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1 / 1)

萬人嫌落水後 今州 17725 字 6個月前

下午,顧瑾玉把顧小燈送回了張等晴那,腳下有些飄飄乎,一路都克製著雀躍。折回軍衙時,顧平瀚剛好從私獄那回來,見了他就屏退其他人,說了會軍務,以及方才在關雲霽那的新情況,而後面無表情地屈指敲敲桌面:“你和小燈在私獄出口說的話,我聽見了。”

顧瑾玉這才抬眼看他,依舊沉默寡言,隻用眼神示意便宜哥有話直說。他少年時還不是啞巴性子,這些年越位高權重越懶得說話,前陣子因蠱而失聲的時候,除了在顧小燈面前難受,在他人面前反倒覺得啞得爽快。

方才顧小燈在昏暗的地下貼著他的耳朵問,等此間事了,要不要和他一起回家去睡大覺,睡無窮無儘,無所事事,無拘無束的大覺。

顧瑾玉一想到這,四肢百骸的血就像是沸騰起來,咕嚕咕嚕滾著泡泡。

他當然是應了好。也許他一直在等著這邀請,等到自己都忘了。這話由顧小燈來說,隻是更讓他義無反顧。

顧平瀚又敲了敲桌面:“他的家在江湖山野,你不是。”

他的聲調毫無起伏,繃緊的警惕卻是掩藏不住。他不管顧小燈是出於什麼原因過去和關雲霽見面,他本來就是個奇怪的變數,他願意去見關雲霽是好事,但後面和顧瑾玉說的話便不好了。

顧小燈的家是江湖夜雨燈,是采菊東籬下,是四時逢酒醉,總之和長洛無關。

顧平瀚沒法直說,他總記得顧瑾玉十三歲的時候就想帶著一匹馬跑出顧家的轄地,當年他把他抓了回來,然而倘若現在有同樣的事重現,他已經沒有這等能力了。

他完全可以接受顧小燈和顧氏切割,但顧瑾玉不能,即便後者跟顧氏一點血緣也沒有。

顧瑾玉沒搭理他,情緒不動聲色,翻著桌案上的文書,狗爪刨地一樣刨了幾份棘手的軍務出來,按到顧平瀚眼前示意他去搞定。

顧平瀚拿起來一看,臉色頓時像生咽了魔鬼椒一樣,如哽在喉。

顧瑾玉從格子裡掏出鐵製的新手套戴好,以掩蓋黑色的指甲,隨即拿起桌角堆著的一疊請柬往外走:“過六天就是初七,那天我休沐。我下午還有十一個私宴,有一個梁鄴城來的官紳混在裡面,我去會會。”

“休沐?你跑南境耽誤了多少事,還想休沐?”

“我有老婆,當然要過七夕。”顧瑾玉的步伐都驕傲起來,把顧平瀚噎得氣壓驟低。

出了門,顧玉就把手裡的請柬遞給隨從的下屬,一口氣不歇地朝馬廄走去,花燼剛在簷下打了個盹,睜眼便振翅飛來停他肩上,鷹腦袋二百七十度轉彎,目光炯炯地盯著顧平瀚

兩人的坐騎都是通人性的千裡馬,顧瑾玉來到幾乎跟他一塊長大的北望馬面前,無視顧平瀚的怨氣,溫和地撫摸北望的馬鬃。

顧平瀚無話可說,冷著臉牽出坐騎,誰知剛上馬,一側的顧瑾玉驟然發作,一腳踹了過來,坐騎“籲”了一大聲,受驚地亂蹬亂跳跑出去。

“顧四!”

平瀚拳頭硬了,勒緊疆繩剛控好馬,顧瑾玉已經離弦一樣沒影了,隻有遠處傳來北望的噠噠聲。

他忍了又忍,馬下的下屬們面面相覷,開解道:“將軍,王爺跟您開玩笑吧,您二位手足情深,可堪兄弟楷模。”

顧平瀚的臉色冷得一言難儘,隻能在心裡毫無形象地大罵:“神經!”

*

翌日,顧小燈和張等晴約好一塊出去遊玩,一覺起來,張等晴比他還迫不及待。

顧小燈還睡眼惺忪就被他哥拉起來洗臉,昨晚顧瑾玉忙到半夜才回來,那時他早睡下了,沒精力同他說話,但顧瑾玉躁動個沒完,啃了他半宿,他隻得找出止咬器扣他臉上,兩人這才依偎著睡了個囫圇覺。

起身時他摸了摸枕畔,被窩已經涼透了,他那大狗晚睡早起,這回不知道忙了多久。

張等晴拿著毛巾擦擦顧小燈還帶著起床氣的臉,仿佛像是回到了小時候。想當年他們一家三口剛從千機樓逃出來時,顧小燈氣若遊絲,一天能睡八個時辰,又瘦小又虛弱,那時張等晴給他洗把臉都怕把他搓碎了。

他正百感交集,毛巾碰到顧小燈的後頸,他弟忽然一激靈縮後頸,眼睛濕潤了些,像是吃痛。張等晴覺得不對,扒拉他後領子一看,隻見顧小燈從後頸到後背的地方布滿了細碎的紅痕。

他大驚失色,趕忙去扣顧小燈的脈象:“怎麼回事,你這是得什麼濕疹了嗎?怎麼會這麼突然?”

顧小燈的瞌睡蟲消失乾淨,甩甩腦袋解釋起來:“不是的哥,沒病,你不用擔心,我後背是有痕跡嗎?沒事,顧瑾玉親的。”

張等晴:“……!”

更擔心了好不好!!

顧小燈揉完眼睛抬頭,見他哥一臉雷公氣色,又驚又怕又憂愁又生氣的,一下子猜到他在想什麼,便拉住他的手笑著寬慰:“他真不會亂來的,我這會身體不好呢,他怎麼可能霸王硬上弓?頂多就是像狗咬骨頭磨磨牙一樣,白天忙完晚上回來,磨兩下牙排解下壓力就休息了,真的,他很有邊界的。”

張等晴平時話嘮得沒邊,這會支支吾吾地說不完話,一張臉的表情卻是精彩紛呈,時而鐵青時而發紅。

兩人一個讀哥機一個讀弟機,不用張嘴顧小燈都能看出他的意思,坦坦蕩蕩地笑著說道:“我不會難受,他親我的時候我也覺得挺舒服的,哥你知道我的,我喜歡跟人親昵。啊,也不用擔心擦槍走火,不會的,要是沒定力,談什麼情說什麼愛啊,他都那位置了,真要貪圖原始的肉/欲之歡,早八百年就去胡鬨了。”

顧小燈嘰裡咕嚕地邊說邊選衣服,顧瑾玉知道他今天要出去,清晨起來順帶著給他找好了宜出行的衣物,折了四套放在床頭。

顧家的審美一直樸實低調,顧小燈也不太喜歡過於奢靡精致的,穿得合身舒服就夠了,扒拉扒拉就拿了身淺青色的衣服。

張等晴難得卡住,半晌接不上話來,憋了小半天,從醫者的角度說了他的病例庫:“你……到底還小,床笫之間的事不必過早接

觸,哥這些年問診見過的傷患不少,見過一些因分桃之好而傷痕累累的病人,這個……”

顧小燈在這事上顯露出他哥望塵莫及的理論經驗,他淡定自若且自信滿滿:“放心吧哥,我學了幾年有關房中術的知識,敦倫乃合乎天地道法的性禮,真實操起來我不會讓自己吃虧的。”

相比於他的淡定,張等晴悚然大駭:“顧家教你幾年這個?!”

顧小燈見他哥嚇得不清,便順順他後背,好笑地解釋了一通:“不是單學這個,聖賢書六藝文武都有,私下還有自讀醫書,不過都是自己瞎琢磨的,不成體係。”

張等晴之前聽他的長洛往事多是表面經曆,神醫穀的人不拘情愛,他自己光棍到這時,許多情理潛意識忽略了。現在想起之前聽到的他弟和蘇家混賬好了幾年的傳聞,頓時心疼得厲害。

顧小燈這會說起往事都是一副坦然恣意的樣子,打著哈欠整理好衣著,束好高馬尾,精神得像隻小狗:“出去玩!”

張等晴的心情稍霽,也振臂呼應:“走!”

*

眼下非盛夏卻酷暑,兄弟倆戴著鬥笠遮陽,一大一小勾肩搭背,小的牽著小毛驢,還約上了吳嗔,大的喊了神醫穀中的好友方井,興衝衝地相約出了門去。

便衣的暗衛在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張等晴一出門就感覺到了暗中的注視,很是不以為然。他自己就是自小習武,如今醫武雙修,乃是精通拳腳的悍醫。

他的好友方井更不用說,醫書差些,但武功在他之上,使得一口好刀,神醫穀中十大高手之一。至於吳嗔,不提其蠱師的能耐,光看步法和細聽氣息都知道他是個武藝高強的,到底是霜刃閣門中的弟子。

顧小燈是四人當中唯一不會武功的,個子又小,身體又帶著點病,走不到一會兒L就喘氣,但心情是最好的。

出府時他牽了頭小毛驢,背了個零食兜子,走累就坐小毛驢背上,喂它吃東西,當初他在長洛東區也是這樣遊玩,如今不是孤身一人了。

晉國百城當中沒有哪一座城池能比長洛還要繁盛,西平城連長洛的郊區都比不得,但建築頗具特色。

南安城的房屋四方低矮,城牆高聳,整個城宛如一個巨大的甕,西平城的建築相反,城牆沒有過分巍峨,民宅較高,多彎曲的高牆和飛簷。據說是因為西境又旱又熱,民牆建高可以防止走火時火勢蔓延,那些高牆的彎曲弧度並不規則,信筆勾勒一樣,且塗彩描畫,很是漂亮有趣。

西平城裡的房屋看著密集,走在街道上的人卻不是很多,店鋪攤販少,看著有些蕭條。

顧小燈骨子裡喜歡熱鬨,走了半天,左顧右盼看不到多少人,便轉頭去問張等晴:“哥,城裡的人大多以什麼活計為生啊?”

“種地為主,種各種東西,也有以河為生的,但地是必不可少的。”張等晴摸摸他頭上的鬥笠,“是不是看著街道上人少,覺得有些冷清?這裡的商行比長洛肯定少得多,現在這時間,城中人大多正在地裡忙活,街道上自然蕭條

了,等到一些慶典時日到,這個地方就熱鬨得不行了。”

“七月七算嗎?”

“這隻是尋常節日,雖然也熱鬨,但真喧嘩的另有節慶。”張等晴比劃,“西境信神奉祖的風氣濃,等到一些神祖的誕辰,整片西境都會沸騰起來。”

一旁的吳嗔插嘴閒聊:“異國詭道濃,還有梁鄴城那個遺患城,自然是片奇葩地。”

張等晴知道他是霜刃閣的,肯定知道許多晉國曆史的遺癰,私心感興趣,看街道上寥落,就搭腔道:“就因為有那千機樓?”

“那是異疆降國的遺留勢力鼓搗出來的,假托江湖之名,底子還是為政相乾。但梁鄴城之所以是遺患,不隻有百年前降國的叛黨作祟,主要還是晉國自己的問題。”

吳嗔打開話匣:“當初晉國有龐大的七個大世家,沒殺完的逃到了這邊來,煦光帝和獅心後在位時他們不敢冒頭,潛伏到帝後逝世後就發作,那時晉國中樞改製改麻了,騰不出多餘力氣來處理地方的末梢,日積月累了幾代,就成現在這副失控的樣子了。”

張等晴和方井第一次聽聞千機樓是百年前的降國搞出來的,方井是個四肢發達腦子簡單的大漢,臉型方方,眼睛倒是長得圓,聞言眼睛瞪得老大。

顧小燈第一眼見這青年就覺得可親面善,邊聽邊看邊樂嗬。

吳嗔說起梁鄴城的來龍去脈:“逃到這裡來的七個世家裡,以梁氏的後人最多,當時梁氏亨達,家族出了一位梁貴妃,生有一皇子封為鄴王,梁鄴城的名字就是他們後來請中樞封名的。”

張等晴詫異:“這麼明顯,中樞當初答應了?不下來徹查整頓嗎?”

“中樞當初殺的人太多了。同期大動乾戈的戰事又多,短短五年間晉國少了兩百萬壯年人。”吳嗔輕描淡寫,“七個世家的本家都在長洛中心,先後被屠戮殆儘,所殺六萬人,整個長洛西區被殺得差不多空了。剩下一些旁支逃到西境,百年前的西境可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當時西北兩境都是出了名的貧瘠荒涼,那些人逃到這裡來是為謀求生路,在中樞眼中是流放與建設,當時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顧小燈想了想:“太平在當代,禍患在後世。當時放任雖然是不得為之,可放手不管,就是預料到遲早會有國中之國的一天。”

吳嗔點點頭:“是這個理。中樞一直有關注著,你看,所以現在時機差不多成熟了,中樞就派兵下來,清剿這地方的遺患高層了。”

張等晴琢磨了好一會:“中樞想讓西境向長洛那邊的生態靠攏嗎?整片西境的信仰凝聚很濃,高層且不說好不好除,就算除了,整片西境的移風易俗絕不簡單——話說有必要除風俗嗎?”

小毛驢走歪了,顧小燈也跟著搖頭晃腦:“有,來了之後就要改製,上層一動,底下千絲萬縷的肯定也會被迫變化。不然中樞怎麼從這片地方收稅利呢?西伐本來就是主要為撿起這個錢袋子嘛。百年凝聚的,這一代自然瓦解不了,中樞肯定會派人在西境駐紮,梁鄴城也好,千機樓也好,要麼是斬

草除根地全部殺之,要麼是取代這裡的頂層官紳,取而代之,內化懷柔。”

吳嗔頷首:“對。”

方井跟風:“牛!”

顧小燈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方井的大圓眼睛,越看越覺得這大漢很有股反差的可愛,笑了又笑。

一行人走街串巷,漫無目的地遊玩,待走到另一條主街的入口處,顧小燈看到了一個既像戲台又似刑場的地方,那大台子三面樹立彩帆,五顏六色地隨風招展。有二十來個人正在上面細致地打掃維護,看著裝不是官府中人,似乎是平民自發為之。

他楞了好一會,突然覺得這地方有些熟悉:“這台子是乾什麼用的呀?”

張等晴答道:“祭壇,也叫祀神所,就是西境人信神奉主的熱鬨地方,每年有十二個必定舉辦的大慶典,每到此時,這種祭壇都是人山人海。”

顧小燈睜大眼睛看了一會,腦殼就覺得隱隱作痛,記憶深處飛快閃過一些抓不住的片段,出於某種本能,他在那些片段破土之前避開,和其他人繼續往前走了。

彩帆被風刮動的聲音在耳後響個不停,顧小燈撫摸小毛驢的手發抖了幾下,一步都沒有回頭。

遊玩到午間,顧小燈的心情總體還是新奇且快樂,顧瑾玉夜間曾和他說過幾次,聲稱這裡到處都是畫。現在他也體悟了,整座西平城裡的建築色彩斑斕,奇形異狀,簡直像一大杆萬花筒。

張等晴見他高興就跟著舒坦,拉著小毛驢到西平城美食最多的街道,想讓他更高興,顧小燈一到地方,抬頭看到街道上的匾額寫著“滾肚子街”四個大字,就笑得不行。

“這是誰起的名字啊,說快了不就是滾犢子嗎!”

其餘三人也跟著笑了。

*

“滾肚子街”的名字雖然俗,卻是西平城裡最繁華富麗的所在,外地來的官紳多有在此街下榻的。長街南北開闊,車馬悠遊,西面一溜的餐館酒樓,笙歌靡舞,東面一排的文雅靜齋,紅窗紫瓦。

顧小燈的眼睛終於被西平城裡過度繁麗的色彩鬨累了,找到了一家顏色最簡單的純色餐館,興衝衝地想進去歇歇眼睛。

張等晴笑他:“你小子是真會挑啊,一眼就看中了這整條長街裡最貴的餐館。”

顧小燈嗷了一聲,用零食操控著小毛驢準備拐彎:“這不能賴我,我隨便選的。”

張等晴把他從小毛驢上薅下來:“走什麼走啊?哥帶你進去宰一頓!”

顧小燈便和小毛驢一起驢叫,幾人大笑不停。

純色餐館對面是純色的雅閣,五樓的褐窗半開著,一個相貌不凡的中年男人把一隻手靠在窗台上,眯著眼含著笑,看著走進餐館的顧小燈一行人,隔著不短的一段距離,他依然把顧小燈頭頂上的鬥笠花紋看得清楚。

“這笑聲我聽過。”男人想了又想,忽而一笑,“像嫂子。”

距離男人七步開外的少年隨從愣住,半晌才回過神來,戰戰兢兢不敢出聲。

男人一直隨和放鬆

地笑著,穿著一身簡練的雲紋黑衣,儀表堂堂,體格高大,雖微有年紀,但眉目周正,頜無須髯,分明是四十多的年紀,卻像是三十出頭的人。

他靠在窗前看顧小燈一行人走進餐館而不見,自言自語:“昨天見的那小子,從頭到腳,跟他娘一點都不像。長相像他爹多一點,性情是誰也不沾邊啊,捉摸不透。早知道把那高家的畜裔一起叫過來了,他應該能給我多一點參考。”

男人邊說邊看著餐館裡的仆役出來牽小毛驢,想到剛才隻聞其聲的少年,越想越感興趣,轉頭對呆立的隨從命令道:“你去打聽一下,剛才騎著毛驢走進對面餐館的小家夥是哪個家裡養的,要是身份不高,抓了一起帶回去。”

少年隨從得令立即下去,將近一個時辰後才回來,跪地彙報,袖口有血漬:“主人,不好抓,那人是西平將軍府裡養的。”

男人挑了眉,遺憾地哦了一聲,面帶關心地打量隨從:“你跟他們交手了?沒受傷吧?”

“沒有,殺了兩個。”

“我當袖口沾的是你自己的血。”男人笑道,“回來時也不知道換身新衣服。”

隨從頓時噤若寒蟬,恨不得將頭埋到地裡去:“奴、奴記住了。”

隨從擔心自己的脖子會被主人擰斷,戰栗著低頭等了一會兒L,沒等到預想當中的懲罰,隻聽到主人咂著嘴:“怎麼就是將軍府的呢?沒聽過顧平瀚家裡養著什麼小家夥啊,你再去查查,看看是不是小錯帶來的。”

隨從如蒙大赦,點著頭連忙退下,誰知剛走到門口,突然聽到主人在背後哎呀了一聲。

“剛才我說漏嘴了,你是不是聽到什麼了?”

少年隨從茫然地轉過頭,剛想說他什麼也不知道,眼前就閃過一道銀光,繼而天旋地轉,視線跳轉到地面。

男人眨眼間就從窗口閃到門口,踢皮球一樣踢著地上的頭顱,把顱腔裡的血漿踢出差不多了,便轉頭叫人:“阿正!”

雅閣內有九轉的長屏風,隨著呼聲,屏風後響起聲音,一個睡眼惺忪二十左右的青年披頭散發地鑽出腦袋來:“父親,有何吩咐?”

男人挖下死去少年的雙眼,笑著朝青年丟過去:“為父送你玩兒L。”

小青年滿臉沒睡醒的迷糊,本能地伸出手,三指準確夾住丟到面前來的一雙眼球。他捏在掌心裡盤了一會,滿意地笑了:“謝謝父親,這雙好。”

男人負手笑咪咪地看了他一會,小青年便沒有回去補覺,把玩著一雙玩具,好奇地看向生父:“父親,您在想什麼?還在想那個顧瑾玉嗎?”

“沒有。”男人搖頭,隨即又踢起地上的頭顱,當踢蹴鞠一樣,“正兒L,你大聲笑一下。”

小青年對一切不明所以的指令良好接受,哈哈笑了好一會,笑完才繼續追問:“爹,怎麼了嗎?”

男人將頭顱踢過去,頭顱將屏風撞倒,露出屏風後的大床光景,枕席上側躺著一個不著一縷的雪白少年,已經沒有氣息。

小青年摸不著

頭腦:“我是笑的不對,還是笑的不好啊?”

“不對也不好。”

“哦。”小青年表情真摯,“那父親眼裡,有笑得對且笑得好的人嗎?我去為您搜羅,禮尚往來。”

男人這才滿意,招他過去,父子一並到窗前:“方才有個騎毛驢的小家夥進了裡面吃飯,聲音清甜,來頭不小,八成是定北王從長洛帶來的,你收拾妥當去幫我把人抓來,要活的,為父再送你一百雙漂亮珠子。”

小青年鄭重其事地點頭:“好的,交給我。”

“雖然我有些急,但你不用急,那小家夥身邊都是武功不錯的。我下午還要再看定北王一趟,你不準再睡了,打起精神來。”

“哦。”小青年用乾淨的左手單手梳攏長發,係成了一束長馬尾,“父親,我不喜歡顧瑾玉。要是我把那會笑的人給您送來了,您能允許我把顧瑾玉殺了嗎?”

“當然不能,也不能討厭他。”男人不大高興地拍了把青年的後心,“你為什麼討厭你哥?”

小青年安靜了片刻,什麼也沒說,隻是一身的戾氣無處掩藏,右手一合攏,新到手的“珍品”便被粉碎了。

對於一個即將跑來奪走自己一切的便宜兄長,怎麼可能不討厭?

*

四街之隔的軍衙裡,顧瑾玉和他的六個副將開了一個時辰的集會。顧平瀚忙碌了一天一夜回來,說是灰頭土臉也不為過,累得面帶菜色,午飯都還沒扒拉上,就被顧瑾玉的下屬沒輕沒重地架去議事堂裡。

“將軍!您的光棍哥回來了!”

顧平瀚累得面無表情,無從訓斥。他始終不明白顧瑾玉的下屬為什麼一個比一個沒規矩,雖然個頂個的能乾,但沒多少尊卑意識,不像是接受過國都禮儀熏陶的。

顧瑾玉正在議事堂裡畫部署的軍事圖,聞言頭也不抬地回道:“我呢?我是什麼?”

架著顧平瀚的兩個下屬和在座的六個副將異口同聲道:“你是名分哥!”

顧瑾玉:“晚上加餐,北境剛送來一批羊,烤了。”

眾人激動得歡呼驢叫,六個副將拍著桌子伴奏,裡裡外外,氣氛好不快活。

顧平瀚:“……”

顧平瀚想擺出定北王兄長兼西境封疆大將軍的譜,但一想到晚上的鮮嫩烤羊也有自己的一份,便把這口氣忍下去了。

八個人坐定,顧瑾玉的軍事圖沒畫完,抽空抬眼看了顧平瀚一下:“這次的集會很重要,你把你心腹也叫來,有些軍務需要和我這邊的兄弟們交接。”

顧平瀚不是第一次聽顧瑾玉口中說出“兄弟”二字,聽一回便覺諷刺一回。

他先反問:“重要到什麼程度?”

顧瑾玉語氣毫無起伏:“我開這個集會,部署的任務是滅城。”

顧平瀚楞了足有五瞬:“滅什麼城?”

“梁鄴城。”

“為什麼?”

“煙毒發源,叛黨肆虐,邪派把持,邪眾無數,養癰遺患,所以

該滅。”顧瑾玉畫完了將近五尺的部署圖,拿起圖釘在了背後的牆壁上,半面牆壁上因此布滿了觸目驚心的毀城紅叉點。

顧平瀚頭頂發冷,在對待西境亂七八糟的軍務上,他一向是偏激的那一派,與西境眾城的保守官吏向來持有不可調和的衝突。但此刻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下意識地想把這多年來與他唱反調的保守派一個個拖過來,讓他們看看長洛下來的定北王才是什麼閻王。

顧瑾玉催他把心腹叫過來,顧平瀚艱難地張了張口:“梁鄴是西境四大城之一,城中有幾十萬定居者,此事再議吧。”

“你想一如先前傳統,召集西境一百三十六個官員再議?”顧瑾玉摘了手套,指甲漆黑的修長五指輕撫佩在腰間的玄漆刀,“不可能,拖不了。”

顧平瀚感到一如煙癮發作一樣的頭疼:“……不召百位官員,也得召梁鄴以外的封疆大臣吧?屠城這等大事,難道能全部由你我顧氏一派的人拍板嗎?”

“我說的是滅城。”

顧平瀚墮到無邊際的心魂一下子被提回來,頓時鬆了一口前所未有的大氣:“所以是隻破不屠?”

顧瑾玉看了他一眼:“我掌的是破軍,怎麼遷掉城中人是你的問題。”

顧平瀚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如果我遷不完?”

“哦。”

顧平瀚突然又不敢吭聲了,絞儘腦汁在想這個“哦”傳出了多少意思。

顧瑾玉人還沒到西境時,就一直在催促他將西境的兵權集合起來,這本來也是他駐紮在西境這麼多年致力的軍製改製,謀的是先集再拆,圖的就是有朝一日一舉瓦解西境亂黨。

想過以暴力殲滅禍國餘孽,但著實沒想過要這麼暴力。

顧平瀚一邊拚命想著舉措,一邊想拖住顧瑾玉的快刀:“等等、等等,你為什麼這麼著急?”

顧瑾玉指腹撫過玄漆二字的刀銘:“再過不久,不出一個月,我會離開西平,會有人請我到梁鄴去。在離開這裡之前,我們把該部署的全部了,西伐本就計劃從梁鄴城開始。”

顧平瀚追問:“你遇到什麼人了?”

顧平瀚懷疑是自己不在的一天之間出了什麼新的變故,顧瑾玉這死衰仔來西平城這麼久,天天都上下左右逢源,突然之間做出這等癲狂部署,他都懷疑他是瘋病發作了,或者是昨天遇到了什麼比他更瘋的牲口。

“是遇到了一些不同以往的大魚。”顧瑾玉忽然笑了,“顧平瀚,你要不要試著改一下名字?改成顧平梁,或者顧平鄴,亦或大氣點,顧平西?”

說著他轉頭問向六個副將:“你們覺得這三個名字哪個更好聽一點?”

結果三個名字剛好每個名字各有兩個支持者,六個副將嘰裡呱啦片刻,目光炯炯地一起看向顧平瀚:“平將軍更喜歡哪個?”

顧平瀚:“……”

他突然有一種錯覺,好像有六隻花燼杵在跟前。

懵了一會兒L之後,他又發現眼前六人的眼神沒有一個有退縮

。顧瑾玉的這些副將們,乃至沒有資格進入議事堂的無數以計的下屬們,幾乎每一個人都相信他的決定。

這些人確實都是海東青。

*

顧瑾玉結束會議之後換了身常服,整理著從少年時一直用到現在的兵器匣,快整理完時,聽到身後有一陣咕咕的聲音。

餓著肚子的顧平瀚過來了,他難得跟他開回玩笑:“我以為是花燼一邊大叫一邊飛過來,你是把花燼生吞進腹中了嗎?”

顧平瀚手裡拎著個簡陋的食盒,著急得還沒打開,隻拿在手裡望盒止餓:“你把話說清楚,你是遇到江湖中的什麼人了嗎?”

顧瑾玉沒有廢話:“昨天赴一個豪紳的宴席,遇到了一個叫姚雲暉的人。人自稱是從梁鄴城來的,約摸四十三四的年歲,身上氣質很奇特,我讓手底下的人去查他,十去三回,身邊很危險,憑著一些蛛絲馬跡能確定人是從千機樓出來的。”

顧平瀚皺眉:“姚雲暉……我對梁鄴城的官紳查了十之八九,沒有查到過姚姓的,除非化了名,你先等著,我去把梁鄴城的名冊拿過來給你,連你都說身邊危險的絕非善茬,先彆著急接觸。”

“我有種直覺,是真名,但多了一個字,不是姚暉,就是雲暉。”顧瑾玉取下玄漆刀擦拭起來,“顧平瀚,你相信世間有基於血緣的羈絆嗎?你第一眼看見小燈的時候,胸腔裡真的沒有湧起過一種血脈相連的直覺嗎?”

顧平瀚沒回答,反問:“你覺得那人是你生父?”

“你先回答我。”

僵持片刻,顧平瀚沒有辦法,隻能沉聲回了有。

他無法形容第一眼看到顧小燈時的詭異觸動,那可能是抗拒不了的血脈同頻,但顧小燈本人……沒有一絲一毫在顧家養出來的影子。

既然是顧家的血脈,有顧家的形,為什麼沒有顧家的神?

他那時不想看這個天降的親弟,視線轉移時,看到了他旁邊的張等晴。

顧瑾玉仔細地擦著玄漆刀,刀身上倒映出了他因情緒激動而忽黑忽紅的眼睛:“我也感覺到了。”

不止姚雲暉,那人身旁還有一個叫姚雲正的青年,這兩個人的長相氣質都和他自己截然不同,但顧瑾玉就是感覺到了,那種他抗拒不了的血脈感應。

彼此身體裡流著一樣的血的感覺非常奇特,他習慣了從記事起就與眾人毫無共情的孤立狀態,忽然從孤島變群島,微妙得讓他徹夜不眠。

顧平瀚很快發現他情緒不對:“你在想什麼?”

顧瑾玉擦著刀,笑了笑:“在想小燈。想和他分享,想聽他開解。”

顧平瀚直覺有些頭皮發麻……不過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太餓了的緣故:“開解什麼?”

“我非常想、非常想殺了他們。”

“……”

“這比當初想殺了父王的感覺還強烈啊。”

“…………”

顧平瀚猛然起身:“我去把小燈帶過來。”

“沒事。”顧瑾玉把刀收了回去,“我自己去找他,我說了隻是想,又不是真動手,你著急什麼?”

顧平瀚手裡的食盒凹了一個小洞,面癱著臉無話可說。

“小燈和張兄在外面遊玩,中午到了滾犢子街吃飯,我下午剛好有人要在那邊約著相見,我順帶去接他即可。”顧瑾玉把刀佩回腰上,眼睛裡雖有血絲,瞳孔卻不再是鮮紅色的了,“對了,麻煩你有空的時候去監督關雲霽的狀態,等他好的差不多,就可以放出來找高鳴乾了。他會答應的,看在小燈落水的仇上,他不會拒絕的。”

顧平瀚隻覺得自己已經要忙成狗了,並且他初七沒有休沐。

“諸事繁雜,時間這麼緊迫,你初七還要休沐嗎?”

“當然。”

顧平瀚又說不出什麼來,隻得挑刺:“那條街叫滾肚子街。”

顧瑾玉又笑:“你不懂。小燈去過那裡,他回來一定會和我笑,說森卿森卿,有一條街叫滾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