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9 章(1 / 1)

朱翊鈞想了想,還是向他父皇問道:“為什麼……不是讓高閣老走。”

隆慶驚訝道:“高先生?”他又笑了笑,“高先生不能走。”

“為什麼?”

“高先生走了就沒人乾活了。”

“……”

朱翊鈞明白他的意思,不是真的沒人乾活,是無論殷士儋、趙貞吉還是李春芳,都乾不了高拱能乾的活兒。

高拱和張居正都屬於激進的改革派,但他倆最大的區彆是,張居正善於隱藏自己的野心,為人謙和。高拱看誰都是傻逼,並且是個炮仗,一點就炸。

事實上,一直以來,內閣的守舊派都要多於改革派,從開海禁開始,各種新政能夠順利推行,離不開高拱強硬的性格與手腕,他要把這些主張恢複舊製的老頭子徹底從內閣驅逐,讓他們回家種田。

張居正也是堅定不移的改革派中一員,但為人處事低調,懂得韜光養晦,不像高拱那樣,八面樹敵。

隆慶不會主動罷免殷士儋,但那一場鬨劇之後,殷士儋也心灰意冷,不再對今後的仕途抱有期望。

或者說,他那日對高拱動手,就已經下定了離開的決心。

很快,殷士儋的請辭疏就送到了隆慶的禦案上,隆慶也沒說什麼,賜了豐厚的盤纏,還算體面的把自己的老師送回家鄉。

內閣召集科道官開會,閣臣卻因為私人恩怨在會上大打出手,一時間朝堂上下都知道了此事,聽說還被皇太子看了笑話,在坤寧宮給皇上來了個情景再現。

明明是兩個人的鬨劇,到最後,隻有殷士儋走了,高拱卻沒有受到任何處罰,在內閣的地位進一步穩固。

朝中那些曾經搖擺不定,遲遲下不了決心的大臣,此時也認清了形勢,紛紛倒向高拱那邊。

不過,高閣老向來傲氣得很,不是什麼人都看得上。

陳以勤走了,殷士儋走了,內閣現在隻剩下四個人。

其實大家心知肚明,李春芳和趙貞吉也會有這麼一天,隻是遲早的事。

尤其是趙貞吉,博學才高的人往往都很好強,暴躁發怒,得罪人而不自知,這一點他和高拱也很像。

他仗著自己年紀大,名望高,資曆深,在內閣對誰都直呼其名。議政之時還經常故弄玄虛的對張居正說,這些問題豈是你這樣的年輕人能領會的。張居正隻是笑笑,也不同他爭辯。

恃才傲物之人又不止他一個,總有人收拾他。

就在這個關鍵時候,邊關卻出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總督宣府、大同、山西軍務的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禦史的王崇古向朝廷上了一封奏疏,稱俺答汗的孫子把漢那吉因為感情問題,帶著妻兒、部下等十餘人,扣關投降!

這個感情問題讓朱翊鈞似曾相識,過年的時候,他在酒肆中聽到山西考生講的一段八卦——祖父愛上了外孫女,和孫子搶媳婦。

俺答汗、把漢那吉這兩個名字也對

得上。

這才兩個月,八卦竟然從感情問題上升到了政治問題。

俺答汗在嘉靖朝做的惡,朱翊鈞聽說過,也經曆過。嘉靖二十九年,燒殺搶掠八日。嘉靖四十二年,再次進犯通州,焚掠的火光在紫禁城都能看見。

這事情還要從這個把漢那吉說起,他是俺答汗第三子鐵背台吉的獨子。因為鐵背台吉早王,其母也被處死,把漢那吉由俺答汗妻子養大。

俺答汗為他娶了妻子,也就是此次和他一起投降的把汗比吉,但他不是很滿意,看上了姑母家的小表妹,準備納為妾室。

因為戚繼光鎮守北部重鎮,囂張跋扈了幾十年的土默特部勢漸衰退,俺答汗便想著拉攏襖兒都司首領那木按按吉。

誰曾想,俺答汗這個六十多歲的糟老頭子,一見外孫女美貌,就改變了主意,要據為己有,這才激怒了孫子把漢那吉,逼得他向大明投降。

俺答汗親孫子投降大明這事兒就夠離譜的了,沒想到其背後原因也如此勁爆。

什麼外公看上外孫女,這要是放在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中原地區,那就□□,要受到法律和道德的雙重審判。但人家這是關外,不讀論語,也不講這些。

關外地區是廣袤無際的大草原,不缺地盤,但也沒有耕地,遊牧名族的政權不在土地上而在馬背上,比起領土,人口和牛羊才是統治者最看重的。

繁衍是刻在骨血中的本能,尤其是精神文明欠發達地區。統治者在整個部落擁有絕對的□□權,除了女兒和孫女,彆的都可以。

朱翊鈞讀了這麼多年的《四書》《五經》,這個八卦著實震驚到他了。

雖然不理解,但也尊重人家的習俗。八卦不是重點,重點是此次把漢那吉投降事件該如何處理。

此事在朝中引起轟動的同時,也帶來了許多爭議。總結起來分兩派——仇恨派和利益派。

仇恨派認為,俺答汗這些年來多次侵擾邊境,搶奪財物,殺害百姓,如今他的孫子自投羅網,自然是豆沙了,把人頭給俺答汗送回去,出口惡氣。

聽起來雖然有些極端,但想想確實很解氣。

利益派則表示,先妥善安置把漢那吉等人,再從長計議,看看大明是否能夠利用這次機會,從邊境關係中獲取巨大利益。

這兩派吵得不可開交,大家都有各自的理由,誰也說服不了誰。

來自周邊國家的使臣朱翊鈞見過不少,什麼日本、朝鮮、琉球、安南、暹羅、西域……但其實,他對外交關係了解非常淺,僅僅限於,這些小國來一群人,帶點土特產,再從大明收獲豐厚的賞賜,美滋滋回家去。

其實朱翊鈞很不理解這種行為,既然他們都隻送土特產,那大明就該回他們一點土特產,憑什麼賞那麼多真金白銀,說什麼大國風範,大國風範就該被這些小國打劫嗎,這跟明搶有什麼區彆。

再說這個土默特部的俺答汗,他就磊落多了——他是真的明搶,動不動就帶人跑到京郊,燒殺搶掠。

跟這種人有什麼條件可談,殺了,都殺了!

“誒?”朱翊鈞又皺起眉頭,意識到自己好像也被仇恨的情緒支配,對馮保說道,“我似乎也傾向於先報仇雪恨,畢竟敵情叵測。”

馮保笑道:“這是人之常情,快意恩仇是大多數人的理想,所以向往江湖,有仇必報。”

他想,如果這是古龍筆下的武俠世界,他是個神功蓋世,毀天滅地的大太監,那自然不需要什麼“隆慶和議”“俺答封貢”,他一人一騎衝出關外,把俺答汗的人頭砍下來喂狗,想想確實很爽。

但現實是,他隻是皇太子的伴讀,能提筆繪丹青,也略懂些拳腳工夫,僅此而已。

馮保繼續說道:“殺了把漢那吉,激怒俺答汗,確實解氣,但解氣之後,於國於民,咱們得不到任何好處。”

朱翊鈞咬著下唇,思忖片刻:“大伴說得對,那我們應該怎麼做呢?”

馮保笑道:“殿下再看看王崇古的奏疏,或者也可以向張閣老請教。”

朱翊鈞接受了他的建議,又找來王崇古的幾封奏疏,昨天看的時候,他隻著重於事件經過,再看才發現,另一封奏疏上,王崇古對此事有著深刻的分析和建議。

王崇古寫到:“俺答在塞外橫行五十年,威鎮蒙古各部,鼓動大家和他一起侵擾邊關。”

“現在神明厭惡凶殘,所以顯靈,使他眾叛親離,不遠千裡來投降。”

看到這裡,朱翊鈞忍不住笑了起來,這跟神明顯靈有什麼關係,明明是俺答汗自己太過膨脹,激怒了孫子。

王崇古接著說道:“朝廷應該抓住這次機會,給予他房舍住宅,授予他官職,使其家人衣食豐盈,以便使他心中歡喜,同時,也當嚴禁他們出入,以防被他們欺詐。”

事實上,王崇古在向朝廷上報此事同時,也是這麼做的,好吃好喝的接待把漢那吉和他的家人、部下,讓他們有賓至如歸的感覺,這趟投向大明不虧。

王崇古接著分析:“如果俺答到邊寨來索取,就與他交易,責令他將趙全等逆賊綁縛送來,遣返被俘虜的士兵和百姓,而後將把漢那吉等人遣返,此為上策。”

這裡朱翊鈞有諸多疑問,趙泉是誰。

這個可以下來再查,他先把奏章看完。

“如果俺答汗凶暴傲慢地興兵動武,不理睬勸諭,就明白地告訴他,準備把他孫子殺了,俺答盼望他們活著回去,必然害怕我們處死他們。他意誌被抑神情沮喪,不敢大肆逞強,然後再慢慢中了我們的計謀,這是中策。”

這裡朱翊鈞也有疑問,為什麼王崇古這麼肯定,俺答汗不想把漢那吉死,明明把漢那吉背叛了他。

朱翊鈞一口氣把後面的內容看完,王崇古給了他答案:“如果俺答汗就想借我們的手除掉把漢那吉,那咱們更應該對把漢從厚優待,與他培養恩情和信任。”

“如此,便可叫他的部下陸續來降,然後將他們安置在塞下,指派把漢統轄,這就像漢代在烏桓設置屬國的做法一樣。”

“等到待俺答死了,他的兒子辛愛即位。再給把漢加封,命令他收集餘部,自成一體,辛愛必然憤恨而爭鬥,他們兩者相互僵持,甚至相互仇殺,便沒有閒暇侵擾邊境,咱們按兵不動,趁機休養生息,也是一種策略。”

“如果依照舊例將他們安置到更遠的海濱,俺答便會每日窺視南方,不斷侵擾。或者,將他們分配給各位將領,讓他們隨軍立功,他們一向驕縱,若不接受差遣,管製嚴了,必然產生怨恨,頓生逃離之心,最後遭受反咬的禍患,這些辦法都不可行。”

從始至終,王崇古都沒提過要處死把漢那吉等人,這麼好的籌碼在手中,為了一時意氣殺掉,實在可惜。!