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5 章 傲慢之罪(1 / 1)

被冷水潑醒的宿申隻覺著眼前一片眩暈。

從昨日家中變故開始,他一刻不敢停歇,先是托付家人逃難,再趕緊來此地尋人,休息極差不說,時刻的跑動讓他頭上一直在出汗,而紮起來的長發,不僅散不了汗,更讓半個腦袋處於悶熱濕潮的狀態,大量的熱氣捂在頭皮處,此刻被冰冷的井水一激,冷熱交加下,頭沉的像是有千鈞之重,混合著後腦的陣陣刺痛,讓人恨不得直接昏死過去才好。

顧侍禦史可不會管宿申此刻狀態如何,見他醒過來,便揮手示意仆停下潑水,他避開肆意流淌的泥水,向前走了兩步,居高臨下的看著宿申:

“像你這種人,我見的多了,”

數十年的官宦生涯,能讓上位者對下位者的藐視浸入骨髓,貶低和打壓的話語使用起來更是爐火純青,顧侍禦史都不用想,照著如今的普世價值觀開始貶低起來:

“說是遊俠,實際上不過是一群惡徒,無先祖庇蔭,更無家產長物,隻能憑借著幾分武力,四處尋求主家好做個門客,可惜,能有這樣運道的人少之又少,而你一個連門客都當不了的廢物,竟想著要憑借女人的裙帶來改換門庭?”

昏昏沉沉的宿申,並未將顧侍禦史的話全聽進去,不過,就算是他聽進去,也不會有對方想要的惱羞成怒。

他根本不是為了權勢靠上的顧琬,也從未動過彆的念頭,從一開始,宿申就知道兩人會分開。

多麼驕傲的女郎啊,就像是年輕時的自己,不肯對世道低頭,野心勃勃要播出一番事業,若能起飛,那她根本不會為追不上自己的人停留,若不能起飛,這個年齡的她,又怎會容忍自己受製於人?

她連哄騙試探他的時候,都隻會說想他為贅婿啊。

隻不過,相較於宿申的清醒,顧侍禦史卻怎麼都不肯放下自己讀作父親,實際為君主的身份,哪怕剛才與女兒對峙時她已經表露了部分的真相,他還是不會想此事是女兒主動謀劃,而是輕蔑的按照過往認知,將女兒說女婿去女閭視做起因,覺著她隻不過是不滿足現狀的報複。

而對於宿申,即便顧侍禦史看出他對女兒有幾分情意,可舊有思維還是讓他覺著對方彆有用心。

要真傾慕至極,那他就該離得遠遠的,發乎於情止於理,這樣才不會害了女兒,不這麼做,肯定有借著女兒反逼他上位的心思!

可惜,他不是卓王孫,面前的宿申也不是司馬中郎將,真以為他殺不了人不成?

“顧家門楣狹小,卻也非你這等小人所能招惹,就算是將此事鬨大又如何?也不過是三尺白綾解決的事情,至於你——”

“不千刀萬剮,難消我恨!”

“你剮我就是了!何必要縊死女兒?”

聽到顧侍禦史威脅的宿申猛然抬起頭來:“我不過是一條賤命,殺了也沒人在意,可如今此事知道的人極多,若顧琬也出了事,你如何去堵城內眾人悠悠之口?!”

“我怎麼做,自然不勞你費心。

顧侍禦史沒想到宿申會這樣回答,表演和真情兩種可能在他心中反複拉鋸,即便對方指出來自己此刻最大的困境,他的神情也沒有多少變化,隻是打量起來宿申,緊接著便是一聲冷笑:

“此事是你故意泄露的吧?”

“你說什麼!”

這樣的推論,直接將他定義成了一個險惡的小人,對注重名聲的遊俠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宿申猛的掙紮著反駁:

“我怎會做下此等害她名譽儘毀之事!”

“夠了,你這滿口謊言之徒,還敢在我面前狡辯!”

顧侍禦史臉色陰寒,他指著對方的鼻子大罵:

“與她來往時你怎麼不記得此事是毀她名譽,收取錢財時你怎麼不記得此事是毀她名譽,花錢取樂時你怎麼還不知道此事是毀她名譽,怎麼,現在事情被外人所知了,你才知道此事會毀她名譽!”

“我——”

一時間,宿申當真是百口莫辯。

若是換個人在這兒,受不了這些指責的此人,極有可能將顧琬的謀劃直接和盤托出,用以反駁對方,再差,也要攻擊顧侍禦史不過是個道貌岸然的假君子,說的那麼好聽,實際上連女兒什麼情況都不知道。

隻不過,圖一時之快的話語,雖能出心中的鬱氣,卻不會改變任何局勢,甚至隻會將顧琬推到更加危險的境地,最差,她身邊的看守也會多上數倍,以至於就算有千般謀算也使不出來,好在經過風霜冷暖,世態炎涼的宿申,已經學會了忍耐,而非少年那般意氣用事,他咬著牙,強忍住反駁對方的話,令自己低頭閉嘴,什麼都不再說。

這模樣落在顧侍禦史眼裡,完全就是心虛的體現,他不由得加大了砝碼:

“我女之死,罪皆在你!若非你如此行事,我何必這般對她,這可是我養了一十七載的女兒啊!”

說到此處,顧侍禦史心中還真泛起來幾分難過,連帶著聲音都多了幾分哽咽,好似真有一番拳拳愛女之心。

若不是與顧琬接觸,還和顧遲聊過,明白顧侍禦史不過是披了張人皮的禽獸,宿申恐怕真能被他被他騙過去,可知道後,聽他這麼說的宿申,胃袋控製不住的翻滾起來,讓人想要乾嘔。

如今對女性禁錮遠沒有後世那麼嚴苛,劉邦還活著的時候,發妻呂後跟審食其就有著不清不楚的關係,可劉邦也隻是敲打了一番沒多管,往下公主身邊更是美仆環繞,甚至往後,漢武帝在處理南越時,故意將太後的老情人封為使者送過去,而民間彆說隻是訂婚的貴女私通,嫁人的貴婦還與人有私的也不是沒有,其中不乏有人儘皆知的存在,雖為世人不恥,可都還未到殺人的地步。

此事如今也不過是被官學中人知曉,算不得多,退婚也不過是影響顧琬的再嫁,出門要被人指點幾句,再嚴,也不過是顧侍禦史為官上的汙點,提起來過於丟臉,再落個治家不嚴的懲處罷了。

就為了避免這些,顧侍禦史就能夠殺了親女,卻連她為何做下此事都不問上一句,剛

才兩人四目相對,更是他剃了胡須,那麼光潔明顯的下巴也視而不見,光將錯誤推到他們身上,還假惺惺的說他在意女兒,我呸!

宿申被對方惡心的夠嗆,好在這一惡心,他腦中的不適總算退下些許,能想一想現在要怎麼辦才好。

顧侍禦史在意名譽,女兒私通傳出去難聽,殺了旁人又怎麼猜不出原因?還是有損名譽,他最想的,恐怕還是讓私通不存在,那自己承認偷錢,再送官判罰最好。

隻是那麼多錢,他定會判死,所以對方才再這裡刺激他,要的就是他主動將此事提出攬下。

被困顧家,宿申同樣是什麼都做不了,送去見官,那陳書說不定還能有些許用處。

“你不能殺了顧琬。”

打定主意的宿申再次抬頭,神色堅毅的說道:“哪裡有什麼私通,分明是我趁顧家備婚,混入其中竊了錢財,還拿了顧家女郎的嫁妝!”

疑?

聽他這麼說,顧侍禦史還真的有些驚訝,沒想到自己女兒還真禦夫有道,真讓這小子情深根種,以至於主動認下了此事,這倒是省了他不少麻煩。

不過,老奸巨猾的顧侍禦史還是沒有完全相信宿申,又加以試探,確定對方真心願意承擔此事後,又拿他家人威脅一番,這才放心的讓人擦了擦他臉上的水漬,讓人繼續將他綁著以免逃跑,直接便送去了京兆府。

顧侍禦史的職位也隻是六百石,見不得京兆伊,隻是找的獄掾下屬,畢竟對他家影響極大,可若是隻從事情上來看,不過是簡單的偷盜案而已,連賊子都被抓來,那處理起來可不要太方便。

看著同在的顧侍禦史,以及對他極為客氣奉承的審官,宿申的心瞬間冰涼,這種情況,就算是此刻翻供拿出陳書,依舊不會有什麼效果,宿申隻能認罪伏法,被獄卒捆著帶到重刑犯的牢獄。

這是最後的機會,見四周無人,宿申連忙喊住獄卒:“大哥,大哥莫走,我有一事相求,不需事成便有重金相謝!”

有錢能使鬼推磨,一聽到有錢,兩個獄卒立刻停了下來,問道:

“你小子還能有什麼錢?”

“我有錢,就在鞋裡,是金葉!金子!”

此刻是求人辦事,好處絕不能少,事情也不能太難,宿申大腦極快的運轉,語速極快的說道:

“我並非偷了顧家的錢財,而是真與顧家女有情,隻是我未曾保守好秘密,差點害死了她,故以命挽回,現在我是活不了了,可也不想落得個曝屍荒野的下場,勞請兩位走一趟,替我告知於她,為我收斂屍骨,想來兩位也能得她重謝……”

“呦,這小子還真有本事?”

獄卒中偏瘦的哪位有些驚訝,眼中不由得多了幾分羨慕和幸災樂禍,他扭頭看向另一位獄卒,問道:

“大哥,做不做此事?”

“有錢的事怎麼不做?”

跑一趟腿,拿兩份重財,這樣機會可不多得,說不定收屍還得讓他們來,那就是三份錢呢!

見錢眼開獄卒脫了宿申的鞋,發現裡面真夾了金葉,也不嫌味道的在手裡點了點,對重量極為滿意,隨口請了個假,便按照宿申的說法,去顧家後門和一仆人通知此事。

見這兩人離開,宿申緩慢的舒了口氣,緊接著,他找個了尖銳的木刺,開始磨手上的麻繩。

認罪保全的是顧侍禦史的名聲,可顧琬還沒辦法脫離那個牢籠,想做到這點實在是太難,宿申也沒什麼辦法,他隻能試試靠自己的性命為她增加一絲可能。

他自殺後,審理此案的主官肯定會趕緊將其定為畏罪自殺,將此事揭去,隻要顧琬來的快,接手他的屍體,再找到陳書,或許還能再做些文章出來,不管成與不成,她的恩情,自己至少能還個十之一二。

母親病重,借錢無門,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去記憶再次浮上心頭,閭裡中這樣的人家太多太多,死的也悄無聲息,天下男人何其之多,能被顧琬選中逆天改命,讓母親由危轉安,還積攢這麼多錢財,何止是幸運?

隻可惜,他一直在將事情搞砸,還害的差點她丟了性命。

蒼天啊,您開開眼,這次千萬彆再讓事情出了變故,就讓顧琬能得償所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