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少年(1 / 1)

太後趕來時,他的頭發已經落了一地。

一群奴婢在旁,死死地勸著。

太後惱怒不已,命令侍女:“你把剪子給他,你讓他剪!你這個皇帝不想做了,有的是人想做。”

他接過剪刀,將剩下的頭發也剪下。

太後怒而上前,劈頭給了他一耳光。

“你不想活了?”

她厲聲質問道:“你這發瘋的樣子是跟誰學的?我看你也跟她一樣得了瘋病了。有事無事在這裡發癲,你想氣死誰?你想和她一樣,也出家做和尚去,你沒那個福氣。”

“我怎麼碰到你們這麼兩個人。”

太後氣的原地來回踱步:“我隻說她愚蠢,沒想到你和她一樣。你比她還要蠢!就為了一個林氏,你就要剃了頭發,連皇帝也不做了?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也值得你放棄這至尊之位。”

趙貞匍匐上前,抱著她腿,眼淚奪眶而出,哭道:“太後,孩兒不是為了她。孩兒隻是覺得,活著太難了。”

活著太難了。

沒有父母,沒有親人,也沒有愛人。活著隻是像牛馬一樣拉磨,被人用鞭子抽著,沒有一件事情是真正讓人高興的。

“三更睡,五更起,四更閻王在頭上索命。”

他抓著她的手,哭泣問她:“咱們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

太後憤然怒罵道:“不想活就去死。繩子,匕首,毒藥,這宮裡面有的是!實在不想用,那殿外面走出去就有一口井,一頭紮進去了事,彆在這演什麼一把鼻涕一把淚。剪什麼頭發,有骨氣直接抹了脖子。這世上活不下去的人多了,戰亂年間,屍骨遍地。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饑年百姓家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誰活著都比你不容易,還輪不到你一個皇帝說不容易。”

她怒指他:“你生在皇家,就是彆人幾輩子也修不來的福分。你看看你這一身,錦衣玉帶,吃的是膏粱厚味,乘的是鑾車寶馬,臥的是錦褥貂裘,住在這寬敞的大殿裡,成群的奴婢伺候著,天下萬民山呼跪拜著。你若是還不知足,趁早死了去,多的是人想坐你這個位置。我還從未聽過哪個皇帝嫌自己過得太好了呢。”

趙貞被罵的徹底清醒了,瞬時止了眼淚。

從那以後,他不再去思索活著的意義。

趙貞最後去了一趟寺中,想要看看她。

那幾年,他借著進香的名義,去過好幾次寺中。

悄悄地去,換上便服,遠遠地瞧上一眼。她有時在睡覺,有時在蕩秋千。有一次,那是在他大婚之前的頭一個月,他忽然很想她,有點懷疑自己的抉擇。他於是去了寺裡,想要尋她。她坐在菜園子裡蕩秋千。

他同自己打了一個賭,賭她能否發現自己。

他站在她身後,十餘尺開外的地方,看著她的身影。他故意放輕了腳步,不肯出聲。他想試試,她與自己是否真的心有靈犀。然而,整整一下午,她坐在秋千架子上,緩緩地搖擺著,像

一個失去了靈魂的人偶。

他看了一整個下午,她也不曾回過頭。

他最終離去了。

確實是沒有緣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強求不得。

他沒有張口喚她。

他知道一旦喚了她,他先前所做的一切,都將前功儘棄。他一直在強迫自己冷酷,他害怕自己意誌不夠堅定,害怕自己狠不下心。心軟是帝王的天敵,會將自己送入墳墓。

他最後一次,決定去看她。他的頭發稀稀疏疏,被自己用剪刀剪掉了大半,變得好像雜草一樣,參差不齊的。他隻能將頭發紮束成馬尾。他感覺自己很倉皇,像一隻被啄禿了毛的公雞。

他穿著素衣,頭上戴著鬥笠,想掩飾自己的尷尬。

他知道,他們之間,從此再沒有緣分了。她不會喜歡現在的自己。他隻想看看她過得如何,他們已經幾年未見了。

慧音領他到了寺後桃園中,她穿著一身灰褐的布衣裳,仿佛是個尋常人家女孩。她梳著兩個丫髻,手裡捧著一隻小木碗,在桃樹下徘徊著,一會在樹乾上尋找摘取著什麼。

趙貞好奇地問慧音:“她這是在乾什麼?”

慧音說:“她在采桃膠。桃樹乾上結的膠,采下來摘洗浸泡了,和牛乳、銀耳一起燉煮,有美容養身的功效。她在寺中閒的無事,便喜歡來桃林裡摘桃膠。”

趙貞道:“這寺裡有牛乳嗎?”

慧音說:“旁人沒有,她有。她畢竟是國公之女,太後之侄,小寺豈敢怠慢。太後吩咐過,她的衣食由宮裡供給。她的母親國公夫人,也時常往寺中送些東西。隻是這畢竟是寺院中,食不得葷腥,也不能錦衣華服金簪玉飾。她的出身,在這裡怕是不大習慣。”

趙貞道:“她現在吃齋嗎?”

慧音說:“她不肯吃齋。不過寺中平日裡隻有齋飯,她時常為這個惱怒。有時,她母親會派人送些肉食過來,我們也阻攔不了。”

她的母親很是凶悍,回回來到寺中,但見不滿之處,便要將姑子們斥責一通,弄得人人都怕她。

趙貞聽說,她因為偷嘴吃肉的事已經和寺中的姑子們乾了好幾仗,鬨的寺裡人仰馬翻。現在也沒人管得了她。

也是,太後送她來寺中,對外說的是讓她養病,也沒說懲罰她。

趙貞看到這一切,心中略有些惆悵。

慧音問道:“皇上要叫她過來說話嗎?”

趙貞道:“不必叫她了。”

既然當初決定讓她出宮,而今再見面也是無益。而今也隻能相忘,各自安好,以免多生是非。

她在遠處,忽然回頭,發現了趙貞。

趙貞心裡吃了一驚。然而她看著趙貞,卻半天沒有什麼動靜,隻是遠遠瞧著,目光略帶好奇。趙貞忽然意識到,她不認識自己了。

幾年未見,他的身高和身形都發生了些變化,加上衣服穿的素,頭發也鉸短了,整個相貌大變。他們離得遠,面目有些看不甚清。趙貞也看不清她的臉。

她盯

著趙貞看,但終究沒有上前一步。

臨走前,趙貞來到佛堂,敬了一炷香。

他告訴慧音,不要向她透露自己曾來過的事,以免她傷懷。

那之後,趙貞再也沒有去過那寺中。

他在佛前許願,從此忘卻兒女情長,忘卻這裡的一切,從此做一個真正的帝王。帝王就是冷酷薄情的,太後一直這樣教導他。

“你的心軟早晚會害了你。”太後這樣說。既如此,那便冷酷吧。真心是無用的東西,他不需要。

可是那些年,他過得不快樂。細憶生平,隻有她在自己身邊時,他曾感覺過短暫的快樂。儘管,她帶給他的痛苦更多。

可是,與那快樂相比,那痛苦固然強烈,但總是容易消散的。他終歸還是不舍。

趙貞很感激眼前的一切。

而今上天給了他重生的機會,他便一定會珍惜。他原諒她前世的辜負和背叛,原諒她的荒唐,因為他自己也曾迷茫,也曾荒唐過,那是一種混亂,失去控製的感覺,那種感覺並不美好,好像跌入某種深淵。漸漸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光怪陸離,所有人也都面目全非。他自己也越來越不認識自己。身邊人越多,反而越孤獨,越感覺無人值得依靠,無人值得信任。

隻有她回到自己身邊時,他又好像回到了當初。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變得柔軟。周圍的一切,也忽然變得寧靜而安全起來。好像春日漫步在田野,世界隻剩下兩個人。

他想,她和他是一樣的。

他希望她能夠和自己一樣,珍惜此刻來之不易的美好。

不知不覺,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

室中靜靜的,更漏的聲音滴滴答答,趙貞說起這些往事,她坐在一旁聽著,神情專注,一言不發。過了一會,趙貞說完了,她仍沉浸在思索之中。

趙貞將自己的心跡和盤托出,試圖換來她的理解,哪知她聽完,面無表情,隻是陰惻惻地一笑。

那笑容透著古怪,讓人有點毛骨悚然。

“皇上說,你當初曾到過寺中見過我?”

趙貞點頭:“朕去過。”

“皇上是何時去的?”

趙貞道:“去了好幾次,最後一次,是在壬寅年四月初五,我去了寺中,你在桃林裡。我們打過照面,那時剪了頭發,你沒有認出我。但我看見你。”

他把時間說的清清楚楚,記憶深刻,不曾忘卻。他將那一日,作為過去的祭日。

燭光下,她的神情晦暗不明,從趙貞的角度看過去,有種神秘莫測的感覺。趙貞不知道她此刻在思索著什麼,然而她的反應很古怪,和他心中期待的不一樣。這讓他隱約感到一種不安。

她看起來異常平靜,平靜下蘊藏著某種他無法理解的詭異。

許久,她又問:“皇上是不是還去了佛堂?”

趙貞道:“去了的。”

蕭沅沅問道:“皇上穿的是不是白衣服?”

趙貞道:“是。”

蕭沅沅道:“你是短頭發,束了馬尾?”

趙貞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