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扶搖(54)
顧玉娘追出去, 攔住了馬車:“叔珩……這又是何必?”
桐桐將馬車的簾子撩起來,見她穿著夾襖就從屋裡追出去了,就說她, “回去用飯去吧!我還有事要辦,不能耽擱。”
顧玉娘走過來, “叔珩, 常閣老到底是閣老之身,你以後朝前走,少不得有人扶持……”
桐桐就笑,“玉娘,官場之上,互為臂助, 這不是錯。可互為臂助的前提是各自知道自己的路朝哪兒, 而不是彆人指哪就得往哪……這不一樣。”
顧玉娘愣了一下,深深的看了對方一眼,這才朝後退了一步,“那……告辭了!路上慢些。”
馬車逐漸消失在雪夜裡, 留下深深的車轍逐漸被雪覆蓋。
顧玉娘站在外面良久,整個人凍透了才反應過來, 拍打了身上的雪折返回去。
鍋裡的白菜煮的已經撈不起來了, 凍豆腐都被煮開了花,鍋裡的湯越來越少, 羅君如站著,常閣老坐在桌前倒是面色平靜。
她默默的站在羅君如邊上,“閣老,林伯爺走了。”
常青蓮喊外面伺候的人,“加湯。”
三鮮的湯加入鍋底, 常青蓮夾了凍豆腐慢慢的吃著,“齊閣老才走,她就來了。齊閣老妥協,同意陛下出閣讀書;可她一來,說的這個事是陛下親政的事……一步到位。這個主意必不就是齊閣老出的。
那就是說,這個想法是她的,她能篤定十五人有八人能同意,可見她是把事做到了前面。今兒一天,你們在歡欣鼓舞,歡喜你們挑起了多大的事端,能叫首輔退一步……可她卻也已經做了這麼多了。可見,當時我選人並沒有選錯。她自來跟你們就不一樣。
但你們也放心,她的路子跟你們不重合。她以武立足,以後也必是武官。女官中武官極其少,要知道,能有一女軍機,這對女官的意義是絕對不一樣的。你們不用管我跟她之間有什麼誤會,隻管論你們的同窗之情就是了。
我們師徒之間,有些誤會和意見相左的情況,也不是什麼大事!自來,我們的意見也很少有統一的。”
羅君如應了一聲‘是’,“可見我們還是平時聯絡溝通的太少了,若是能常坐在一起聊聊,時不時的聚一聚,探討一下朝政,許是就不一樣了。”
常青蓮讚賞的看了對方一眼,然後示意對方,“吃飯!吃了飯早些回去吧。”
本來是一頓慶功宴,最後吃的沒滋沒味的。
兩人從閣老家出來,羅君如看著漫天的雪,再回頭看看踩過的腳印,深吸一口氣,“你……怎麼想的?”
顧玉娘輕笑一聲,“可能……我們注重做官高過做事……所以,跟林叔珩有些格格不入。她是個注重做事的人,又很會做官……我就想著,是不是我錯了。努力的做官沒有不對,但要是兼顧著做事,是不是能更好呢?”
說完,也不坐車,一邊走一邊朝身後的羅君如擺手,“我走著回去……我想自己走走……散散酒氣。”
羅君如站在原地沒動,看著對方的背影站在原地良久良久。
她仰起頭,任由雪花一片一片的落在臉上。雪花化了,臉上冰涼冰涼的,叫她也更加清醒了。
她以為她可以,可總是在最有信心的時候被人兜頭一盆冷水。
我從來也沒弱過,可到了這個權力場才知道,難!太難了。誰不想又能做事又能做官呢?可官都做不了,又有什麼機會去做事?
顧玉娘說的……看似有道理,其實真要去實踐,她就會發現,她的以為……跟現實是相悖的。
隨從問說:“大人,雪更大了,該回了。”
羅君如將身上的衣服緊了緊,“回衙門吧。”
“回衙門?”
“嗯!明兒宮門一開……就要遞牌子進宮,回家太耽擱事了。”
是!
小皇帝一早起來就被告知禮部求見,他皺了皺眉:“又是那個羅君如?”
是!
小皇帝撓頭,“她比朕大兩歲還是三歲?”
老管事隻笑,並不言語。
小皇帝一臉的苦惱:“朕……不到選皇後的年紀。”
“陛下您英俊不凡,常見您的小女娘愛慕……也是有的。”
小皇帝一臉‘你看朕像傻子嗎’的表情,然後抱怨,“傻子才衝著皇後使勁呢!真以為皇後是那麼好做的。真要是做皇後……做的好了是本分,做的不好了,天下人唾棄。
況且,做的好了大家未必認可,做的不好了誰都能指出來。新明皇後……先賢在前比對著,她還能好過祖娘娘去?做的再好無人誇,做的稍有瑕疵朝野儘皆指責聲,有什麼趣兒呢?
這位羅大人看起來挺機靈的,怎麼老做傻事呢?”
老管事越發的笑了,“這說明您真的長大了。”他追著問說,“天不亮,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人家還在外面等著呢。不見嗎?”
小皇帝就往出走,“那就去外面說吧!”那麼低的溫度,她也就沒那麼多的話了。
羅君如披著大紅的大氅,圍著白狐狸尾做的圍脖,笑盈盈的走過來,“見過陛下,陛下早安。”
小皇帝哈著手,原地壓腿,“朕安。禮部又有什麼事呀!朕看禮部這些大臣們很不會辦事,哪有叫女官天不亮就進宮的……很不應該。”
“勞您擔憂!這並非是上官的主意!是臣……臣有急事稟報。”
小皇帝:“……”哪有什麼急事?有急事自有人處理,倒也不用這麼著急告訴我。
羅君如不等小皇帝問她,就將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這事本是臣的主意,臣去看望同窗,恰好見了齊二公子的文章。那文章寫的,著實不像個樣子。明知道李廣田通敵,偏還對其維護有加。這般的家教,可見齊閣老……因此,臣便想著通過這件事逼迫齊閣老同意您出閣讀書。這件事後來與常閣老商議了,她還誇臣辦的好……”
小皇帝慢慢的站端正了,風雪中搖晃的燈籠打下來的光照在此女臉上,忽明忽暗的。
對方的話繼續傳到耳朵裡:“……昨晚,林伯爺駕臨常閣老府,說了一件事……”她又原模原樣的將昨晚的事都說了一遍,“臣一早過來,就是叫您有個心理準備……”
小皇帝的面色越發嚴肅了,他打斷了對方,問說:“其一,輿論!你開了一種處於正邪之間的爭鬥先河。輿論是一種工具,它的不善在於,它總是先傷人,無分對錯。以前,是流言,三姑六婆,左鄰右舍,坊間傳聞……而今,你用報紙!
羅大人,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一個堤壩。你開了一道口子,緊跟著便可能洪水泛濫。有人會因此被懲罰,但同樣,也有無辜的人因此而被中傷。針對這種情況,你可有對策應之?朝廷的律法可跟的上這個變故?”
羅君如:“…………臣未曾想過。臣隻是想著陛下出閣……”
“其二……”小皇帝用更大的聲打斷了她,“其二,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呢?告訴朕你為了朕費心思了。那麼敢問,你剛才提到過的每個人,他們是不是都在為朕費心思。可除了你,無一人跟朕邀功……”
“臣不是邀功……”
“那你來的目的是什麼呢?通風報信?還是覺得朕無能到對宮外的事情一無所知?”小皇帝深吸一口氣,“這件事,你提前告知朕……能如何?不告知朕……又能如何?你改變什麼了嗎?除了把你的忠心擺出來叫朕看見以外……你來這一趟目的是什麼?”
“臣……”
小皇帝便笑了,“羅大人,林伯爺坑殺了兩千敵寇,未曾進宮單獨見駕,但朕知她一心為新明,從不曾懷疑。你告訴朕,她也在為朕親政奔走……可其實你不說,她不說,朕也能知道。
當局勢擺在朕的面前,誰出力了,誰是被推著走沒選擇,誰是真心,誰是被脅迫,朕都會知道。功過是非,朕心裡有一杆秤。羅大人,你身為臣子,儘到為人臣的本分即可。朕為君,朕知道自己的職責是什麼。”
羅君如抬起頭,“陛下,臣的初衷與林伯爺的初衷是一樣的。”
“不一樣!”你的初衷是為了你的私心獲取更多的籌碼!而林叔珩的初衷是解決朝中急需解決的問題。看起來好似一樣,你是為了朕出閣,她是為了朕親政,但其實,出發點完全不同。
小皇帝懶的解釋了,他看向對方,“你出宮去吧!若是覺得朕作為君王說的話還得聽,那你就用心看看,看看事情的後續會是什麼樣的。若是覺得傷了自尊,那便不用聽。隻是……你此番作為,朕頗為不喜。”
說完,扭頭走人了。
羅君如隻能看見搖晃的簾子和低頭跟進去的宮侍。
她從皇宮出來,回了禮部,還沒回過神來呢,就聽說宮裡來人了。那個老管事的聲音隔著簾子傳進來:“陛下說了,禮部的宮牌宮裡收了。若有急事,送宮貼。宮牌這東西,你們既然不會用,既然濫用,那便彆用了。”
羅君如頓時臉紅耳赤,宮牌一直是她收著的,也隻她進出宮頻繁。而今,宮牌沒收,這是把笑話鬨大了!
陛下他——一點情面也沒講!
不用出去她都知道,這會子同僚在背後正不知道怎麼笑話她呢。
一時之間,羞惱、氣憤全都湧了過來。她掩面衝出衙門,卻當真不知道該去哪裡。
站在寒冬飛雪的大街上,像是所有的人都在嘲笑她議論她!昨兒還誌得意滿,可隻一晚上的時間,竟是將自己所有的驕傲都剝離,扔在地上任人踐踏!
女官!女官!這便是女官!有為官的榮耀,可也得跟男人一樣承受官場帶來的各種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