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七歲篇 結束(1 / 1)

取信於由香紀不是困難的事。

她在日常的生活中觀察由香紀的行為, 推測她的性格與行為處事。同時,由香紀也能感受到沙耶加不同於同齡孩子的早熟與理智。

這是沙耶加這輩子第一次在現實裡見到母親的模樣。

她看上去很年輕,比照片上年紀要大一點, 但還是很年輕。

二十四五的年紀,比十八歲更成熟,更沉靜, 還是一樣沒有褪色的美麗。

兩雙月亮般的眼睛柔和的望著彼此,由香紀捧住女兒的臉, 親了親她的額頭。

“晚上好,我親愛的。”

“晚上好,媽媽。”沙耶加輕輕摟住摟住她的脖子,依戀的將臉貼在她的胸前。

她們誰都沒有去刻意提及離開或留下的話題,事關此事的選擇已經心知肚明。

由香紀把小女孩抱起來, 放在床上, 然後在沙耶加臥室裡的書櫃上挑挑揀揀,抽出一本繪本來。

年輕的女人的很高興的掀開被子坐在床上,興致勃勃的說:“我們來念個睡前故事怎麼樣?你還在我肚子裡的時候, 我就經常給你講故事。”

“好啊。”沙耶加看了看那本繪本, 是個很熟悉的故事, 叫做《去年的樹》。

這是從沙耶加誕生在這個家裡開始就放在書架上的故事, 她看過很多遍。

故事裡說, 一隻小鳥和一棵樹做了好朋友, 小鳥每天都給樹唱歌。

冬天來了, 小鳥遷徙離去。

春天到了,小鳥去而複返。

可樹不見了。隻有一個孤零零的樹樁留在原地。

於是小鳥找呀找呀,飛過人類製造的工廠,飛到人類的村莊裡去。

樹做成的火柴已經燒儘了, 隻留下他點燃的火焰在油燈裡燃燒。

於是小鳥對火焰唱了最後一首歌,拍拍翅膀飛走了,再也沒回來。

由香紀柔軟的聲音念完這個故事,沙耶加枕在她的腿上,和她一起念出故事的最後一句話。

由香紀撲哧一笑:“很喜歡這個故事嗎?”

“是呀是呀,很喜歡。”沙耶加輕快的說,“我看過好多遍呢。”

這不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完美童話故事,但不知為什麼叫她印象深刻。也許是因為離彆總無法避免,所以隻好放平心態來面對。

由香紀將冰涼的雙手落在女兒的眼睛上,輕聲說:“睡吧。”

沙耶加乖乖的閉上眼睛:“晚安。”

“晚安。”

房間裡的燈被牆上悄然冒出的觸手熄滅,整個臥室陷入一片安寧的黑暗。

沙耶加依偎在由香紀的身邊,緩緩沉入了黑甜的夢鄉。

由香紀在一片黑暗中安靜了很久。她身上屬於咒靈的氣息越發淡了下去,反而更像是人了。

“真是舍不得你呀……”她輕聲自言自語,嘴角彎起一個微笑。

這是一個不算漫長但溫柔的夜晚,天上看不見月亮,好在有閃爍的滿天繁星,靜靜的將星光籠罩在大地上。

在夏油傑的下一次到訪之前,由香紀和女兒談起她父親。

“不用想太多,你還在我肚子裡的時候,我就已經在考慮離婚了。”年輕的女人和七年前的模樣沒有分彆,她靠牆坐在院子裡,在盛開的紫藤花旁微笑。

沙耶加發出驚歎般的聲音:“哇!”然後說,“他對你不好嗎?”

“倒也談不上。”由香紀想了想,如實回答,“隻是我花了好幾年才意識到,婚姻並不是我所追求的東西。”

由香紀擁有足以自豪的學曆。她畢業於東京大學,學的文學,有一顆熱愛文字的心。

雖然父母離異,但日子過的也不算糟糕。按部就班的念完了學,還沒來得及一展抱負,就被父親奪命連環call的催婚。

“肆意揮霍年少的青春,念完大學後就墮落成不再有激情的社畜。工作,結婚,生小孩,然後死。”由香紀托著腮,“世俗和傳統都要求我們這麼做,我也確實聽從了這樣的規訓。”

不知所蹤的五十嵐先生表面上看起來是個正常且不錯的人,皮相和身高都看得過去,性格溫吞,工作也足夠體面。

這在由香紀的父親眼中是個很好的女婿人選。

由香紀不討厭五十嵐,但也談不上多麼愛他。

這僅僅是對於人生、對於父親的一種屈服。父親認為這是正確,於是尚處於迷茫期的由香紀順從了這種“正確”。

但結婚後的生活很快就讓她感到無所適從,不是說五十嵐在日常生活中有什麼問題,而是她從內心對自己產生了困惑。

我要這樣度過自己的一生嗎?

她想。

我要成為世人眼裡標準的妻子,順從的女人,然後變成人海中平庸的一個人嗎?

我最初想要成為這樣的人嗎?

一切的醒悟隻需要一個瞬間而已,也許夜晚在家的一個轉身,她就明白了自己內心的渴望。

她渴望的是無邊的天空,與盛大的世界。

“那時候,你已經在我肚子裡安家很久,七八個月大啦。”由香紀眼睛彎彎的揉揉女兒的臉,“但我已經打定主意,生下孩子就離婚。我想去考一個碩士學位,到國外求學。”

撿起自己對知識的渴求,和夢中的未來。不算晚,還來得及。

“我想要成為自由的人,我希望我的小孩也可以順從自己的心意做出選擇。”

“可是你生病了。”沙耶加有點悶悶不樂的說。

然後由香紀就死去了,她心中期盼的未來永遠無法到來。

“不,我沒有生病。”由香紀平靜的告訴她,“我是被咒靈襲擊而死的。”

島國每年有很多人這樣死。

“沙耶加,我的小女孩。”由香紀將她摟在懷裡,溫聲說,“生活總是充滿了意外的,太過突然,讓人無法做足準備,隻好接受現實。”

“你父親也許正是因此不告而彆。你那時候剛出生,太脆弱了,稍微不小心就會死,因此我留了下來。”她撫摸著女兒的長發,“我想告訴你的是,如果有一天你父親回來,你不必強迫自己原諒他。”

“也許這件事給了他很大打擊,但你並不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他將你拋棄是既定事實。既然他沒有來愛你,你也不必愛他。”

也許這話稍顯冷酷無情,不符合世俗常規的觀念。

但由香紀向來如此。血脈的聯係不能讓愛無中生有,有付出才有反饋。

如果什麼都沒有付出的人,到最後突然冒出來,以“不善言辭”“不善表達”的名義強行扯一點感情出來並要求回報,這在由香紀眼裡和耍無賴沒有區彆。

沙耶加把臉埋在她懷裡,發出一聲悶悶的聲音:

“我記住了。”

老實說,沙耶加對親爹確實沒啥感情。就像由香紀說的,她無法憑空去愛一個連長相都不記得的人。

親爹和親媽好像都不是愛拍照的類型,所以家裡也找不出什麼照片。這很正常,沙耶加也不是愛拍照的人。

她曾經是,但後來發覺自己拍的照片從來不會去翻看,於是她不是了。

所以由香紀的話她是聽進去了的。這種理念並不符合當下的價值觀,但沙耶加就比較無所謂。

畢竟她上輩子也是這麼乾的,兩輩子單親家庭也過的很快樂。

人們的傳統觀念總認為一個家庭裡一定要有一個母親和一個父親,父親承擔外出工作養家的職責,母親承擔照顧家庭和孩子的職責。

這種刻板印象充斥在社會裡,人們理所當然的認為這是“正確”,並對不符合“標準”的家庭品頭論足,哀歎著真是不幸啊。

沙耶加討厭這種哀歎。他們意識不到這隻是一種自以為是的指指點點,沒有禮貌而且讓人非常不快。

仿佛隻有符合他們標準的樣子才是幸福,但是幸福怎麼會有標準呢?

她的母親堅韌而包容,給予孩子足夠的愛和充足的底氣,沙耶加從不懷疑母親的愛,也從不懷疑自己愛著母親。這不屬於不幸的範疇。

她感到幸福,兩輩子都是如此,這就足夠了。

母女兩個接下來的幾天度過的非常愉快,由香紀經常跑到隔壁串門。一開始伏黑惠還嚇了一跳,好在沙耶加立刻意識到什麼,狂奔過來證明這是由香紀。

“那時候多虧你媽媽照顧。”由香紀對伏黑惠說,“她總幫我帶照顧小女孩要用到的東西。”

伏黑惠輕輕“啊”了一聲,有點無措:“這樣啊。”

由香紀伸手往他頭上一頓亂揉,然後很開心的去和津美紀交流。

津美紀看不到她,但是兩個人可以互相摸摸彼此的臉,然後用文字來表達。很投契。

這對姐弟對由香紀突然改變的形態和驟然清晰的理智記憶都感到驚訝,但很快就無聲的意識到了一些事。

有些東西並不需要特意說來,心裡就已經知道了。

由香紀和津美紀在紙上談話,交流的不亦樂乎的時候,伏黑惠坐在沙發上,側頭去看淡定看書的沙耶加。

《小王子》的故事經久不衰,但要沙耶加來說,這本書裡的隱喻太多。比起小孩子,其實更適合大人讀一讀。

“你和夏油先生說你會考慮,是考慮這件事嗎?”

“嗯。”沙耶加依舊在看書,頭也不抬,“這不是難做決定的事。”

她從前對很多事情都不知道,現在知道了,自然也可以放開手,解開她的牽掛。

沙耶加不打算困住任何人,由香紀理當有選擇自由和解脫的權力。從前她留下,隻因為一個嬰兒沒辦法靠自己活下去,現在沙耶加可以自己活的很好,那麼她歸去也無需傷感。

三天後出任務的夏油傑路過埼玉,照舊帶著一堆很合沙耶加口味的零食上門。

由香紀在聽到門鈴聲之後去開了門,那扇門靜悄悄的打開,無聲無息的掠過十數年的光陰流轉。

夏油傑提著零食,看到她的模樣,有些愣住了。

那是僅僅一瞬間的恍惚,好像什麼都還沒有發生,但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沙耶加從由香紀身後探出頭,笑了笑:“你好,夏油先生。”

於是夏油傑回過神來,也微笑起來:“你好,沙耶加。”

“由香紀姐……好久不見。”

“確實很久了。”由香紀煞有介事的點頭,把零食接過來又遞給沙耶加,“進來吧。”

給夏油傑到了茶之後,沙耶加就主動上樓去看書。這對忘年交很多年沒有敘舊了,也要聊一些往事。

由香紀在打量夏油傑。

上一次見面其實不遠,就在幾天前而已。認真算起來久彆重逢其實是這人打碎她女兒臥室窗戶的那一晚。

不算太愉快,咒靈期間神智不夠清醒,隻能做簡單的交流,也沒有認出彼此。

現在就大為不同了。仔細看看,當年的小蘿卜頭已經抽條長大了,這個身高放在成年人裡也毫不遜色。

明明還是個少年,卻已經擁有了很強的實力,可以保護他人了。

夏油傑也在打量由香紀。

多年不見,是真的多年不見了。

但由香紀現在的模樣,和他記憶中的樣子十分接近。

年輕,美麗,舉手投足之間是自信和從容,眉宇間的溫柔直到今日也沒有褪去。

夏油傑輕歎了一聲:“做好決定了嗎?”

由香紀有些好笑:“不是你勸說了沙耶加嗎?”

“話是這樣說啦……看到你現在的樣子,還是很感慨。”

“沙耶加是個好孩子,她的心裡有打算。”由香紀的眼波變的很溫柔。

“你現在是真的長大啦。沒想到一晃眼,已經比我高很多了。”

夏油傑抓了抓後頸的頭發,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

“謝謝你。”由香紀輕聲說。

夏油傑想了想,“我也應該謝謝你。”

“說實話,我小時候那段時間,過的確實挺糟糕的。”

因為術式的覺醒,以至於眼中的怪物變多。

“你是第一個相信我的人,還開導了我很多話。我一直覺得,如果沒有你的話,我可能不會像現在那麼好。”

“哎呀,那我還真是受寵若驚。”由香紀眉眼舒展,“主要是我這個人的世界觀不太堅定,對很多事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由香紀回想了一下那段時光,覺得自己也沒做很多事。

尊重小孩和他說出的話,相信他眼中的世界,陪他玩。

大概就這些。

“對我來說就是大救星了。”夏油傑像隻小狐狸一般的笑著。

由香紀從前看他笑就有這種感覺。可愛的小孩笑起來像隻狐狸崽崽,長大的孩子笑起來依然很可愛。

夏油傑想了想,還是決定告訴她:“我希望能收養沙耶加。”

由香紀有點驚訝的眨了眨眼。

“她有成為咒術師的天賦,而且已經把自己的術式摸的七七八八了。”

這事由香紀知道。事實上她懷疑自己那已經失去音信很久的丈夫,也擁有這種天賦。

仔細想來他們這對夫妻還真是不怎麼了解對方,搭夥過日子的目的性更強一些。

“咒術界現在……不太穩定。”夏油傑含蓄的對自己和摯友掀起的改革做了一個概括,“我怕出什麼意外。無論她以後乾不乾這個工作,多了解一些有關咒術的東西,總是好的。”

“我在此之前就已經收養了一對有天賦的雙胞胎女孩,她們都是好孩子,也許和沙耶加會有共同語言。”

由香紀認真的看了他一會兒,半晌說:“已經長成可靠的大人了啊,傑。”

小朋友因為被同齡小孩孤立,要哭不哭的癟著嘴,眼睛紅紅的樣子……原來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由香紀攤開手:“但這件事要你自己去和沙耶加說哦,我不替她做決定的。”

不過,她猜想沙耶加會同意的。

“不過,”由香紀笑起來,那雙明亮的眼睛熠熠生輝,“還是要謝謝你,這麼照顧沙耶加。”

“向大人求助是小孩子的特權嘛……這還是你說的。”夏油傑把手放在膝蓋上,笑眯眯的,“雖然這個小孩可能不太擅長這個,但我可以主動一點。”

夏油傑果然在離去之前從沙耶加那裡得到了答應的答複。他身為特級咒術師,任務多人又忙,坐了一會兒就告了辭。

還有任務沒有解決。

由香紀送他到院子外。夏油傑走出幾步,回過頭,看到她站在布滿紫藤花的圍牆邊,有些虛無縹緲。

由香紀身上屬於咒力的氣息已經淡的幾不可聞,幾乎像是一個人類了。

她就站在她期望的圍牆邊,與開的茂盛繁複的紫藤花相映襯著。夏油傑看著她的身影,知道這真的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他有點惆悵,還有其他更複雜的滋味,難以分辨。永彆之後再也不能跨越生死。

“彆太難過,傑。”由香紀歪了歪頭,長長的發絲微微搖晃,“離彆是人生的必修課,釋懷也是。”

“我會的。由香紀姐姐。”夏油傑回答說。

他最後看了她一眼,想要將這風華正茂的模樣牢牢記住。

然後他說再見,轉身離去,沒有再回頭。

夜幕無聲的降臨。

沙耶加知道這是最後一個晚上。她洗完澡,吹了頭發,乖乖的坐在床上。

“可以再講一個故事嗎?”

沙耶加握住由香紀柔軟冰涼的手指,這樣說。

“你想聽什麼?”由香紀柔聲問她。

沙耶加仔細想了想,說:“我還想聽《去年的樹》。”

於是由香紀就把那本讀過的繪本抽出來,將沙耶加抱在懷裡,一字一句的念這個故事。

“一隻小鳥和一棵樹是好朋友……”

這是一個和往常彆無二致的寧靜夜晚,沒有任何人來打破它。時間無聲而靜謐的流淌,沙耶加在母親的懷中沉沉睡去。

小鳥唱完了最後一首歌,拍著翅膀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