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月湖畔, 連城。
連家是連城最知名的修仙世家,府中時常有仙人來往。是以連城百姓早就習慣了頭頂會有仙人飛過。
甚至習慣得熟能生巧,掌握了感受仙人的威壓與修為的新技能。
這一日, 百姓們又如往日一般在城裡行走勞作, 喝茶吹水。遠遠的, 他們又感覺到了來自仙人的威壓。
“上次那個威壓嚇人的,是金丹期的。仙人下來時隔壁老六離他最近, 被嚇得腿一軟,半天都爬不起來。”
“這次隔得這麼遠,就連棚子裡的馬和驢都開始躁動了, 尤其是驢, 都被嚇得在撅蹄子。我心裡也非常激蕩……這次的仙人,該有多高的修為啊?”
所有百姓都滿懷敬畏地抬頭, 期待一睹那祥雲中走來的仙人的真容。
更有甚者已經開始跪拜蹭氣運了:“仙人啊仙人, 保佑我此次鄉試高中, 成為舉人!”
跪拜蹭仙人氣運是當地百姓的民俗。除他之外的幾人也開始許願, 直到最開始跪拜那人抬頭睜眼, 恰好看見了從紅日裡乘車而來的仙人。
“老蔣,你看清仙人了?他是什麼樣的?”有人問他。
拜了一半的那人僵在半空:“驢……”
……?
那人:“那東西……是驢嗎?”
……
驢車墜毀在連城北郊。好在齊免成及時施展法術,無人傷亡。
兩個飲冰閣符修從馬車碎片裡狼狽地爬出來。
發髻符修說:“你怎麼畫的符啊!這驢怎麼停不下來啊!停止條件怎麼寫的!”
馬尾符修說:“不應該啊,一定是因為空中靈氣稀薄,靈氣網絡不穩定……對了,驢呢?驢怎麼樣了?”
“死了。”有人說。
兩個符修一起抬頭,看見抱著手臂站在旁邊的寧明昧。寧明昧盯著那兩頭死狀淒慘的驢,鏡片反光, 嘴唇從來沒有抿得那樣緊過。
兩個符修:……
發髻符修:“什麼!這可是我們花了十個靈石買來的驢!我看它運行得那麼好, 還打算之後繼續用呢。”
能飛誰管驢是靠什麼地方飛起來的啊。
馬尾符修則比較務實, 他上來摸了摸驢的身體:“還是熱的,看來隻是被摔死的,不是被符弄死的。”
要是是被符害死的,他們回清極宗之後,還得給閣主寫錯誤報告。
寧明昧:“你看著它被擰成麻花的脖子再說一次呢。”
這驢身上的熱是擰脖子帶來的摩擦熱吧。
兩個符修一時無言。寧明昧忽然抬手遮了遮嘴,全靠反光眼鏡掩飾表情。
多年來,清極宗與飲冰閣都是友好合作單位。齊免成看兩個小輩一臉沮喪,溫聲道:“彆擔心。在空中時我發現這驢早就死了,隻靠脖子能轉也把我們帶到了連城。你們現在把它的屍體扶起來,套在車上再貼上之前的符試試,想必在它腐爛前,也是可以繼續拉車的。”
……這是什麼地獄繪圖。
看著眼前這絕對會收到動保組織和實驗倫理會雙重投訴的地獄繪圖的寧明昧又掩了掩唇。兩個符修還在眼巴巴地問:“那現在怎麼辦啊。”
寧明昧:“立個墳,把它們埋了,在墳頭立個碑,感謝它們為科學事業的付出。再獻一束花。”
兩個符修:“……要這樣嗎。”
寧明昧:“墳挖得大一點。估計你們以後還得往裡面埋很多驢和小白鼠。”
兩個符修吭哧吭哧挖墳去了。寧明昧獨自一人走進叢林裡。
扶著樹。
係統說:“我還以為你會讓他們把驢肉扒下來,做驢肉火燒。”
這才符合它對寧明昧的認知嘛。
寧明昧道:“沒心情。我算是知道為什麼他們飲冰閣在大荒裡了。”
明華穀也隻是會拿凡人試試藥而已。這要是把飲冰閣放在繁華的城鎮裡,得搞出多少克蘇魯恐怖事件啊。
見他背對著眾人,齊免成皺了皺眉,走過來:“師弟可是在為驢傷心?”
這倒是不符合他對寧明昧的認知。
還是說,寧明昧覺得兩頭驢十塊靈石,實在是太貴了?
寧明昧就那麼喜歡這兩個符修?一見面就與對方一起同行,關心對方的法術細節,指導對方如何改進,邀請對方回清極宗,如今就連對方花了十個靈石,也心疼得不行。
反觀自己,齊免成在所有人眼裡都是光風霽月的清極宗掌門,修仙界之光。而且他還給寧明昧送了很多東西,其中還包括一把被魔君將鐸弄壞的仙劍。
那仙劍可是價值百萬的好東西。可它最終斷裂時,寧明昧居然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若是同樣吝嗇錢,為何不一視同仁。
齊免成裡竟然有了一點微妙的、類似嫉妒的心思。他面上仍是平和穩重,隻道:“師弟……”
然後他就看見寧明昧定定地看著他,並吐了出來。
齊免成:……
他懷疑地看了一眼自己被咬開還未愈合的手臂,又摸了摸自己的臉。
他在清極宗和修仙界怎麼也算是個德高望重的大家長,放在寧明昧眼裡,就那麼惡心嗎?
寧明昧因暈驢,在叢林裡吐了個昏天黑地,最後甚至是被齊免成扶出來的。
墳包已然成型。兩個符修甚至給那兩頭驢采了兩大包狗尾巴草回來。
狗尾巴草立在墳頭上,隨風搖擺,非常妖嬈。
兩個符修這才看向兩人:“我們現在……”
這時,他們看見了從遠處過來的隊伍。
來者們身著統一的藍黑衣袍,騎高頭大馬。隊伍中飄著一枚家旗,上書一個龍飛鳳舞的“連”字。
流月湖連家。
這些人看起來像是平日裡盛氣淩人慣了。馬尾符修隻看了他們一眼,就覺得不太舒服。
可他們竟然是直向他們而來的,而且態度謙和。
“聽見城中百姓議論後,我們便猜測是您來了。如今看來,果然如此。”為首的中年男人說,“齊掌門一路舟車勞頓辛苦了。我們特地派了車來迎接您。”
他看上去比齊免成的年齡大了兩輪,可他在這個“小輩”面前的表現,卻有一種刻意為之般的謙卑:“這幾位與齊掌門可是一起的?”
齊免成道:“多謝你們來接。這位是我師弟,這兩位是飲冰閣的兩名符修。”
齊免成的態度絕對說不上是沒禮貌的“淡淡”,依舊溫和,依舊可親,依舊如光風霽月的齊掌門。
兩個符修一時受寵若驚,紛紛報上姓名。
馬尾符修說:“我叫淩遠。”
發髻符修說:“我叫魏奚。”
中年男人同樣可親地與他們打了招呼,隨後,他看向旁邊新立的墳包。
幾捧狗尾巴草像是上香一樣被插在墳頭上,在風中搖搖擺擺,堪稱墳頭蹦迪。
齊免成說:“這是一路上幫了我們不少忙的同伴。”
中年男人早從提前一步到來的其他弟子們口中得知了幾人遇襲的消息。聞言,他自動在腦內補完了劇情。
“節哀。”他沉痛地說。
兩個符修對視一眼,也挺為自己的十個靈石悲哀的。
幾人隨連家的人上馬。寧明昧拒絕了齊免成的共乘邀請,獨自趴到一匹馬上去了。
齊免成於是囑咐中年男人:“我們走慢一點。”
他表情關懷,手心卻在張合。
方才寧明昧靠在他的身上,因身體虛弱,沒有一點掙紮,就像一隻打盹時的貓一樣。
這給了他“寧明昧毫不設防”的一刻錯覺。而且,寧明昧沒有靠在那兩個符修身上。
齊免成上馬,在握住韁繩前,合上了手心。
那溫暖柔軟的體溫,此刻仍然在掌中燒著。
……
“師尊!”
“您總算到了!”
連城比燁城大許多,也要繁華許多。一行人一路走來,早就吸引了全城人的視線。估計第二天,街頭巷尾就都是他們的新聞了。
或者可以這樣說,連家本就是刻意的——他們要讓城裡所有人都知道,兩名化神期的清極宗修士蒞臨了連家。
儘管如此,在看見連家門口前來迎接的弟子們後,寧明昧因暈驢而蒼白的臉色,也終於好了不少。
出來迎接他們的不止有寧明昧的弟子們,還有齊免成的弟子們。
齊免成這一趟隻帶了兩個弟子——這倒是讓寧明昧有點意外。
到目前為止,他並不完全清楚齊免成來連家一趟的意圖。不過齊免成身為清極宗的掌門,出來一趟卻如此輕裝簡行。想來他為的,一定是某種私事。
前來迎接的不止連家人,還有幾個金丹修士,想來是連家請到家學來教導族中弟子的仙師。
身為一名有編製的清極宗教授,寧明昧隻看了一眼這幾個做教培的臨時工一眼,並不回應。
私人教培,早晚會完蛋的。
連家家主則是個精神十足的中年人,一見齊免成,就同他噓寒問暖,非常沒有界限感,活像齊免成是他失散多年親孫子。
“我與師弟舟車勞頓一路,如今都累了。若有什麼事,等晚宴時再說吧。”齊免成溫文說著,很有君子風度。
連家家主聞言道:“是。今晚可得為你們好好接風洗塵才是。我聽說這一路上你們遭遇了不少事情,若是有連家幫得上忙的,儘管開口。”
“連家主說笑了。”
齊免成隻一笑,並不作答。可那“連家主”的稱呼,明顯把他與這家人之間的關係分得很開。
寧明昧還是有點想吐。他看著連家這烏泱泱一大堆人,和那幾個因為察覺到齊免成的疏離之意而流露不滿的族老,覺得這裡面的水深得很。
連家侍奉確實儘心,專門為他們開辟了一片彆苑居住。
連家不愧是祖上闊過的大家族。就連燁地王府裡都比不上這片彆苑的氣派,用來接待貴妃都使得。
帶路的連家仆從卻沒有王府的侍從有眼色。把人帶到地方了,自己卻不主動下去。還非得十一過來說了幾句,他才離開。
“這連家的人可真有點盛氣淩人。”十一抱怨道。
能讓十一都開口抱怨,可見連家這幾天沒少作妖。
“畢竟是連城的皇帝。”寧明昧懨懨地說。
他靠回榻上,胃部依舊翻江倒海。見幾個弟子要開口詢問,寧明昧先發製人。
“說說這幾天的情況。”
十一於是作為代表,進行了這場臨時彙報。
寧明昧和魔修打得山崩地搖,十個弟子在桂若雪的指揮下一起躲避。在遇見齊免成的兩個弟子,向著連城方向跑路之前,他們甚至還檢查了一下燁城裡的情況。
原因主要是“氣不過”。
說好的隻是來除個鬼的功夫,怎麼最後冒出兩個強勁魔修來?你們燁地到底是乾什麼吃的,光在謊報軍情了。
要回去質問的主意是玉庭峰那兩個弟子提出來的。桂若雪也是睚眥必報的性子,於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著他們去了。
寧明昧問:“情況如何?”
十一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回答:“秦副城主死了。不是因天災而死的。”
是服毒自儘的。
寧明昧:“服毒自儘?”
秦副城主那種人,會服毒自儘?這有點怪了吧。
十一說:“是。我們見到他時,他已經死了。後來,我們又遇見那個師爺,他受了重傷,將要死了。於是我們告訴了他事情的原委。”
寧明昧:“他說了什麼?”
十一:“他說,‘果然是魔修造成的’。我們說往事,說華胥夢引,可他最終隻承認這句話。他說,藥方是魔修帶來的,礦山是因為封印了魔修才帶來畸變的。他還是認為,他們一點錯都沒有。”
人類最難做到的,是不帶立場地審視自己因愚蠢犯下的錯誤。為此,他們總愛創造假想敵,將自己的愚蠢歸咎到與自己不處於同一立場的敵人身上。
十一:“然後……我們還帶了幾個人走。”
一個是寧明昧吩咐的巫雲,另一個則是山洞裡的機械師胡楊。
胡楊因咒法的事受了重傷,與他打過交道的賀錚看他可憐,說服其他弟子把他也一起帶走了。
寧明昧當日戰得太急,根本沒時間安排胡楊的事。如今胡楊被帶走,倒是意外之喜。
“他如今怎麼樣了?”
“受了點傷,不過還好,已經可以起身了……”十一有點欲言又止,“就是……”
寧明昧點點頭。他轉動手中的茶杯蓋,視線漂移。
最終,他問出了那個問題:“那小孩怎麼樣了。”
十一說:“重傷。師尊,都是我的錯。阿月一開始就和我說他覺得外面的人不對勁。那時我就早該去看看的。”
他皺著眉,像是已經完全被愧疚淹沒。他身後的幾個弟子也露出了相似的神情。
如今意外的倒是寧明昧了:“他提醒你們會有危險發生?”
十一說:“是。”
提醒這幾個弟子會有危險發生這件事倒還算正常。可明知有危險,還跑去山洞裡探查打鬥這件事,就不太符合連城月陰陰的性格了。
寧明昧讓幾個弟子下去,又把桂若雪叫進來。
桂若雪披著一頭漆黑長發,看他的眼神陰陰的。
顯然,這幾天的女裝帶孩子生涯,讓他的心情又差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不過在看見寧明昧的現狀後,他皺了皺眉頭:“你搞什麼,受了這麼重的傷?誰乾的?”
寧明昧:“你關心我,我倒是挺欣慰的。”
桂若雪:“嘖……!我隻是想知道誰這麼厲害,竟然能把你打成重傷。”
“將鐸。”寧明昧吐出這兩個字,也不管桂若雪知不知道這個人,“阿月怎麼樣了。”
桂若雪:“不怎麼樣。能活下來算他命大。這孩子的體質還挺特殊的。”
“是麼?”寧明昧說,“我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