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她哭著對傅氏說:“娘,我想回家。我不想呆在這裡。”
傅氏看到她消瘦的臉,心裡也憐惜的不行:“我向太後求情,太後非但沒允,還斥責於我,說我沒有管教好你。她這些年頭一次對我,還有對你爹爹發這麼大的火。”
傅氏也說她:“當初你入宮,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你一定要聽你姑母的話,誰知道你這孩子,一點心機也沒有。平日裡見你在家也挺聰明,怎麼一進宮就犯了糊塗呢!上次壽宴上的事太後就已經生氣了,我當時那樣提醒你,勸你,又在太後面前一個勁地替你求情,你竟沒一點反思。讓你不要摻和太後和皇上的事,你也一句沒記在心上,讓我說你什麼好。你父親也怪我,說我把你慣壞了。”
傅氏抹眼淚。
蕭沅沅沅擔憂說:“爹爹他怎麼了?”
傅氏難過道:“你彆提他,他現在跟我吵架,怪我沒教好你。”
蕭沅沅心中淒然。從小爹爹和娘感情那麼好,卻因為自己的事,第一次吵架了。
“爹爹生我的氣了嗎?”
傅氏搖搖頭:“沒有。我跟他吵了架,把他給氣病了。又為你的事煩惱,而今下不來床。”
她心裡很內疚。因為她的事,攪的家中不寧。此刻家裡一定是亂糟糟的。
傅氏寬慰她:“這寺中好歹還是安全的,隻是清苦寂寥些。你暫且在這裡呆著,等有機會,娘再去懇求太後。”
傅氏給她帶了衣物,還有一些生活物品,書,還有琴,還帶給她兩包梨膏糖,幾包杏仁酥,一大包的燒鹿肉。
“你好好收著。這寺院裡見不得葷腥,彆讓住持看見了。娘知道這寺裡生活清苦,所以拿了些吃的,給你解解饞。瞧你餓的,臉都小了一圈,你還想吃什麼,跟娘說,娘回頭讓人給你送來。”
蕭沅沅說:“娘,我想要一面鏡子。”
傅氏說:“好,娘回頭就給你送來。”
傅氏回頭,便讓人給她送了一塊小鏡子,還有洗頭沐浴用的香膏。
太後對外,說她生了重病,需要出宮休養。
她心中仍懷著希望。
她時時想著趙貞,日夜盼著趙貞來尋她,或者接她回宮。
一個月過去了,趙貞沒來。
半年過去了,趙貞還是沒有來尋她。
她心中幾乎要失望了。失望的時候,她被痛苦包裹著,整個人被擠壓的喘不過氣來。她恨他。恨趙貞,也恨太後。他們母子倆,原來竟是一夥的,隻有自己才是多餘的。
有時,她又不肯接受現實,心裡欺騙自己。趙貞也是無奈,興許他也在等合適的機會,才能請求太後,接她回去。她心裡於是又生出了無限的希望,好像潮水一樣澎湃。
她幾乎夜夜都要做夢,夢見趙貞來接她。
可是醒來,總是一場空。
一年過去了。
兩年、三年過去了。趙貞始終沒有來,也沒有任何音訊傳遞。
這三年裡,她度日如年,每天睜著眼也在盼,閉著眼也在盼。
終於有一日,她盼來了趙貞的消息。
皇帝大婚了。
他冊立了皇後,是之前已經進了宮的蕭氏之女,蕭瑛。那是麗娘的名字。
她當真成了皇後了。
蕭沅沅又想到趙貞,他不是說過不喜歡麗娘嗎?他不是說過,隻是將她當成小妹妹嗎?這就成夫妻了。
嗬,真可笑。
她才十六歲,就做了皇後。
趙貞同時還立了兩位妃嬪,一個姓韓,一個姓魏,都是朝中大臣的女兒,一個被封為妃,另一個被封為貴嬪。
他當真成了皇帝了,正式擁有了三宮六院。
蕭沅沅的希望,也徹底落空。
她知道,趙貞不會再出現了。這是她頭一次如此清醒地意識到,趙貞並不愛她。先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
她不再期待趙貞了。
可她還是想回宮,想回家。回宮也好,回家也好,總之,她不想待在寺廟裡。
她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地方。
這寺裡冷冷清清,遠離人煙,住的全都是尼姑,吃的是粗茶淡飯,整天除了念經,就是添燈禮佛,好像木雕泥塑一般,一點趣味也無。
惠音師傅待她很好,親自擔任她的師傅,教導她佛法。可是,她不喜歡這些東西。她討厭自己身上灰撲撲的緇衣,總是顯得很舊。穿上這身衣服,她感覺自己像個老鼠。
她想要穿漂亮的衣服,紅的,黃的,顏色鮮鮮亮亮的。她想戴各種首飾,花朵。她喜歡熏香,喜歡衣服上繡的花紋,喜歡胭脂水粉。
一個人的時候,她總是偷偷照鏡子,給自己塗胭脂,畫眉毛。師父知道她的心思,總是說,出家之人,當土木形骸,不該過分注重外貌。
可她怎麼能甘心呢,她才隻有十六歲,正是愛美的時候。
母親派一個叫王恩的家奴,每隔一段時間來看她,給她送些東西。蕭沅沅時常拜托他到集市上,給自己買胭脂水粉。有一次,王恩幫她買了一條手絹,上面繡著海棠,她見了便很喜歡,隨身帶著。她看到有女香客來寺裡進香,穿著粉豔豔的裙子,披著粉色金粉繪花的薄紗羅披帛,她羨慕極了,便也想要一身那樣的衣服。
她托王恩去幫她買一身那樣的衣服,王恩愁眉苦臉,說:“娘子隻是看了一眼,說了個大概,小人也不知道要上哪裡買去。彆說買不到一模一樣的,就算是買到一樣的,娘子你也穿不了。你現在是出家人。”
她厚了臉皮,拉著家奴的袖子懇求,撒嬌賣乖,好說歹說,王恩才同意了,幫她去找一找。
“我可不保證是一樣的。萬一找不著,你也彆生氣。”
蕭沅沅趕緊說:“我不生氣,你去幫我找吧。”
王恩問說:“那錢呢?我可沒有錢。”
蕭沅沅說:“你問我娘要去。實在不行你就說我病了,要請大夫。”
王恩無奈歎氣:“這借口怎麼說得過去。”
蕭沅沅拉著他手:“反正你幫我去說嘛,我就想要身衣服,我又不要彆的。一件衣服又不要多少錢。”
王恩嘀咕說:“你穿那麼漂亮也出不了門,也沒人看你。”
“我就是想要嘛,你就幫幫我好不好。”
過了幾日,王恩果真給她弄來了一身衣服。沒有她之前看彆人穿的那件那麼漂亮飄逸,不過顏色也是粉豔豔的,她看了也相當喜歡了。
她躲在房裡,試穿上身,轉了兩個圈,心裡高興壞了。
她戒不掉葷腥。
每天在寺裡吃著蘿卜青菜,豆腐白米,她看到這些食物,胃裡就泛酸水。她想吃肉,想吃燒雞燒鴨,想吃炙羊肉,想吃烹牛蹄。她每天做夢都想吃點好吃的。唯一能解饞的,就是王恩給她帶來的燒鹿肉,還有各種肉脯和肉乾。
她時常能從王恩口中,聽說一些宮裡的事。
皇上立太子了。
短短兩年裡,趙貞已經生了四五個孩子。其中有兩個,還夭折了。皇長子被立為太子。本朝曆代君主一向太子立得早,幾乎都是立皇長子。
這大概也有太後的意思。
蕭沅沅聽說這些事,總感覺有些陌生。王恩口中的皇上,跟她記憶裡的趙貞,好像不是同一個人。
蕭沅沅印象中,他還是個青春少年。她在宮中時,和趙貞不過是偶爾牽牽手,親一親臉蛋,連半分男女之思也沒有,彼此清澈如水。
沒想到,轉眼,他就是幾個孩子的父親了。
她卻連趙貞的身體,也未曾觸碰過。
她心中,恍惚也有了一種生理的渴望。
她已經十八歲了。
尋常的女子,在她這個年齡,已經出了閣。她的丈夫在何處呢?有一次,她在佛堂裡,看到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他穿著白衣,極是英俊,她心中便生了欲念。接連好幾日,她都夢到那少年,夢見和對方親吻。她內心有種強烈的渴盼,她不知道那是什麼,隻是感覺空虛寂寞,急需要被什麼東西給填滿。她反反複複夢見那少年。
有時洗澡時,她會忍不住打量自己的身體,從上至下。
她會情不自禁地撫摸自己,試著用手,去探索自己的身體。那種感覺讓她很興奮,既興奮又羞恥。
某一天,她忽然無師自通,學會了自己取悅自己,然後她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夜夜都要在自我的慰藉中度過。
這種感覺讓她很痛苦。
她不喜歡這樣,她想要愛情,想要男人。可是她被人遺忘了,連母親都快要忘了她了。除了讓人定時給她送些吃穿,母親也很少來看她。
母親懷孕了。
她這些年,又生養了好幾個小孩子。不是在懷孕,就是在生產。她每天要撫育自己的孩子,蕭沅沅對她來說,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
蕭沅沅知道,她在父親母親的心中,已經是個失敗品。
她已經被放棄了。
爹娘隻要她還活著,隻要她有吃有穿,不生病,不餓死,彆的,也不願管她了。他們還有彆的孩子需要培養。
她有一次,遇到了一個輕挑浪蕩子。
她知道那人輕浮。
那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長得很漂亮,粉面朱唇,未語先笑。他剛一見面就對她言語輕薄,出言挑逗。很奇怪,她竟然沒覺得羞辱,反而內心有種狂喜。
那少年隔三差五就來寺中,向她暗傳書信,約她在山林相見。
她按捺不住寂寞,忍不住前去赴約。
他躲在林中,她一出現,那少年就從背後出來,一把將她抱住。
他笑吻她的嘴唇,將她放倒在草地上,欺上身來。
“你真美。”他讚美說,“能勾人的魂魄。”
她被這少年的美色吸引,雙手主動環繞著他的脖子,同他接吻。
他年輕而英俊,連姓甚名誰也不曉得,然而她感到萬分愉悅。這少年也被她勾引了,一時摟上來,兩人吻的滿面緋紅,難舍難分。
她同這少年,總共見了三次,感情日漸升溫。第一次隻是親吻,第二次,他便大膽起來。他們的交往被寺院的女尼們給發現了。衣衫不整,被抓了個正著。
師父氣極了,揚言要將此事告訴宮裡。蕭沅沅嚇得不輕,立刻謊稱是那少年逼迫於她,絕不肯承認自己是主動。師父無可奈何,她也害怕被太後和皇上指責,說自己管教無方,隻得默認了這個說辭,讓人將那少年痛打了一頓,打的半死,再送交官府治罪。
那人以□□婦女之罪,被送去官府,定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了。蕭沅沅心中卻毫無同情,隻是暗自慶幸自己躲過一劫。
那之後,師父對她看管的更嚴格了,特意派了個徒弟,成天跟在她左右,唯恐她再鬨出事情。
她的心日漸憔悴了,
這寺中的生活,讓她感到整個人都要發瘋。
她年輕,美麗,花一樣美好的青春和□□,就這樣困在這裡,等待著零落和腐朽。她的人生,徹底變成一片灰暗。好像一團破敗的柳絮。
她覺得自己快死了。
她和死了,也沒什麼分彆。她在彆人眼中,已經死了。
一年又一年。
她起初時常會大哭,崩潰,後來哭也哭不出來了。她在痛苦中,從少女,進入了成年,然後,年華就這麼慢慢老去了。就像寺門前的桃花一樣凋零。桃花凋零了,來年還會開,她的青春逝去,卻不會再回來。
二十歲以前,時間過得很慢。二十歲以後,時間也變快了,她一轉眼就又大了一歲。和她同齡的女子,早已生兒育女,她卻隻能同花草樹木一樣,無人問津,被人遺棄在這寂寞的山中,宛若囚徒。她的人生隻剩下一件事情,那就是等待死亡。
僧尼們靠信仰抵禦這種寂寞,他們都信仰佛祖,期盼來世,認為念經就是在修功德。她卻不信佛祖。
佛祖也無法解救她的苦。
她身在佛門清
淨地,卻如身在刀山火海,地獄油鍋。
她終於理解了姑母說的那句,你不要後悔。
她後悔了。
她晦得腸子都青了,悔得恨不得抽自己嘴巴。
姑母心腸狠毒,最知道要怎麼懲罰她,才能讓她痛苦。她最是眷戀紅塵,七情強烈,六欲深重,所以姑母懲罰她,讓她出家。這比殺了她更能讓她感到懊悔。她後悔了。
卻已無反悔的餘地。哪怕她此刻跪在姑母腳下叩頭謝罪,一切也都回不去了。
那一年,太後薨了。
姑母年輕,死的時候,才四十八歲。
她已經二十六歲。
她聽到這個消息,先是愣了好一會,然後就開始忍不住大笑。
這世上最狠毒的人,最終還是敗了,敗給了時間和壽數。老天爺不讓她活,她又能怎麼樣呢?
她心裡好笑,十分快活,於是笑的停不下來。
她笑著笑著,笑過頭了,笑聲變成了哭聲。她嚎啕大哭。
太後去世後不久,趙貞便想起了她。
她這些年,在宮外的事,趙貞都知道。或許,是因為太後討厭她,又或許是因為趙貞知道,自己身處於漩渦中。而她的性子太過激烈,並不適合呆在宮中,他寧願讓她出宮。他起初還有一些惦念,隨著時間推移,慢慢忘卻。
這些年,他已經很少想起她了。
太後去世了,趙貞想起她,招來惠音,詢問她的近況。
惠音說:“她塵緣未斷,心不在佛門。”
趙貞問道:“師父怎知她塵緣未斷?”
惠音將她在寺中的事說了,包括與一男子相知幽會的事,趙貞聽的有些悵惘。他本以為她入了佛門,能夠平平靜靜,安穩度日,不用再卷入宮廷的爭鬥。卻不想是這個結果。
趙貞說:“朕想接她回宮,不知師父認為可否?”
惠音說:“她塵緣未了,牽絆太多,留在寺中也是痛苦。她當初本就未剃度,她若想還俗,佛門也不能強留。”
魏貴妃得知趙貞的心意,特意勸阻他。
她在宮外,頗有些緋聞,聽起來是個不安於室的女子。魏貴妃特意向趙貞提起:“我聽人說,她這些年在宮外,與一男子有私。陛下若將她接回宮中,恐惹人非議。”
趙貞遲疑了一下,說:“人非草木。青春女子,幽居獨處十載,縱有男女之思,也是人之常情。”
趙貞說:“她本不欲出家,硬拘在寺中,太過殘忍。而今太後也已經去了,還是讓她還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