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什麼地方?”寧明昧問係統。
可齊免成居然先開口了:“曾是禁閉室。”
他指尖落在粗糙的牆面上, 不似在與人交流,而像是在自言自語:“把這扇門關上,裡面會是一片漆黑。在夜晚月光不夠明亮時, 孩子被綁在這裡面, 四下看去, 就連一點光也看不到。”
“看看這痕跡,是指甲抓撓牆壁留下來的。”他指著牆上斑駁的凹坑說, “這裡,平躺牆壁靠頭的位置,很久之前白了一塊。曾經有孩子被平躺著綁在這裡。他一下一下地用牆壁撞著自己的腦袋。”
此刻的齊免成真的有一種很奇怪的能力。他神色淡淡, 站在那裡面對全然陌生的地方, 說出幾句隻言片語,就能循著灰塵的線索, 構建出一個完整的世界來。
隨著齊免成的講述, 寧明昧仿佛看見了一個關滿“不聽話”的孩子的房間。他們或站或坐, 在這些牆壁上尖叫攀爬。
“又是奇怪的感覺……試一下呢。”他聽見齊免成淡淡的聲音。
試什麼?
年輕的掌門將手貼在牆壁上, 卻像是完全沉浸進了自己的世界裡。瑩瑩輝光在他手中凝聚成一團, 被他按入牆壁。
就在這一瞬間,身周環境變換。小黑屋由新變破敗,陌生的孩子們沿著小門出出入入,被不同的推搡著丟進來,如懲罰一個不聽話的麻袋。
這些孩子們的身影變換閃現,最終彙聚成了一個孩子的身影。
一個瘦小蒼白的孩子。
他和其他人不同,沒有哭鬨,沒有撓牆。他靜靜地坐在暗處, 靠在牆壁上, 明明瘦弱到脊骨突出, 卻又像一棵樹一樣沉默。
孩子像是幾天沒吃飯了,嘴唇白得乾裂,像是某種皮包骨頭的、死前的景象。他的眼睛卻大大睜著,看著天空,嘴唇慢慢地吮著自己的手指。
“連城月?”
寧明昧看著眼前的小孩,皺眉。但他很快意識到,連城月並不能發現他的存在。
連城月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憤怒,仇恨,恐懼,不安都沒有。寧明昧聽見小黑屋外傳來細微的咒罵聲。聲音渺遠,想必那些人也沒想到連城月能聽到。
“這次又把他關了五天沒進食水,真的可以嗎?”
“誰讓他弄砸了咱們的生意。看他長得細皮嫩肉的,還以為能賣個好價格呢。敬酒不吃吃罰酒,反正彆的孩子也不喜歡他,這次關不老實,還不明白要怎麼裝乖,以後就讓他住在這裡面。”
“……但那個人的死真的是巧合嗎?還有最近院子裡的事,我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那個怪物就覺得毛毛的。你不知道,他有那麼大的力氣……”
“不過連家倒是說,對這個孩子還是感興趣。連家還有一段時間過來……你把這藥拿去給他吃。”
“我?給他?”這是一個旁觀的女聲。
“嗯,他不是最信任你了嗎。還幫你趕走了那幾個搗亂的人。”
寧明昧終於知道連城月在吮什麼了。
他因饑餓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吸自己的血。
即使明知道這是沒用的。
連城月吮著自己的血,面無表情,就像他根本沒聽見外面的談話似的。
終於有人進來,是個看起來很慈和的老婆婆。看起來是給慈幼莊做飯的。
連城月聽她說話,眼睛一眨也不眨,最終,他說:“給我。”
聲音沙啞。
老婆婆說:“好,好。唉,你以後乖一點不行嗎?表現得乖一點,就不會再被關起來了。”
眼見藥丸被連城月服下,那老婆婆臉上慈和的面具一下垮塌,非常驚恐地走了。
寧明昧遙望她離開的背影,又回頭看連城月。
孩子依舊靠在角落,臉上一點沒有一點因遭到背叛而帶來的失落或憤怒。
可寧明昧看見了他捏得越來越緊的拳頭,它暴露了連城月的內心。
“嘁,我還有這個。”他聽見他自言自語。
一點火苗在連城月的掌心裡升起,明明滅滅,卻能照亮他的一切渴望。他凝視著它,因它是唯一他引以為豪的、一定能改變他命運的東西。
我有這個就夠了。
而寧明昧就站在火苗的另一邊,他凝視的方向。
“這是這片建築的記憶。”係統在寧明昧的腦海裡提醒他,“齊免成用了一個法術,使人能看到這裡發生過的事。有點類似你們那裡的側寫模擬。”
寧明昧說:“我穿越過來的時間點,是什麼時候?”
係統問:“什麼什麼時候?”
寧明昧道:“是這一刻嗎。”
連城月困在慈幼莊裡,因“野性難馴”被做幼童販賣生意的莊主們虐待的這一刻。
從對話裡,寧明昧能聽出來,連城月一定不止一次被關在這個房間裡。在來慈幼莊前,連城月也絕不是像現在這樣,如此擅長模仿和偽裝乖巧的模樣。他在慈幼莊中也曾野性難馴,玩弄同伴,直到受到了來自莊主們的毒打。
從此,他變了。
係統說:“是的。按照我最初給你設置的時間點,你會出現在這裡的這一刻——”
寧明昧:“然後一劍掀開屋頂,降臨在他的面前?”
物理從天而降。
……
係統:“你其實不用一劍掀開屋頂的。”
給出回答後,係統才意識到寧明昧給出了一個怎樣詭異的提問。係統睜大了眼睛:“等下,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你在打聽連城月小時候的事?”
俗話說得好,互相了解,是一段良好關係的開始。
係統原本很煩寧明昧不做任務,每天東跑西跑,甚至跟著齊免成。想不到這裡還有意外收獲啊!
“從前,他在我眼裡是個面目模糊的剪影。我隻是用我熟悉的方式來對待他。不過現在,我終於能完全明白他第一次見我時,露出那種眼神的原因了。”寧明昧說,“拳頭握得這麼緊,對自己的能力這麼自信,想要往上爬、讓世界重視自己的決意也是非同尋常的吧?”
係統無視那句“熟悉的方式”,意識到一個超絕妙的可能。它欣喜若狂:“你開始心疼他了?”
開始心疼是好事啊!
眾所周知,所有救贖反派類CP的感情戲都來源於這種名為“心疼”的感情。很快,從心疼開始,寧明昧會對連城月產生更為濃厚的感情。
他厭惡他如今的性格做派,頭疼於他無法改變的惡劣本性,卻又被他的天真熱忱可愛到,又可憐造就現在的他的這段過往。種種複雜的心理交織下……
寧明昧:“我會改造他。”
於是,殫精竭慮,撫平他受傷的內心,帶他看遍各方山水。隻是正邪兩立,連城月終究會走向自己身為天魔碎片的命運,等到那時,寧明昧儘管心中苦痛,卻依舊不得不揮劍……
寧明昧:“我會榨乾的他的利用價值。”
揮劍斷情,狗血誤會,於是它又能賺一票情緒值……等下?
榨乾利用價值??
係統:“然後呢??”
寧明昧:“連城月出走半生,擁有的隻有一套還不清房貸的房子,和永遠也拿不到終身教職的臨時工位置。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350歲時,連城月必然憤而出走,將自己輸送人才到魔界。於是,我既擁有了連城月最具有生產力的青春年華,又可以因他的叛逃作廢他的五險一金、養老保障和醫療保險,以此中飽私囊。同時,連城月擅自違反競業協議跳槽對家公司,我方擁有向他提起訴訟、並在他的組織裡開展龐氏騙局的權力。”
係統:“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吧。”
寧明昧:“嗯哼。”
係統:“你怎麼一點感性的情緒都沒有啊?要知道,我們係統除了改變世界線之外,最重要的KPI之一就是榨取宿主的情緒值……”
寧明昧:“嗯?”
係統:“沒什麼。”
係統迅速轉移了話題,可這次它有點匆匆,又有點心虛。
不知道為什麼,向來擅長偽裝、滴水不漏的係統,總是會在寧明昧面前露出馬腳。
好在寧明昧看起來並沒有把它這話放在心上。
“現在我有90%的把握能夠完全利用他了。現在,我已經提前給他安排好了進組之後的課題,就等著二十年後了。”寧明昧蹲下身來,“你有沒有覺得,我和他之間的感情有了突破性的進展?”
係統:“你……”
它本想吐槽,卻看見寧明昧竟然蹲在了連城月的幻影面前。
於是一下屏住了呼吸。
幼年連城月依舊坐在小黑屋冰冷的一角裡,因吃了藥而昏昏欲睡。他半眯著眼,看著手心裡的火焰,忽明,又忽滅。
悠長孤獨的人生,是它給予他榮耀,給予他野心,給予他傲慢,也給予他堅信自己必然會走出這樣的困苦的孤絕勇氣。
連城月的所有壞的品質,和他所有適合大眾意義上的“好”的品質,都因這種力量而交織在一起。
因此,他注視它,一直注視它。有時候孤注一擲,未嘗不是一種外強中乾。
連城月本人絕不會知道,在那個被他視為人生轉折的小黑屋裡,會有另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倏忽低下身,注視他被視為恥辱的過往。
那是另一個人的一時興起與絕不會宣之於口的心中有感,卻是他絕不會想過的、自己能夠擁有的歲月間的偶然、巧妙與幸運。
“看在你給我通風報信、還被捏碎了脖子的份上。”寧明昧說,“讓我拭目以待吧,連城月。”
他輕輕吹起,在連城月合上眼睛前吹滅他手中的小火。
鏡花水月就在此刻散開了。係統四處張望,比起正在壞心思吹氣的寧明昧,更先一步發現了另一個人。
站在另一側的齊免成。
他佇立在牆邊,看著眼前的寧明昧與連城月的幻影。火苗映照在他漆黑的眼裡,沒人知道此刻的他在想什麼。
可係統發現,向來唇角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齊免成此刻,竟然不笑了。
……
“所以師兄剛才在小黑屋裡施展秘術,是想找到慈幼莊虐待孤兒的證據?”
“是。我已經將此事知會相關人等,會有人來處理此事的。”齊免成說。
兩人坐在一輛馬車上,不過前面拉馬車的不是馬。
而是兩頭驢。
趕驢的人有兩個,一個是飲冰閣符修,另一個還是飲冰閣符修。兩人拿著筆頭抵著頭,不知道在寫些什麼。
“為說起來也真倒黴,這鎮子上買不到馬,隻能買到兩頭驢。”
“這驢跑得也太慢了!我記得之前有個能加快載具速度的符來著,馬上畫完給它整上。”
“這符是給馬用的啊,能給驢用嗎?”
“都有四條腿,都是一個類裡繼承出來的,遷移過去差不多吧……喲,這裡還有一段飛馬功能?加上。”
“飛馬??”
“就是讓馬通過四蹄的運動攪動空氣,然後飛起來走,這樣更快……”
外面符修畫符熱火朝天。寧明昧靠在車內。他說:“想不到師兄還挺有愛心。”
齊免成說:“既然路過了,就沒有坐視不理的道理。”
“哦?”寧明昧說,“師兄身為清極宗掌門做了這件善事,若是讓天下人知道,天下人必將更加擁護師兄的威名。”
“威名就不必了。那些人如此恃強淩弱,令人惡心。”齊免成淡淡道。
他向來溫和沉靜的眼裡,難得地多出了幾分厭惡。
寧明昧這次難得地沒有嘲諷:“師兄說的是。”
驢車不如仙車,一路上磕磕絆絆。寧明昧有點暈車,眼睛盯著對面的齊免成,覺得他有點怪怪的。
英俊沉穩的掌門靠在窗邊,向來溫和的眼眸看著窗外。如今他不說怪話了,眼神於是如一池潭水。
沉而深。
寧明昧看了他一會兒就懶得再看他了。他向後靠,打算趁機補個覺。
“那棟小屋子,那個地方,都給我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我曾去過似的。”齊免成輕聲道,“很奇怪……”
寧明昧說:“師兄你不是齊家大公子嗎,怎麼會去過這種地方。”
齊免成淡淡笑了:“是啊。”
他不再提這些,隻是眉頭仍鎖著。
他看起來的模樣像是——
與其說是這家慈幼莊給了齊免成這樣的感受,不如說,更像是齊免成早就有了某種懷疑。隻是慈幼莊為他驗證了這種懷疑而已。
與此同時,他看著寧明昧。
鐵石心腸的人也有疲憊的時候。更何況寧明昧暈驢。寧明昧正在昏昏欲睡,忽然聽見齊免成說:“師弟,你很喜歡小孩子?”
“嗯?”寧明昧沒反應過來。
齊免成說:“幻境裡,我看見師弟蹲下身,為其中一個小孩吹滅手中火焰……那火焰倒是奇怪,這種術法,我倒是第一次見。”
而且幻境中那孩子,也給齊免成帶來一種相當奇怪的感覺。
寧明昧沒回答第一個問題,他說:“他手中的術法確實是少見……”
等一下。
也就是說,他去燁地帶來的蝴蝶效應,使得清極宗掌門齊免成提前發現了連城月的天資?
再等一下,齊免成來流月湖這邊的目的是什麼來著?
齊免成應該沒有……隨地撿徒弟的愛好吧?
計劃中突然出現了一個變故,寧明昧清醒過來。他推了推眼鏡,道:“不知道師兄……”
驢車外卻傳來異常的響動。
“畫好了!”
“要檢查一下嗎?你記得把‘馬’改成‘驢’了嗎?”
“都差不多,應該沒什麼問題,我現在貼上,讓它起飛。”
半晌,寧明昧忽然覺得身下一陣天翻地覆般的響動。
然後是外面的尖叫聲。
“草,草,這驢!這驢旋轉著脖子飛起來了!!”
“飛得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