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1 / 1)

萬人嫌落水後 今州 18805 字 6個月前

每次來到蘇明雅的竹院,顧小燈都不免大驚小怪,看多少次都覺得奇妙,這地方竟能把風雅超俗和奢靡綺麗結合得通融和諧,這還不過是蘇明雅暫住彆人家裡的小旅舍,不知道蘇明雅自己的家得誇張到什麼地步。

近來盛夏,竹院裡又多修出一路的遮蔭花藤架,顧小燈跟在蘇明雅身後走進去,看著削薄的陽光零碎地灑在蘇明雅身上,顧小燈身量沒有他高,但見他在盛夏酷暑下仍是一副蒼白的病弱模樣,心裡總是翻湧著憐惜。

走進堂屋中,氣溫比外界低了些許,水晶缸裡的水母偶爾遊出輕微的漣漪,蘇明雅更被襯得像是透明了。

仆從伺候蘇明雅去裡屋換衣洗漱,另一個也過來請顧小燈同換,說用膳前應避免身上的塵土汙了飲食,顧小燈頭一次和蘇明雅同桌共食,隻得照著他們的規矩來,禁步連著腰帶一同解下了。

一時又想起昨晚和葛關兩人飲酒的情形,葛東晨自不必說,向來疏朗開闊不拘小節的,關雲霽一個把門戶之見刻在臉上的大少爺也隨意地親自煮酒,這麼一比,他們倒是糙得很,蘇明雅的日子要比他們精細百倍。

仆從不僅給顧小燈換了蘇家的新衣服,還要給他洗手洗臉,他想自己洗,仆從還見了鬼似地望著他,顧小燈隻得乖乖地伸出了手。

折騰完一通才吃上了午飯,顧小燈餓得眼冒綠光,吃相便豪邁了些,他從不挑食,吃得又香又滿足,蘇明雅吃得少,吃完抬眼看他,不多時便出了神。

他這輩子大抵是與藥為伍了,平常吃的多藥膳,多忌口,口舌之欲極寡,周遭人也幾乎都和他一樣,突然出現一個大相徑庭的顧小燈,實在令人側目。

顧小燈是這麼的俗,俗得總能攻擊到這裡的旁人。

蘇明雅看著他專注地埋頭吃完,仆從上前伺候漱口和洗臉,他接過手帕捂在嘴上,大約是吃得飽飽的過於舒服,彎著眉眼好似小醉,一張清透白亮的臉,眼神朦朦朧朧地望過來,驟然綺麗得不像話。

蘇明雅見多了大大小小的形色美人,仍是指尖一動,第一次發現小家夥捂住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唇後有這番模樣,明媚燦爛適合他,楚楚可憐也適配。

他忽然想到,一直以來看到的顧小燈都是笑盈盈的,還沒見過顧小燈哭唧唧的時候。

蘇明雅對自己浮現的一念感到有趣,輕笑了起來。

顧小燈擦完臉精神了起來,方才短暫的迷離神態消失殆儘,嘿嘿一笑,快活非凡:“蘇公子開心什麼呢?”

蘇明雅隻是溫和地笑問:“你不會撐著麼?”

“是有一點。”顧小燈不好意思地刮刮鼻子,“因為頭一次在蘇公子這裡吃飯,太開心了,不知不覺就把肚子吃鼓了,其實我之前不會吃這樣多的。”

“那要起來走動,消消食嗎?”

顧小燈戳戳手指:“蘇公子需不需要午休啊,我賴在這裡會不會打擾到你休息。”

“不會。”蘇明雅和煦道,隨之起身往外走,“午間時分

,我更喜歡去賞玩。小燈,你要隨我一起嗎?”

顧小燈當即站起來,揉著肚子緊巴巴地跟上:“好啊好啊,蘇公子平時都喜歡玩什麼呢?”

早有準備的仆從畢恭畢敬地抱了一個長盒子來,一掀開,蘇明雅便取出袖在裡面的玉簫:“你會吹簫麼?”

“會一點點,樂師有教過我。”

蘇明雅聞言便讓仆從再取了一管過來,將一支管壁細一些的紫竹簫遞給顧小燈。

兩人一起出了堂屋,蘇明雅帶他到了竹院的後院,顧小燈才發現後院還彆有洞天,瀟瀟竹林裡挖了一條圓形溪道,築成活泉和小橋,活泉上蓋了座不小的亭子。

顧小燈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穿過小橋到亭子中落座,猶如置身竹海的懷抱裡,耳邊水聲竹葉聲悠悠交雜,林蔭中清涼,舒服得讓人心曠神怡。

蘇明雅面朝竹林,舉起玉簫橫在唇邊悠悠吹響,顧小燈聽也聽呆了,看也看呆了。

但他很快就覺得不太好,湊近到他身邊去,等他吹完一曲,便仰著頭使勁地瞧著他的臉色。

蘇明雅微微喘息,低頭讓他看仔細:“怎麼了麼?”

他的聲音低沉了一些,聽得顧小燈耳尖一紅,趕緊摸摸後頸,不好意思道:“沒有,我就是想到蘇公子你天生有哮症……你手裡這管蕭內徑大,管壁也厚,吹出來的音色渾厚得多,音量也大,好聽是好聽,但是比較費氣,我怕你吹太久,胸腔憋得慌。”

蘇明雅停頓片刻,輕笑道:“小燈,你總是能為他人著想。”

“也沒有很多人。”顧小燈抬眼仔細地看著他,“蘇公子是特彆的。”

蘇明雅垂眸看他。

“最特彆的。”

蘇明雅:“……”

“哦,我知道了,蘇公子你在自己家裡是不是很少能吹這類管樂啊?”顧小燈湊近了看他,“你家裡人那麼疼你,大概也會管束你吧,現在到了書院裡,你便自由多了,不午休了,跑出來做一些在家裡不太被允許的事情。”

蘇明雅眼中泛起笑意,溫溫柔柔地應了一聲“嗯”:“你倒是敏銳。”

顧小燈被這聲“嗯”晃得心都酥了,心想這是在誇我吧?心裡想著的很快就說出來了,換來蘇明雅又一聲輕笑。

“是,小燈真厲害。”

顧小燈以為自己沒怎麼地,但他幾瞬間就臉紅脖子粗,呆頭呆腦地舉起手裡的紫竹簫:“我也來吹一段!我吹得沒有蘇公子你的好,你要是聽不高興了,就直接拍我腦袋。”

他深吸起一口氣,心裡急迫地想要再討得蘇明雅的一聲誇讚,結果吹出的第一聲就是個破音。蘇明雅面色不改,倒是顧小燈被自己逗笑了,放下紫竹簫朝蘇明雅擺手:“蘇公子,我還是吹彆的給你聽好了!”

說罷他自己興衝衝地出了亭子去,穿林折了新鮮竹葉,一通對折編好,邊吹邊小跑著回來。

蘇明雅看他把紫竹簫彆在腰間,白衣綠葉紅唇,走過來便足夠賞心悅目。

很是理解廣澤書院裡的其他人為何喜歡跟顧小燈作對,那些明面上的欺淩,捉弄,等同於暗地裡湧流的慕色,躁欲。

他和他們不一樣,他覺得自己看顧小燈和看海月水母沒有本質區彆,他賞著他,自當初在一枝落花裡和他初見,他便發現了顧小燈身上濃厚的可供鑒賞之處。

他不在意葛東晨、關雲霽之流怎麼看這個下等的天真尤物,他本就不怎麼把書院裡的人放在眼裡,隻是今天顧瑾玉來了。

顧瑾玉這個同輩之中的佼佼者,蘇明雅自認識他起便不喜歡。

他不喜歡顧瑾玉那雙冷眼,那副表面含笑,實則對一切都飽含漠視與輕蔑的冷漠眼神。

俯視一切的特權理應隻有他蘇明雅能有。

更遑論他們同年而生,自記事起就活在父輩若有似無的比對之下。蘇家門楣高於顧家,蘇家是顧家竭儘全力奔赴的終點,但顧瑾玉的強健是病弱的蘇明雅抵達不了的終點。

顧瑾玉想要什麼都能得到,皇太女鷹犬的位置,顧家世子的特權,未來新朝的領袖,一切未來都在徐徐鋪展。

現在顧瑾玉的未來似乎出現了一個新的誌在必得的東西,這東西的耳朵上甚至烙印了皇家喜好的標誌。

而這小東西此刻就在他面前興致勃勃地吹著竹葉,毫不掩飾地向他示好,請他賞玩。

顧瑾玉是否也像其他人一樣看著顧小燈呢?

如果是,那麼把顧瑾玉中意的東西撥過來,那會是很有趣的事。

“我吹完啦!”顧小燈吹完了鄉間的歡樂小調,開心又悵惘地搓著竹葉,“真好,我在蘇公子這裡也可以做一些不太被允許的事情。”

蘇明雅溫和道:“以後若是你需要避風港,就來這裡找我。”

顧小燈笑意一頓,不合時宜地想起早上奉恩和他說的那一番“向上攀附”“向下滑落”的話,他不應該在蘇明雅的善意裡想到這個的。

他覺得蘇公子是脫俗的世外清貴人,不應該被歸納在尊卑體係中。

他想和蘇公子當朋友,當仙人和慕仙的凡人,不想當攀附與庇護的那等尊卑關係。

顧小燈想通之後笑起來:“書院裡的日子還很長!以後孤單時,我就來找蘇公子串門。”

蘇明雅便輕笑,很有耐心地等待他的下一次到來:“好。”

*

顧小燈一路小跑回自己的屋舍去,他還穿著在蘇明雅那兒換的新白衣,自己那身係了禁步的衣裳就抱在懷裡,沒有禁步他便能痛快地飛奔。

一進屋,奉恩的眼神有些奇怪:“公子,你午膳用了嗎?”

“吃了,吃得很飽。”顧小燈把懷裡衣裳晃晃,“我在蘇公子那邊吃的,他那兒的規矩大,給我換了身衣服,奉恩,你把我這個衣服上的禁步拆下來吧?我下午要上武課的……”

“你在他那兒吃飯?”

身後冷不丁傳來個清冽聲音,顧小燈嚇了一跳,一扭頭,看到顧瑾玉倚在裡屋的門扉,正歪著腦袋看他,及頸的

發梢因風輕晃,和蘇明雅呈現了截然不同的俊美意氣。

顧小燈喜出望外:“哎呀!你怎麼在這!”

不等顧瑾玉開口,他便高興地跑到他跟前去,一張嘴就是劈裡啪啦的廢話:“你沒回西昌園啊?吃飯了嗎?你真會嚇人,上午也是,突然就出現在我背後,對了你在外州的三個月順利嗎?上午聽你講那些軍務政令,聽得我瘮得慌!”

顧瑾玉聽了一會便覺得鬨耳朵,揮手讓奉恩下去,轉身走進裡屋去,靠著窗邊坐下,顧小燈噠噠跟來,衣服都沒放下就坐到他身邊去。

顧瑾玉打斷他的話癆:“聽雲霽說,你昨天被人打了,疼嗎?”

“還好還好。”顧小燈把衣服疊在腿上,笑著背手去摸後背,“說實話這點疼算不得什麼,我天天讓奉恩和奉歡按著拉骨頭,那個鍛體才是真的疼,拉這麼久了我也還是會覺得疼。也許我如今對這類痛感遲鈍了不少,我以前就皮糙肉厚的,現在更結實了。”

“你皮糙肉厚?”

“昂。”顧小燈話題跳躍,並掌比劃自己的額頭,“瑾玉,我們好久沒見了,你看我長高了沒?拉了這麼久的骨頭的!雖然還是沒有你高,但我也竄個了,快點誇我!”

顧瑾玉看了他一會,抬手往他腦袋上一蓋:“是長高了。”

顧小燈心情大好:“我下午上課,你會像上午那樣參與進來嗎?”

“我待會便回西昌園。”顧瑾玉收回手,“父王那邊有事找我。”

顧小燈的笑容就凝固了,先是蔫噠噠的,緊接著又振奮起來:“那我們多聊聊天吧!好久沒見了,我連你去了外州都不知道,這都三個多月了,你在外面過得還好嗎?頭發短了,是作戰時被削短了嗎?”

“……你總在奇怪的地方異常敏銳。”顧瑾玉抬手撥了撥短馬尾的發梢,“當時差點連腦袋都被削了。”

顧小燈目瞪口呆:“這麼凶險!謝天謝地,你腦袋還好好的。”

顧瑾玉沒有解釋削他的是顧平瀚。

他這次到外州,遇上了和顧小燈養父有千絲萬縷關係的江湖人,張等晴被他們帶走了。

而他在那時膽大包天地,試圖離開顧家,回到他原本該回去的江湖。

可惜他此行沒有把放在顧家的千裡馬北望帶去,他騎著一匹普普通通的軍馬,不過跑了三天,它便累死了。

他垂下手,側首看眼睛亮亮的顧小燈,突兀地輕聲問他:“我親娘是什麼樣子的?”

顧小燈眼睛特亮,絲毫不覺得這問題來得無厘頭,隻朝外望了兩眼,接著湊到他耳邊去用氣聲說話:“天爺啊,我等了好久,你終於肯問我有關生身父母的事啦。”

顧瑾玉垂眸輕笑:“你不是把七歲前的記憶都忘光了?”

“去年被關在禁閉室裡時,我在夢裡見到她了。”顧小燈仔細小聲地和他說,“她是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吃貨。我都懷疑她當初會躲到顧家來,可能是因為顧家的飯菜做的太香了,她藏到這裡來,天天順手牽羊

吃好吃的。”

顧瑾玉又笑:“這樣……那我親爹呢?”

“這個我真的不知道了,義父也沒有告訴過我。”顧小燈戳他胳膊,“但是你看你自己長的什麼模樣,盤靚條順的,學什麼都快,乾什麼都有天賦,你親爹肯定是江湖上長得好看又厲害的人,應該不會很難找的。”

“判斷得毫無依據。”顧瑾玉抬腿踩跟前的椅子,手肘擱膝蓋上,有些放浪形骸的模樣,“你父王和母妃都是能人,你不像他們,白沙在涅,與之俱黑,和天生關聯大不到哪裡去,什麼環境才有什麼樣的人物。”

顧小燈福至心靈:“哇,你是不是在外州碰到和我們有千絲萬縷的江湖人了?”

顧瑾玉抬眸看他,想到張等晴被帶走之前的夜談。

【不要告訴小燈說我被帶走了,就說我在顧平瀚的軍營裡參軍,他已經很擔心我了】

【我知道顧家不適合他,可是你看,江湖的恩怨和你們世家的凶險不相上下,我可以回江湖去,小燈不行,他好不容易才從江湖脫身的,他還那麼小,顧家再差也不會比他七歲前待的地方差】

【顧瑾玉,你永遠不知道小燈七歲前過的是什麼日子,就連他自己也忘了,但我和我爹記得,那是我們父子欠他的】

【可是在這世上,欠他最多的是你,也隻能是你】

【你這輩子要做的就是牢牢把握這條偷來的命,不停向上,做到人臣,保護好小燈】

【就算你流著江湖的血脈,江湖也沒有你的一席之地,你和小燈一樣,隻能徘徊在江湖和廟堂的夾縫裡,你在這世上找不到第二個殊途同歸的人了】

【顧瑾玉,沒人能忍受一輩子夾在窄縫裡,你下次再算計小燈時,你掂量掂量】

“顧瑾玉?你說話啊。”顧小燈撞撞他,“碰上什麼江湖的奇人異事了嗎?”

顧瑾玉回過神來,輕笑:“聽到一些傳聞罷了。”

“你心裡憋很久了吧。”顧小燈戳戳他膝蓋,“這些你隻能跟我聊聊了。你要不是這麼忙,我真想跟你聊上三天三夜,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的。”

“那便說些此刻的。過去的更改不了,未來尚有轉圜。”顧瑾玉低頭輕撞他額頭,“在書院裡過得如意嗎?”

“一半一半吧。”顧小燈開心地反撞回去,兩人跟鬥蛐蛐一樣碰頭,他在這孩子氣的親近裡倍感親昵,嘰裡呱啦地和顧瑾玉說自己受的那些氣,內容都幽默起來。

顧瑾玉輕聲道:“這都是必經之路。我昨天讓花燼叼著發簪,你以後可以常戴……”

顧小燈忽然湊到他跟前去,仔細看他臉上的每一處細節:“誒?”

顧瑾玉低頭看他:“嗯?”

顧小燈嚴肅道:“顧森卿,你去皇宮當伴讀,是不是也受欺負了。”

他的語氣沒有半分疑問,總是在一些細節的共情處敏銳得讓人酸澀,臉上掛著一副“他們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幫你罵他們”的幼稚神情。

顧瑾玉靜靜地看著他,

片刻才答話:“那不叫欺負,皇宮裡的一切都是恩賞。”

顧小燈噯了一聲⒏_[]⒏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抬手去拍拍顧瑾玉的腦袋瓜,話癆的人忽然不囉嗦了,便是他也不知道該怎麼用擅長的言語去安慰人了,於是以受害者的共同身份訴諸於觸碰。

顧瑾玉隻是發了會呆,便發現自己被顧小燈稚薄地擁抱住了。

他愣住了,莫名又覺得安心,索性靠在顧小燈肩頭,如張等晴走之前所說的,掂量,反複掂量。

顧小燈拍著他脊背,絮絮叨叨地閒話:“樹杈子,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幫我取山卿的名字呢,有什麼好含義嗎?”

“一己為山,一己為森,就是這樣而已。父王要是給你取名,無非就是那些寄托他願景的附庸俗名,母妃要是給你取名,也不過是遵循上位者喜好的風雅爛名,讓你自己取,你又取不到比小燈更開心的名字,不如我自作主張地給你安個自由點的假名。你不喜歡新名字,不喜歡新身份,怨怪我就夠了。以你現在的尊卑位置,你也隻能怪一怪我,怨恨不了他們。”

顧小燈聽震驚了,扳著顧瑾玉的肩膀直視他:“哇,你還是你嗎顧森卿?你居然能跟我講這麼多!還這麼坦陳!去了趟外面,轉性啦?彆嚇我哦。”

顧瑾玉隻是用他那雙幽深的眸子看著他,不像以前那般總掛著慣性的微笑,冷漠就是冷漠,陰鬱就是陰鬱,厭世就是厭世。

他低頭靠回顧小燈的肩膀:“你就當做是吧。”

顧小燈心裡是聽取蛙聲一片,他喜歡顧瑾玉如今的鬆弛和坦誠,這很好,不用粉飾什麼。

什麼是兄弟?這才是真兄弟啊!

顧小燈來勁了,繼續擁抱他的好兄弟,抱著晃晃,又小聲問了他:“你為什麼突然去外州隨軍啊,是父王強迫你去的嘛?”

“是,也不是。他喝令我去,但我心裡也想。我到外面去,想要親眼看看三哥選擇的路。”

顧小燈豎起耳朵,他就知道顧瑾玉和顧平瀚的兄弟情很擰巴,大概是寄托著仰望、嫉恨、蔑視、又惺惺相惜、榮辱與共的互為取補。

“父王知道我在怎麼想,知道我在看,知道我在學,所以他讓我去親眼看看,不管三哥怎麼掙紮,最終也隻能掙紮在顧家的圈子裡。三哥掙脫不了顧家,父王便借著他,讓我不要癡心妄想逃脫顧家的控製,沒有人能離開錯綜複雜的權勢羅網。”

顧瑾玉把半身重量放在了顧小燈身上,低低道:“山卿,我們都在這裡,不知要花多少時間,才能熬走這索然無味的成長。”

顧小燈驚呆了,他又扳正顧瑾玉與他直視,大哇特哇:“兄弟,好兄弟!”

顧瑾玉:“……”

“怕什麼啊。”顧小燈大力拍打他,把他拍打得短馬尾直晃,“我們這麼年少,時間多的是!要花多少時間就多少啊,肯花時間才是最重要的!”

顧瑾玉望著他,正想一笑,花燼從窗外飛來,敲敲窗扉。

“父王要我過去了。”顧瑾玉起身,身上的少年意氣和沉沉死氣交

錯著,“我至少會有半個月時間忙碌,你隻管安心學功課,在這裡要是吃了虧,儘量去找祝彌。”

他已經要往外走了,又折身回來彎腰摟住他:“我給你的那支發簪,記得常用,奉恩不讓你戴,你便試著用公子的權威壓一壓他,這不會傷到他們。我以前和你說過的話依然不變,離葛東晨遠一些,需要親近誰人時,就找關雲霽。”

“還有……”顧瑾玉有些陰沉地將他抱緊了些,“離蘇明雅遠一點。”

*

顧小燈的修習日子平靜了下來,不知道是否因為葛東晨前頭幫他暴力敲打了那些欺淩他的人,這幾天他的生活極其平靜,平靜到讓顧小燈都有些不適應。

他向來擅長隨遇而安適應環境,之前有人來和他過不去,他不痛快地與之鬥智鬥勇,每天到學堂來都揣著十足的精神勁,和明顯發散惡意的霸道同窗鬥誌昂揚地抬杠,現在沒人來招惹他,他便慢慢鬆弛下來。

而後他發現一個不容小覷的問題,其他人若是不來挑釁使絆,那他就徹底與人絕緣了。身處學堂的集體中,其他人都三五成群各自為伴,就他孤單單一個人,書童又自認下人,從來不肯和他交談的。

顧小燈倒是想去找蘇明雅作伴,但人家蘇公子一來病骨支離,不時就翹課,二來顧瑾玉走的那天叮囑得又冷又厲,整得他有些茫然。

他剛適應了平靜的太平日子,緊接著就要適應死氣沉沉的孤立日子。以前葛東晨不時還會在武課上往他跟前湊,現在不知怎的,反倒有意地避著他,顧小燈也不主動去找他,孤單單時去找關雲霽,反倒在他那兒屢屢碰壁,氣出一肚子悶氣。

從五月十六到五月末,足有半個月的時間,顧小燈就生活在這等透明人的處境當中。

於他而言,既然無法離開這個封閉的小集體,他更願意接受和人鬥智鬥勇,那等狀態竟然比孤零零的透明人生活強。

顧小燈不喜歡孤獨,不喜歡一個人,這和他曾被獨自關在禁閉室裡沒有直接關聯,他的性子就是如此,有記憶以來就喜歡往人群裡穿梭,認識各種人,擁有各種萍水相逢的小夥伴,那就是他喜歡的熱鬨。

現在他覺得自己要被憋炸了。

所以當關雲霽紆尊降貴地來找他,邀請他在五月末的旬假一同出去玩時,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廣澤書院每九天就有一次旬假,五月三十便是五月份的最後一天旬假。

難得月末,盛夏烈烈,也不知道是誰先提議的出鎮北王府,到長洛西區有名的燭夢樓去玩半宿,算是為了長久的就讀苦修生活解解膩。

顧小燈一聽關雲霽說完便應承了,二十九這天下午的功課一結束,二十五個學子當中有一半或歸家或留住學子院,剩下的便一塊去燭夢樓,出行自有下人隨侍。

出去時顧小燈和關雲霽同坐一車,他扒著車窗往外一瞅,就看到騎著馬的葛東晨,心情大好地朝他揮揮手,葛東晨便在馬背上朝他笑。

他扭頭去和老是板著臉的關雲霽說話:“關小

哥,燭夢樓是什麼酒樓嗎?”

關雲霽看也不看他,脾氣近來總不大好:“對!去了就吃你的飯,彆因為見識短淺就鬨笑話。”

“好好好,我正餓著呢。”顧小燈開心得搖頭晃腦。

到了那燭夢樓,顧小燈跟在關雲霽身後探頭探腦,到了地方才發現這地兒似舞館也似樂坊,裝潢往醉生夢死的方向建造,來往伺候的夥計也是個頂個的相貌周正,氛圍不太熱鬨,倒是透著股安靜的風流味。

關雲霽點了個廂房,足夠十二個公子哥一塊在裡頭鬨騰,出了書院,到了外頭紅塵地,眾人的眉目都沾上了靈動和善,紛紛和顧小燈友好交談,顧小燈要的也便是如此,有好飯吃,還有吃飯搭子。

一大桌人吃吃笑笑,玩了將近一時辰,顧小燈喝了幾盞花酒,眼前不時出現幾圈星星,也隻覺得有趣。吃完大家說要轉去高層樓的舞坊,顧小燈便也搖頭晃腦地跟在隊伍的尾巴處,舌尖壓著小曲輕輕地哼。

他跟在最後的隊尾,也沒想太多,知道不遠前方就是自己的同伴,心神越發鬆懈。

豈料在經過一間廂房時,門忽然打開,裡頭的人一把將他揪了進去,廂房裡點著悠悠的香,一絲燈光也無,顧小燈還沒來得及甩甩腦袋激靈一些,就被對方準確地綁了眼睛。

眼睛被縛上了,顧小燈茫然地遲鈍半拍,下意識地認定是一次同窗的捉弄和欺淩:“哪位啊?這是在乾什麼,又要打我麼?”

頭頂忽然落下低笑聲,他讓人一把抱住,那人用手臂圈住他腰身往上一提,顧小燈就給提到了那人腿上去。

他呆了呆,先是讓人牢牢抱了一通,不知安靜地抱了多久,遲鈍的腦瓜子才逐漸反應過來。

顧小燈試圖拍打抱住他的人:“喂喂!這位仁兄還是大叔,你是不是找錯人了?你抱我做甚,我不是你兒子或者你弟啊。”

他還想繼續講道理,就被對方托出懷抱吻住了。

顧小燈驚大呆,一時分不清是自己醉了,還是對方醉了,總歸有一個在做夢吧。

這時唇上傳來壓迫感,對方不僅親他,還試圖將舌尖卷進來,顧小燈自是牙關緊閉,手腳並用地掙紮起來。

那人見親不得,勉強鬆開將他抱緊,貼在他耳邊叼著他的耳珠玩,用一把低啞的陌生聲音說道:“乖一點,老子力氣大得很,你越動越刺激我,再亂掙紮,信不信老子搞死你?”

顧小燈的體溫飆升,嚇得咿咿呀呀,哆嗦了也要硬著頭皮講道理:“你你你這是強盜行徑!放開我,我是顧、顧家的表公子顧山卿,你要是打傷了我,我家裡人會和你理論的!”

抱著他的人在他耳邊笑,沒輕沒重地握緊了他側腰,聲音陰狠狠的:“老子從來沒有聽過顧家有勞什子表公子,小家夥,扯謊不知道打草稿嗎?還有,你以為我說搞死你是打你麼?蠢貨,我是說,我要——”

顧小燈聽到了一個相當下流的動詞。

類似這種話他以前在民間聽過,但那是彆人吵架時語無倫次地大罵臟

話,不像此時此刻,這人朝他耳邊吐氣時,並不是用那下流詞彙來罵他,而是似乎真打算要付諸於行動。

顧小燈震大驚,這會要不是被人抱在腿上,他非得平地摔不可。

他心中胡天胡地地大喊: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公雞下蛋了,顧瑾玉變成女孩子了!我堂堂六尺男兒遇上驚天變態大流氓了!連我這個豆芽菜都下得去手,這得變態到何等程度!不得了不得了!

那人箍著他,又輕又慢地掐著他,低沉沉地不高興道:“誰教得你看見人就勾引的?”

顧小燈回過神來,中氣十足地“啊噠??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一聲,使出一招鐵頭功撞去:“死變態!我跟你勢不兩立!”

隻聽得頭昏腦漲的驚天一“咚”,顧小燈都聽到自己堅硬的頭骨發出更堅硬的不屈聲響。

那登徒子悶哼了聲,順勢鬆了手,顧小燈兔子似地跳下來,胡亂去扯眼上縛的墨緞,扯不掉還胡亂罵:“死變態綁死結!不愧是死變態!”

生怕登徒子又抓他,他掰扯著墨緞驚恐地亂竄,竄出幾步遠沒撞上門牆,倒是撞上了一個胸膛,對方後退半步,緊接著便掐著他摁到牆上去,呼吸十分粗重,似乎在克製著不開口。

顧小燈直覺摁住他的人不是剛才那個孟浪的登徒子,顧不上被擠壓在牆上,他反手去抓掐著他後頸的那隻手,迭聲叫道:“這位好人我不是故意撞你的!這裡有變態!好心人你一定是路見不平會拔刀相助的吧?拜托你放了我,我是跟著許多朋友來的!我隻是誤入這裡的!”

他摸到掐著後頸的那隻手,不粗糙也不大,應該也是少年人的手。還沒叫喊完,背後這陌生少年反手抓住他的手摁到牆面去,隨後顧小燈便感覺到身後少年咬上了他後頸,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滾燙的呼吸噴在後頸的發際線,密密實實地讓顧小燈頭皮發麻。

顧小燈抖成了篩子,嗷嗷一聲大叫,心中大呼吾命休矣,今日黃曆倒大黴,竟然遇上死變態,還不是一個,是一雙!

那少年狠狠咬了他後頸還不罷休,將他扳過來抵在牆面咬側頸,氣勢洶洶,戾氣十足,卻討飯似地用力抱住他,一副生氣到不行、又氣得想哭的氣勢。

咬完,這少年撒開什麼五毒物似的鬆開他,半抱半拖著他往門口走,快到門口時不知用什麼東西割斷了他眼睛上的墨緞,一把將他推出門外,隨後砰的一聲關上廂房的門。

墨緞滑落到地上時,顧小燈腿軟地扶住門扉,剛眨眨眼看清眼前,就聽到廂房裡傳出摔東西的驚人大動靜,聽起來像是那一對死變態在裡頭吵架互毆。

顧小燈哪裡有討說法的勇氣,滿腦子閃爍著“變態出沒!此地不宜久留!”的一行大字,軟著腿腳慌裡慌張地跑了。

他對此處格局又不熟悉,無頭蒼蠅地亂跑了半天,險些闖進彆人點的浴室裡去,鬨了個天大笑話。好不容易逮到個夥計問了樓梯,趕緊朝著那囫圇方向撒腿就跑,待見到下樓的樓梯時,當真是親如見顧瑾玉。

他撒丫子地往下跑,三步並兩步地當自己

是兔子,蹦到最後一節樓梯後,看到酒樓大門口處走進來一個熟悉的人,他頓時拔腿跑去,一個趔趄撲倒在地上,讓那人匆匆過來扶起了。

“小燈,我正在找你呢,你方才去哪了?其他人都要走了,就你到處尋不見。”

顧小燈抓著他的手爬起來,抬頭看到來人關切皺眉的神色,哇的一聲紮進他懷裡:“東晨哥!?[]?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葛東晨順勢後仰晃兩下,隨即攙著他起來,顧小燈哆嗦著往他懷裡貼,他這才“勉為其難”地抱住人,安慰地又哄又拍:“怎麼了嗎?不怕,天色已晚,我帶你回書院去。”

顧小燈哆哆嗦嗦地不住點頭,緊緊抓住葛東晨的小臂不敢鬆手。

兩人去到馬車上,顧小燈還心有餘悸地不敢鬆手,挨到他身邊去攥緊。

葛東晨攬著他問怎麼了,他便結結巴巴地把遇上兩個死變態的事說了,唯恐葛東晨不信,還歪著腦袋叫他看側頸和後頸上的兩個牙印:“你看!那變態啃我!我又不是鴨脖!也不是豬頭肉!”

葛東晨低頭垂眸,伸出二指,輕輕貼在他滾燙泛紅的脖頸上,責怪似地批評:“嗯,咬得太用力了,你後頸的牙印很深。”

顧小燈氣得眼淚汪汪:“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怎麼會有這麼傷風敗俗的死變態!”

葛東晨微冷的手指輕摸到他後頸:“兩處牙印,是兩個變態都咬了你嗎?”

“沒有,是同一個,另外一個……”顧小燈說不出話來,氣呼呼地鬆開攥著葛東晨的手,轉而去捶馬車,砰砰砰。

“另一個對你做了什麼?”葛東晨又輕問,“彆怕,遇到什麼壞事,亦或是遇到什麼坎,隻管說出來,少憋在心裡,淤積久了對自己不好。”

顧小燈抿著嘴唇,腮幫子逐漸氣鼓,最後滿臉通紅,拉住葛東辰的手把他拽下來一點,在他耳邊忿忿地小聲道:“那死變態打我!”

葛東晨:“……”

他耐心地問:“怎麼打的?”

顧小燈氣歪了,扭頭一陣呸呸呸狂啐,羊駝似的,一邊呸一邊氣道:“我要回去找顧瑾玉!”

葛東晨歪頭看他:“找瑾玉做什麼?”

顧小燈忿忿地擦著嘴唇,當真是氣歪了,說話不怎的過腦子:“我要謝謝他,要不是他,我的初吻就交代在個莫名其妙的死變態身上了!”

葛東晨:“…………”

此時,關在禁閉塔樓裡第十四天的顧瑾玉打了個噴嚏。

他睜開眼睛,望著周遭和閉上眼睛沒有太大差彆的一片漆黑,慢慢又閉回眼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