

碗底靜悄悄地壓著一塊熏肉乾。

好像是三個月前族長去萬獸山脈獵的金蹄角羊……謝摯眼眶有點酸,低著頭沒說話,一聲不吭地將肉乾吃下去。

象英目光柔軟地注視著她吃完飯,拍了拍身邊的地方,示意她坐過來。

大柳樹蔥蔥鬱鬱,垂下來萬千碧絲,輕柔地隨著微風搖晃,灰黑色的樹乾上有幾道淺淺的刻痕,是前幾年謝摯跟象英比身高時留下的印子。

後來象英的個頭突飛猛進,謝摯還一點都不長,她氣急敗壞,宣布自己從此再也不要跟象英比了。

現在小摯也隻到她胸口……回憶起往事,象英的眼睛裡便帶了幾分笑意。

敏感地察覺到象英在笑什麼,謝摯一下子惱羞成怒:

“乾嘛乾嘛,你笑什麼啦!不許笑!”

“我又不是真正的大荒人……煩人,我是小矮子還不行嗎?”

她嘟嘟囔囔地說。

大荒人普遍高大,近兩年,連氏族裡的小孩子也忽然竄得比她高了,謝摯明面上不說,其實私底下十分在意。

她隻是無心之言,被她這麼一說,象英倒是一怔,慢慢斂起了笑容。

的確,小摯不是白象氏族本族人——她甚至也不是大荒人。

象英長謝摯兩歲,今年剛滿十六,自有記憶起身邊已經有了這樣一個粉雕玉琢的妹妹。

當年的事,她本也不甚清楚,還是族內幾位老人不小心走露了口風,她自己一點一點從那些隻言片語中拚湊起來的。

聽說那是十餘年前一個暮秋的傍晚,萬獸歸山,鳥雀亂鳴,族人們正在把獵來的靈獸小心拆分成細條,預備掛在石屋頂上,忽然響起了幾聲驚呼。

循聲望去,遠遠步來了一群白象。

在金色的黃昏中,一群雪白的巨象安靜地從地平線邊緩緩走近,每一隻都與房屋等齊,它們身後是巨大的橙色夕陽,身體被暮光染成了燦爛的金赤色,仿若傳說中的神祇降臨。

象群在大荒已經絕跡千年,何況這更為珍稀少見的白象?

村人們疑心這是玉牙白象顯靈,紛紛熱淚盈眶,拋下手裡的器物,對著象群深深跪拜,不斷祝福叩首,祈禱通靈白象護佑氏族平安永昌。

象翠微那時尚還年輕,她是族中天賦最出眾、最強大的戰士,甚至還曾去過定西城,見識十分廣博,但此刻也被眼前神聖美麗的象群驚得雙腿發軟,目瞪口呆。

象群緩緩走到近前,為首的那隻頭象好似可以看穿象翠微心底所想。

它目光溫和地注視著她,慢慢俯下身,露出它背上的一個小小繈褓,輕甩長鼻,示意象翠微抱去。

“這是……是要我抱走麼?”

象翠微驚疑不定,得到頭象表示肯定的點頭之後,這才飛身而上,將那隻繈褓輕輕抱將下來。

抱在懷中定睛一看,她大驚失色:

繈褓之中赫然是一個非常年幼的孩童。

雙眼緊閉,小臉蒼白,從胸口到腹部有一道駭人的巨大傷口,看樣子幾乎被活生生地掏出肚腸。

脖頸上掛著一枚質地不甚良好的璞玉,刻著歪歪扭扭的兩個字:謝摯。

刻痕上還沾著早已乾涸的血跡。

看樣子,這就是她的姓名了……

象翠微嚇了一跳,一時之間心中騰出無數疑問——

這是誰的孩子?是人族還是他族?來自何處?是象群救的她麼?象群是如何將她帶來大荒的?象群跟玉牙白象是什麼關係,它們是玉牙白象派來的使者麼?這樣重的傷,為什麼這個孩子竟沒有死?……

正在驚惶不安之時,她還想再詢問象群,卻見剛剛將繈褓交給她的頭象昂首長鳴一聲,率領著其餘白象慢慢離去,不論她怎樣呼喚挽留也不停下腳步。

那群白象就此消失在了大荒。

象翠微曾不顧危險順著象群來時和離去之路反複探察,半點也沒有發現象群行路留下的腳印和痕跡,它們好像是憑空而來,又忽然而去的。

如果不是象群帶來的那個孩子還在她身邊慢慢長大,她幾乎要以為多年前的經曆是一場夢境。

“阿英,你秋後去了定西城,可一定不要忘記我呀!”

懷中的少女仰起臉來,眼睛亮閃閃,含著無數期冀和祝願,抓著她胸前的一塊布料向她討要承諾,象英從回憶中醒過神來,心神搖曳不定,隻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鄭重道:

“我自不會忘。”

“你天資這樣好,必能在定西城闖出一片廣闊天地,說不定還能得牧首大人賞識,她攜你去中州拜見人皇陛下也不一定……”

謝摯真心實意地笑起來,扳著指頭開始認真為她計劃:

“這樣,阿英,等你日後封拜王侯了,你捉隻寶血種來給咱們村子守門,出行都要乘著蛟馬,哎不對不對,騎蛟龍!還要嫁娶個漂亮道侶——啊對了,你喜歡男人還是女人?”

“我不知道——我還從未想過這些……”

象英猛地紅了臉,心在腔子裡怦怦直跳,她有些慌張地轉過臉。

她雖然穩重,但畢竟也隻是一個剛滿十六的少女,思索了片刻,才謹慎地措辭開口:

“或許是女人。我總覺得,女人較男人要更乾淨漂亮些。”

“是麼?我也這樣覺得……像族長就十分漂亮。雖然她脾氣壞了一點對我嚴厲了一點平日裡凶了一點……”

象翠微在族中威信極高,沒有一個人敢品評她的樣貌為人,謝摯說起來倒毫無顧忌,一點也不害怕她。

“不說這些了,小摯,近幾日你可有繼續嘗試觀測符文?”

見她興致勃勃,似乎還要再說,象英料想自己不能抵擋,隻得匆忙轉移話題。

“……”

謝摯不說話了,她眨著眼睛看了一會天空,才小小聲地說,“有。可是……跟以前一樣,還是什麼都看不到。”

常言道,煉體為基,銘紋為門,都說修道之途漫漫,入了銘紋境才算初初窺得修行門徑,須得在此之前不斷錘煉肉身,直到神精飽滿、血氣旺盛,方能在煉體圓滿之時明心靜氣,感應大道法則,觀測天地之間充盈的各類符文,將其銘刻於四肢五臟之上,此之謂銘紋境。

傳聞在上古年間,諸天神明神通蓋世,有神祇一指蘊萬法,神光璀璨,周身流轉無數符文,可煉天地造化於一身!

不過在當世,普通修行者通常隻能觀測到一種符文,能觀測到兩種符文的人在大荒之中已算是了不起的天才。

但是聽聞,中州最為天資絕倫的少年天驕甚至可以觀測到四五種符文。

象英就觀測有雷電符文和五行符文中的木符文,雷電符文珍稀,少有人族能夠掌握通悟,所以她雖然沒有觀測到三種符文,但其實也已相差不遠。

謝摯五歲就修得了煉體圓滿,舉族震撼——

昆侖神山在上,這可是五歲的煉體大圓滿!恐怕比之那些中州天驕亦不遑多讓!

不少老人甚至激動地落下淚來,心道莫不是天憐我白象氏族,派象群送來了這樣一個天縱之資的孩子,要振興我族,重現祖上榮光?

象翠微也難掩激動之情,那幾天甚至舍得開了幾瓶她年少時自定西城帶回來的好酒。

她並未婚娶,自從象群將謝摯托付給她,她就一直都將這孩子留在膝下親自撫養,雖然看起來嚴厲,但其實早已將她視若親女,心中極疼愛她,眼下見謝摯有如此天賦,忙為她準備不久之後的觀測儀式。

但是那天,在所有族人期冀熱切的目光下,謝摯卻什麼都沒有觀測到。

不僅沒有觀測到符文,她還暈了過去。

偶爾聽村人描述,那天異象非常,無儘神光自天穹深處轟鳴顯現,雲層被紫色雷劫撕裂,變化百端,忽而如真龍盤旋長吟,轉瞬又似鳳凰振翅清鳴,最後化作諸神一雙雙巨大的眼睛,倏然熄滅,一切歸於寂靜。

銘紋境奪天地造化,與大道共鳴,跟日後的修行之路乾係極深,聽聞天資越驚人,觀測符文之時所引發的天地異象就會越可怖,但這……這是否有些過於……

眾人被這仿佛諸神滅世的景象驚得說不出話來,直到象翠微驚呼了一聲“小摯!”,這才猛然回神。

在祭壇上,小小的孩子像柳絮一般渺小輕盈,忽然輕輕地栽倒在地。

象翠微驚慌上前抱起她時,隻看到她臉色雪白,口鼻都在不停地流血。

這情形,與她第一次從象群背上接過那個幼小柔嫩的生命時似乎一模一樣。

自那之後,象翠微再也不敢叫謝摯觀測符文,隻想著讓她普普通通地平安過完一生也無不可。

但謝摯不甘心,私底下又嘗試了幾次,不僅毫無結果,而且每次都會遭到反噬,最嚴重的一次嘔血不止,幾近喪命,修養了數月有餘才能下床。

這幾年,她的身體每況愈下,甚至不觀測符文也會毫無征兆地口鼻流血,打濕衣襟,象翠微為她四處求醫問藥,也不見好轉。

她流血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族人們有時私下議論,說她說不定是玉牙白象送來的孩子,終究還是要被它收回去的。

聽出少女話音中的失落與沮喪,象英不由得也替她難過起來,半晌默然無語。

她的父母死於多年前的一次獸潮,除過象翠微外,她再沒有彆的親人,這麼多年朝夕相伴下來,她早已謝摯當作親妹看待。

象英暗暗地下定決心,平靜下來,輕輕地拍了拍謝摯的肩:

“沒事的……小摯,待我去定西城,為你求取寶藥醫治身體,你定能一舉突破銘紋境。”

“好。”

謝摯沒反駁她,踮起腳來跟她擊掌:“一言為定!”

“待日後我病好了,我百年修得仙王,名震五州,萬古傳唱,到時候我抽龍筋給族長的弓做弦,你說好不好?”

“龍族麼?你太貪心了,竟然想抽神聖種族的筋……何況現在神聖種族大都避世不出了。”

“哎呀,你就說信不信嘛!”

……

身旁高挑的少女生得鋒利而又漂亮,神情間帶著一點少年人獨有的驕傲,背著手的模樣分外穩重可靠,偏偏又眉目溫和含笑,泛著融融的暖意,謝摯不由得將她看了又看,輕輕地壓下心底許久之前就想說的一句話。

我想我活不過十五歲,阿英。

她會早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