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我沒有下葬過)(1 / 1)

這是一面普通的鏡子。伍醫師,又或是巫雲對著它,用手畫下一段術法。在他落下手指之前,寧明昧對係統說:“錄一下。”

寧明昧:“趁著對方還沒注冊IP,先手抄襲,拿下知識版權。”

係統一邊罵一邊開錄了。巫雲畫完術法後,鏡面如水波動。

接著,他從自己的太陽穴間抽出一枚透明的絲線。

巫雲說:“這是千年前留下的一枚神絲。”

人人皆有魂魄,魂魄中有神絲千絲百縷。當初桂若雪從石如琢魂魄裡抽出的、用來煉製七情散的,就是石如琢的一枚神絲。

他將神絲沉入鏡內,鏡中海市蜃樓,如鏡花水月。巫雲說:“請仙長隨我探一絲神識進去,我不擅長講述,就請仙長一起來看好了。”

係統:“沒有風險,你可以和他進去看。”

寧明昧:“這種技術,要是能用來做電影和3A遊戲,比如模擬修仙射擊,該有多掙錢。俗話說得好,遊戲宅的錢最好賺。”

世事變遷,唯有寧明昧初心不改是吧。

寧明昧一枚神識探入,其餘神識依舊能看清自己外面的處境。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略微泛紅的土壤。天空昏暗,是無月之夜。

巫雲說:“這是數千年前的燁地。”

數千年前,也就是第四紀。神女尚未殉天,天門塌陷,各界靈氣稀薄的天地間至暗之時。

風聲很大,將血腥味也吹來。寧明昧記得這時各界在混戰,燁地受妖魔入侵,死傷慘重。每個小村莊都在夜晚戒嚴。

一個雀藍衣服的影子。

雀藍衣服的少年背著弓,行走在深深的叢林間。他應當是夜間巡邏,獵妖歸來,袖口上還沾著血——看來,那必是一場惡戰。

寧明昧見過巫雲穿著同樣的一身衣服。可巫雲這身衣服在他眼裡,遠遠比不上如今在這神絲裡所見的衣服精致。

其實也說不上到底是哪裡更精致、怎麼個精致法。隻是無端地就覺得這身衣服好看。

“這根神絲,屬於一隻大妖。因此,你所見的,就是他眼中所見的。他眼中的巫祝,便是這樣的。”

寧明昧跟隨著大妖的視野,隨著那千年前的巫祝一起回到小黎村。黎村的夜晚不敢點火,怕引來妖魔。大妖卻能夜視,不懼黑暗。

終於,直到那巫祝回到自己的小屋裡後。大妖才回到了山林裡,尋了處空地躺下。

係統看得一頭霧水:“他這是在乾什麼?”

寧明昧忽然明白了——大妖是在護送。

“這是數千年前黎族人的巫祝,他名叫巫雨。大妖和巫雨,是朋友。”巫雲說。

寧明昧:“人和妖是怎麼成為朋友的?”

巫雲說:“不知道。人與人總是有許多相遇的方式的。人與妖也是。”

故事如流水潺潺而動。寧明昧知道那大妖是一隻妖狐,法力高深,極其長生。

巫雲說:“這妖狐原本是妖狐族中一名大將,出手殘忍,後來離開妖狐族。傳說中,這名大妖走遍四海,最終在一個小村落附近落腳後,世上就再也沒了他興風作浪的痕跡。有人猜那小村落裡是否有什麼特彆強大的世外高人,擊敗封印了他。”

但事實上,巫雨是一名很普通的人類巫祝。

巫雨天分甚至不及巫雲。他成為巫祝,隻是因為他是個好人,明明力量很小,付出靈魂作牲的代價也要保護村落。

做巫祝的人,命都不長,更何況是巫雨這樣的普通人。他射出的每一根符文,都帶有他的一點靈魂。

儘管如此,他依舊弱小地、沉默地、溫柔地守護著這片村落。

大妖不知道在暗處看了這弱小的人類多久。如此弱小的人類,即使和妖物戰鬥,從來都是九死一生,可回到村落裡時,卻又總是帶著溫和的笑。

他是如此強大,所以不懼。這人類如此弱小,憑什麼不懼呢?

後來巫雨出去巡邏時,大妖總在暗處看他,再後來,因為某個暴露了蹤跡的契機,他們相識。他們在燁地僻靜的小山穀裡走過春天的花,冬天的雪。漸漸的,越來越多的妖知道此處有大妖存在,他們放棄燁地,從此不敢再來侵擾。

巫雨依舊在山間巡邏。大妖依舊跟著他。

繞來繞去,他們都離不開這個小小地方。卻又走過無數山間歲月。

一人,一妖,本該是殊死的仇敵,卻偏偏在這樣的時代裡成為了彼此隱秘的好友。黎族人也漸漸接受了巫雨與大妖交好的事實。有時候,村民們做了窩頭,也會讓巫雨給大妖帶幾個過去。

若是歲月能一直這樣持續就好了。

係統:……

是很感人的情感故事。可它總覺得寧明昧會很不耐煩……

不耐煩?

係統:?

寧明昧怎麼看起來目光炯炯的,而且還喃喃自語地在記東西?

等下,這反應看起來也不像看見美好愛情故事的反應。

所以寧明昧到底在記什麼啊。

寧明昧說:“巫雨的出生年月日和他們的相逢紀念日記一下。萬一大妖在自己的妖皇陵墓裡有什麼保險箱,是用暗戀的人的生日當密碼呢。”

係統:……

爹的。

巫雲說:“但人總有生老病死,何況巫祝。巫祝在三十五歲那年,已經油儘燈枯。巫術的代價不可逆轉。”

寧明昧:“沒有人研究過,有什麼續命的方法嗎?”

巫雲說:“其實有的。這名妖狐體質特殊。他身為大妖,本來可以把他強行轉化為半妖。隻是巫祝不願意。”

這個好人,如守護村子一般固執的,不願被轉化。

可若是沒有這份固執,他又怎麼會一生如一日地守護在這裡,從來沒有去看過外面的山川呢。

寧明昧道:“其實若是大妖願意強行轉化他,也是可以做到的……大妖用的是自己的骨髓,記下來。”

巫雲說:“是。妖狐多詭詐,這名大妖也不例外。可最終他還是放棄了,他尊重了他的決定,目睹他度過了普通的一生。”

一人在度過自己普通的一生。一隻妖,卻在目睹自己心愛的人慢慢死去。

寧明昧說:“這故事的結局是?”

“結局是,與那塊骨牌有關。你應該已經在秦添的家裡,拿到了那個東西吧。”巫雲語氣平平地說,“巫祝死後,大妖強行帶走了巫祝的骨頭。他說,巫祝生前守護了一輩子村子,沒有看過外面的山川。於是巫祝的親人請求他,讓他把巫祝的骨灰撒在巫祝生前想去的地方。”

“作為帶走巫祝骨頭的代價,他留下了這塊骨牌。這塊骨牌,是他的骨頭的一部分,也是他為自己的陵墓準備好的一半鑰匙。”巫雲說,“因此,這骨牌上也帶著妖狐留下的法術,能夠抵擋妖族的襲擊。”

也最終,成為了黎族被滅族的導火索。

寧明昧說:“秋風秋雨愁煞人。”

寧明昧說:“巫雲現在看起來,已經半瘋了。”

……

百年前巫醫的良藥,救了燁鋒等人,卻沒救得了他自己的命。

寧明昧說:“那魔修不是你殺的嗎?”

寧明昧:“你知道嗎?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斷氣。你的□□死了。第二次,是下葬。”

月桂。

係統說:“打工?”

還真諷刺啊。

“燁鋒他啊……中了我的詛咒。每到下雨天,那隻拉我下山的手臂痛不欲生。我就站在紗簾後看著他……看著他……可沒想到,反而是秦添先來找我了。他從一個魔修身上找到一張藥方,利欲熏心,來問我,能不能幫他做藥。事成後,他給我一成分紅。”巫雲慢慢說,“我說,既然這是救人的藥,我就一成也不要。”

係統說:“唉。”

巫雲:“我沒有下葬過。”

寧明昧:“說話這麼冷酷乾什麼。”

“在火刑架上,是這枚骨牌保了我一條命。我靈魂在燁地飄飄蕩蕩,被魔修捉去,放入這具身體裡。雖然後來蒙人所救,離開了那裡,如今卻是活死人。”巫雲低聲道,“這些事太可笑了,不是嗎?”

如今看來……

如今活在世間的,隻是一個複仇的遊魂。

礦山裡面?

而後,巫雲又補了一句話:“那魔修,其實沒有死。”

“聽,下雨了。”巫雲說。

巫雲久久沒有說話。半晌,他忽然開口道:“寧仙長。我還知道一件事。”

寧明昧又獲得了很多知識。鏡花水月散去,他又看見了巫雲。

旁邊圍觀的係統:……

這話好耳熟,它總感覺很多無限流同事就是這樣蠱惑宿主的。

“原來如此。”寧明昧說,“隻是它最終。”

巫雲自言自語,垂著眼眸,像是瀕死的少年。

係統:“……你都在乾什麼,巫雲是被曝屍荒野的啊。”

那就不是巫雲殺的了。畢竟巫雲現在在喊他的阿娘呢,一般來講,孩子會對活著的媽媽說假話,因為害怕被責罵。

他把頭靠在鏡子上,聲音很柔:“阿娘……阿娘對不起……我沒有殺人,沒有過。我是他的醫師,他的巫祝,當然要給他吃好藥啊。百年前我在救人,如今我也在救人,我一直在為他們製作良藥啊。”

寧明昧蹲下來看他:“你是不是覺得我要殺你?”

巫雲說:“那個被拿走藥方的魔修,不是碰巧途經此地的。他是一名藥修,來這裡,是為了尋找神山中的一棵廣寒月桂。廣寒月桂,若是吃下花瓣,可修為大增……”

巫雲的眼睫動了動。寧明昧說:“有的人已死,可他還活著。有的人活著,但他已經死了——比如房間裡面那個。”

寧明昧知道,他早就預料到了自己被人發現的這一刻。或許巫雲早就知道,自己不會活太久了。

依舊是蒼白的少年的臉,隻是原本屬於他自己的身體已然灰飛煙滅。

大妖為妖,該殺人的,救黎族人活。

寧明昧說:“你給他乾活,還一成分紅都不要。你真是個好人啊。”

聽到那句“好人”,巫雲竟然笑了。笑容在他臉上如冰雪消融,係統卻不忍直視。

寧明昧推了推眼鏡:“還有力氣反駁我,還不算太糟。像巫雲這樣的複仇者罪犯,其情可堪,其罪難免。比起在外面被殺,更適合被帶回清極宗思過崖。”

寧明昧繼續:“那第三次死亡,就是被所有人遺忘。就像你是黎族最後的那個人,黎族那些草長鶯飛的春天,那些潺潺流動的河水,還有你的族人,都在你的心中活著。而如今,你告訴了我他們的事,他們也在我的心中活著。”

“好人?是好人。我把藥做出來,我什麼都沒做,秦添自己想到弄死燁地的辦法了。無所謂,在那之後,他要做什麼都與我無關。”巫雲慢慢說,“我隻把藥給燁鋒吃。四百年前,他們對黎族人棄若敝履。救他們的巫醫,被他們活生生燒死在火刑架上……如今,我看著燁鋒趴在地上,痛苦翻滾,哪裡都去不了,哪裡都離不開我,嗬嗬……嗬嗬……”

死在誰的劍下,對於他來說,都無所謂。

可沒有孩子會對死去的媽媽說假話的。

是啊,這塊骨牌在千年後的妖族亂軍之中,的確保護了巫雲的平安。若是按照大妖的設想,或許它也會作為一件信物,庇護黎族人的平安。

“秦添一天沒有來找我,我已經猜到了——仙長你找到真相了吧?”巫雲像是很累了,他在鏡子邊上坐下來,頭歪著,靠在鏡框上,“沒錯。燁地是我想辦法混進來的,我在燁鋒的身邊待著,每天每夜,都在想用什麼樣的方式,才能讓他不得好死……”

鏡花水月快到尾聲,寧明昧卻又注意到一個東西:每過五年,巫雨都會去一趟神山(礦山)裡,說是要加固封印。大妖這時總會在外面乖乖地等他。

巫雲此刻理解的“好人”肯定和寧明昧口中“好人”的定義完全不一樣。

“不。”巫雲慢慢地說,“是在神山裡。”

礦山裡的封印。

……係統好冤。

寧明昧:“你們在山裡面種月桂樹乾什麼?”

這不是上古十大神木之一嗎!!

可最終,它卻成了蔣副將指責巫雲為妖族臥底的借口。

寧明昧說:“想要知道生命的意義嗎?想要真正的活著嗎?”

巫雲說:“不知道。”

寧明昧:“神山中的月桂在什麼地方,山上?”

巫雲隻看了他一眼。

那時妖魔交戰,巫雲身為人族的巫祝,卻被魔修捉去,想來也不會怎麼好過。

寧明昧:“什麼?”

燁城人為人,該互相庇護的,要黎族人死。

確實,按理來說,稀有的放射性元素的分布應該極其零散,不會如此集中。寧明昧一開始隻以為,這是修仙界的特色。

巫雲:……

“阿娘……”

難道礦山裡除了放射性元素,還有彆的東西?

寧明昧說:“不過我覺得他還有一點活下去的潛力,比如……”

百年後,巫醫製作出的仍是“良藥”,卻因人性的貪婪,變成了毒藥。

巫雲說:“月桂樹下,封印著……”

他看著自己的手:“可阿娘說過,巫祝的手,巫祝的法術,不是用來殺人的。”

也就是說,這塊骨牌在危急時刻,可以做黎族人的護身符。

窗外大雨傾盆而下。

係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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